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柔爽地下過之后,小燕子傾斜的翅膀沾著濕氣,款款掠飛而過。那面向陽的黃土斜坡上,酥軟的地壟開始呈現綠色,微風吹著跪在那里拌糞土的兩個老人,他們的頭發蒼白,皺紋在陽光下吃力地聚攏在臉上。她用手捏碎袋子里板結成塊的化肥,仔細地和地頭上那堆羊糞攪拌在一起。她的老伴佝僂著腰,用九股釘耙摟打著去年留在地里的枯死的綠豆秧,他嘴里噴著從櫻桃木做成的旱煙鍋里吮吸出的藍煙。
兩個人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女兒出嫁在遙遠的地方,幾年才住一回娘家。兒子買樓房住在城里,做服裝生意的掙錢買賣。兩個老人種二畝山地,只種綠豆,收成是微薄的。但他們想著城里的親戚和兒子一家人,夏天祛暑喝的綠豆湯和晶瑩的綠豆涼粉,年年由他們無私的供應。他們雖然少氣無力,咳咳喘喘地勞累一年,但歲月收編了他們的記憶。在遙遠的記憶里,年輕時代的勞作和健康的汗水飄逸地垂落,時常引發他們意氣風發的一種美好念頭。老太婆瞅著老伴腰中的那條皺巴巴的紅布腰帶,咧開嘴搖著頭暗暗笑了。“哼,老頭子,常把自己當做年輕小伙子。”
老伴一輩子逞強,幾乎沒離開過土地。他種地像繡花,每一塊地的邊頭沿畔,都有他精心的設計和精心的耬耙。這位莊稼地里一把手的老頭,以實受和掙命般的種地情結,撫弄出來的烤煙葉,曾聞名四鄉五村。他種的綠豆,比誰家的豆子都茁壯旺實。只是老伴愛敬神,在這面黃土斜坡上,用磚砌了個龍王爺的神位,立在山頂尖上,三五天上一爐香,七八天敬一回供,祈求神靈保佑綠豆長得豐產。人的激情和神的激情與日俱增。不久,綠豆苗子長出來了,夏季的熱風悄悄來臨,單衣薄衫的老兩口,汗津津地鋤豆苗,他們把一種希望捎帶在莊稼的成熟期。可是干旱如點著火的扇車,扇起彌天的炎氣,吹不走人們愁悶的糠皮。一場沸沸揚揚的祈雨儀式,正在小村的“閑話中心”那里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
四個老漢邁著蹣跚的步伐,抬起龍王爺的神樓子,一步步走上山來。燥熱的空氣里彌漫著老太婆們的禱告聲,她們手里拖著些流鼻涕的小孫孫或者小外孫,這伙村莊里的留守人員,堅守最傳統的求天問地的禮節,走在黃塵漫漫的山道上,向著山神廟、龍王廟、藥王廟叩頭哀告。抬神樓的人,已經讓神附體,他們莊嚴得不敢言笑,像圣僧般的虔誠。那一張滿布皺紋的臉,緊繃起少有的惶恐和固執,一桿破嗩吶如慟哭般地在神樓前面引路,朝天而向的銅喇叭正在問天;我那旱災不絕的陜北呀,難道連一朵坡洼上的苦菜花也不讓開放嗎?一排排年久失修的窯洞,陷著極深沉的眼睛,充滿了無言的詢問。一只小花狗汪汪叫著跑進人群,翹起的尾巴卷成旗子,尋求配偶的情韻也在無雨的夏天晾成軟軟的號叫聲。
她的老伴顧不上心疼披頭散發的綠豆苗,他把抬神樓的八只穿布納鞋的腳,引進地里亂踩踏了一陣,之后走向他壘起的那個磚碑位……
天空中布滿云絲,烤火盆一樣的太陽真的隱進云彩里去了。這群太老的人和太小的人組成的祈雨隊伍,似乎感動了蒼天——西天邊一聲干澀的雷聲,如同谷稈子插進打鳴的公雞脖子一樣,霎時,人們跪倒一地,絕望的淚水變成驚喜的叫喊:
“老天爺爺下雨啦,老天爺爺睜眼啦!”
于是老人和孩子發瘋一般擁著神樓回到村里。嗩吶狂吹的叫聲如水在沸騰。
黃土高原上最干脆的雷聲,掃過老柳樹和老水桐樹葉子,變成風,變成云,變成雨,大滴大滴地降下來。那雨不能叫“下”,應叫“淌”。山山洼洼的轟鳴聲成了水龍王的大合唱,雷公電母高興地拍掌、舞蹈、吶喊,天地一下子扯成團塊。瞬間,坡梁上細細的小河淌起來,綠豆地、高粱地、玉米地、山藥地,都像火紅的砧板澆了大盆的水,嗞嗞地冒起熱霧。那只卷尾巴的小花狗在雨霧里穿梭狂跑,如同洗了個痛快的涼水澡。快要枯死的小草,伸著腰肢向天微笑。
雨過天晴。老兩口侍弄過的那片綠豆地,豆葉子抖擻如正月里扭秧歌的傘頭,涼風吹過,每苗綠豆秧似穿了水綠色褲子的俊女子,扭身擺胯地甩起手中的綠扇子,它們快活得好像被人群里看熱鬧的哪個小伙子伸手扭了一把那樣,酸眉醋眼地勾了你一眼……保墑雨把土地和莊稼澆得痛快淋漓,使人想起吃過奶的小羊羔在院子里撒歡跳彈。
秋天一到,等待兒女們歸來的老眼,一雙雙眺望村子東頭的那條大路。望眼欲穿的焦急使目光走樣,不由自主的念叨讓耳朵失聰,總也不見他們的兒女影子。那片枯萎的綠豆地里,趴伏著一個老女人,她的老伴急火攻心,病倒在炕上發哮喘。眼看著天高得大雁叫不低,云藍得輕風掃不凈,干硬的陽光一點兒也不淳樸,像銅盤泛起的光暈里把鼓爆的豆角敲打得粉碎。老女人心急手慢,動作再靈巧也摘不完風聲中裂開口子淌下來的綠豆粒。她全身發汗,拿小掃帚和小簸箕手忙腳亂地清掃著,玉綠色的小東西不聽話地飛揚四濺,那一雙青筋鼓凸的老手收獲不完滿鍋溢出的綠豆湯和滿盆浸潤的綠豆涼粉。她眼里飄起急促的影子,無數雙年輕的手如風卷過一樣,摘光她的綠豆角角:“唉,不懂事的娃娃們,你們不珍惜糧食光掙些票票,遭了年饉吃甚呀?回來吧,給媽幫忙也是最大的孝順哪……”
這年冬天,老伴埋在綠豆地的地畔上。那桿引魂幡掛在長桿上,她的女兒女婿外孫和兒子媳婦孫子,都來墳上燒陰紙。雪后的大地特別空曠,人走過的地方顯然扎眼。毛草燎勢的后代們祭奠完老頭兒都走了,回到他們各自掙錢養命的地方。老女人拄著木棍,身后跑著小花狗,站在老伴的墳堆前,她昏花的眼神望著坡梁上快要跌下去的太陽,一串淚流下來,干癟的嘴里,有點咸也有點甜。這時候,她猛然想起年輕時結婚的那天晚上,老伴是多么的猴急模樣,那只手把她的一生撫摸得如綠豆一樣,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光滑的感覺始終如一。
斜坡上,綠豆地上積雪還沒融化。她和小花狗定格般站成一種風景,高原風撩動她蒼白的頭發,一根木棍如樹一樣支撐著。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黃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