很明白地知道,無論我如何的懺悔,他都不會懂得。
他是爺爺的弟弟,我叫他三爺爺,可他永遠都不會聽到我這樣叫他。“三爺爺”這三個字只是一個名詞而不是稱謂,只用來表示他這個人。我無法當面親熱地稱呼他三爺爺。他是個啞巴,不能聽更不能言。爺爺有三個弟弟,有兩個天生就是啞巴。我曾聽到鄰居們議論,說是上天為了成全爺爺這個能人,將母體中的精華給了他,而他的弟弟們只有做啞巴的份兒。這樣的說法,我不愿認同,多少有點殘酷的味道。
那年我10歲,三爺爺也不知道為什么來我家里,我也不知道他何以會提出要與我和弟弟照相的要求。現在想來,當時的一切都很模糊。我始終想不明白,他是如何用手勢加上滿嘴的咿咿呀呀,向母親表達想要同我倆照相的意思。顯然,母親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慎重地給我梳好了頭,兩個小小的辮子梳得高高的,而且還扎了花。我小時候不喜歡照相,總覺得在鏡頭前渾身的不自在。三爺爺和四爺爺這兩個人,在我小時候,只是一個可以證明我家還存在著某些別人家沒有的奇怪事。每逢年節互相請吃年茶飯的時候,我總會拉著他們,給我家左鄰右舍的小朋友說:“看,這是我三爺爺、四爺爺,他們兩個都不會說話,是啞子呢。”鄰居小孩們睜大眼睛,迷惑地注視著他們倆,并被他們的指手畫腳、咿咿呀呀逗得“咯咯”地笑,我心里很開心。
我一定是在母親的嚴厲訓斥下,被拖去照相館的。我很不歡喜,滿臉都是不樂意,嘴撅得老高老高。直至現在,不開心的時候撅著嘴巴都是我改變不了的習慣。我說不定還惡狠狠地對著不會說話的他做過最難看的鬼臉。
那天和三爺爺以及弟弟是怎樣照完相的,這過程中,我到底有沒有耍一下我那倔犟的小脾氣,都不記得了。很快照片出來了,我很好看,有燦爛的笑。弟弟也不錯,很可愛地歪著腦袋。母親說你們三個都照好了,好看得很。我拿著照片左右端詳,越看越不對勁。我和弟弟兩朵花一樣清新稚嫩的臉龐后面,三爺爺的容顏蒼老,丑陋得讓人刺目。這樣的想法,在每次看那張照片的時候,都不可遏止地在我心里彌漫。我覺得沒有他,我和弟弟的這張照片簡直就照得太好了,我們的樣子是那么惹人喜愛。可后面露出的那個雖然竭力微笑,但卻難看之至的蒼老男人的臉,破壞了全部的美感。
也不知道,是我第多少次看那張照片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偷偷地從影集里抽了那張照片出來,然后又偷偷地握了母親裁衣服的大剪刀,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只幾下的工夫,照片上的三爺爺就永遠地消失了。當我終于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盯著那張照片發出了滿意的微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正確的事情,心里很得意。
可惜沒過幾天,罪行就被母親發現。面對那張殘缺的照片,她發了很大的怒火,我被罵得很慘。當時我一定很乖巧惶恐地接受了那嚴厲的責罵,但是少年的我,并沒有真正悔改。我還不懂得,人的美丑好壞不是由外表決定,人的殘疾和缺陷也不是他自己能改變的。那時的我,只曉得從一眼看到的表象決定自己的喜好。
后來再沒有人會因為那件事情責罵我,也不會有人記得我當年的任性。我卻越來越不安于自己曾經有過的殘忍和自以為是。殘缺的照片我一直保存著,每當看到照片上我精心剪裁出的豁口,就會被深深的愧疚襲擊得不能言、不能動。
近日奶奶住院,我又看到了三爺爺。他單薄、瘦弱、孤獨,很安靜地進來坐在板凳上,一副無辜的樣子。歲月在他的臉上刻畫了更多皺紋,看上去很蒼涼。他一輩子沒有結婚,老奶奶去世后,只能自己做飯糊口。每次看見他對著每個人和善地笑,就覺得特別辛酸,會無奈于上帝的不公平。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敘述幾次中斷,眼淚悄悄地在眼眶里不停打轉。深深的懺悔郁積在心里,想要長長嘆息一聲,卻久久地發不出來。我知道,即使我再深的哀嘆,再多的懺悔。他也無法聽見,無從懂得。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