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我的身材,做夢也沒想過當模特。但是那天,老天爺逼我做了一次“模特”。
中午下班往家走,穿過一座游園廣場,目光被一個地攤兒拉過去。地攤兒前,站著一位維吾爾族小伙子和一位漢族姑娘。
“畫像嗎?”他們微笑著。
“這是你們畫的嗎?”我語調輕緩,生怕傷了他們的自尊。
“是的。”姑娘說,“他是藝術學院畢業的學生,實習一年多了。”
“你們是同學嗎?”
“他是喀什的,我是庫爾勒的,在街頭給人畫像認識的。我喜歡看他畫,倆人可以交流。”姑娘介紹了小伙子的來歷和相識的緣由。
“畫一張嗎?”小伙子和姑娘齊聲問。
“有空兒再說吧。”兩位年輕人面帶饑色,看那樣子,還沒吃午飯,姑娘在陪畫師挨餓。我離開一段距離,后又轉身走向他們,“我畫一張。”
他倆興奮起來,連忙把一個童用小紅椅遞給我,喚我坐下。
畫師打量我的坐姿,從雙肩的高低、脖頸的垂直度,到雙目的視角,都仔細調整一遍。他對坐姿的要求,儼然照相館里拍大頭照的標準。
風把我的頭發梳來理去,干擾了畫師的判斷。他招呼我到畫板前,問我:“發型這樣擺行不行?”我說:“頭發在風中像流動的河水,是不定型的。我喜歡蓬松一點兒,往上翻的,帶點朝氣的發型,不喜歡頭發懶洋洋地躺在我的腦門上。”
他拿到我的發型設計權后,感到很滿意。
發型設計達成一致,開始畫我的眼睛。他多次叮囑我穩重一點兒,不可左顧右盼。我按他的要求做,像個石頭人定在那里。累了,我就把目光伸長一些,眺望遠方,以緩解眼下的酸楚。
我有時偷偷瞟畫師一眼。從他極有棱角的嘴唇,料定畫師很賣力。
畫師身邊,免費接受培訓的人越來越多,把他圍成一個半圓。一位手持小額紙幣的流浪漢像個黑種人,笑盈盈地躡手躡腳過來了。我原以為他討錢來了,可他沒有討錢的表示,他繞到畫師背后,吊起脖子,瞅畫架上的半成品,這對他也許是一次難得的藝術熏陶。
一位過路的中年女子也湊過來,她瞅一眼畫像,瞅一眼我的尊容,她的頭在來回移動,拿畫像與模特比較。
“畫得像不像?”我漫不經心地問。
她沒馬上表態。過一會兒,她覺得不表態也不禮貌,就智慧地說:“正在畫嗎,還看不出來。”
她答得很妙。善良的女人是在維護畫師的面子。那女人莞爾一笑,逃了。
突然,畫師問:“眼睛畫大點兒,還是畫小點兒?”
我吃了一驚,還有這樣問話的畫師嗎?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缺點。我長的是一雙小眼睛,單眼皮。我在想問題的時候,常被旁邊的人誤以為快睡著了。我的妻子有幾位要好的女朋友,她們都管我叫“姐夫哥兒”,經常和我套近乎。談論男人的眼睛時,為不傷我的自尊,她們會故意說,有的男人眼睛太大,真讓人討厭!還說,小眼睛迷死人了!
這時,又過來兩位看熱鬧的女人,她們像先前那位女人一樣,目光在畫像和模特之間游走。我做不到無動于衷,忍不住問她們:“畫得咋樣?”
兩位女士略加思考,“挺好的!”說完,在咯咯笑聲中退場。我不知道她們是說我長得挺好呢,或是說畫師畫得挺好。
我借口坐累了,站起來溜達,順勢瞅了畫像幾眼。我發現,畫像的眼睛炯炯有神,已經超越了我的眼睛,怪不得,那兩位女人說挺好的。我給畫師指出來,畫師說:“眼睛畫大點兒好看。”他無意按我的本來面目修改。我沒有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也許,這位畫師是看我照顧他的生意而故意向我表達美意。看來,我們都在成人之美。
“畫師先生,畫像的輪廓出來了,模特可以撤退了吧,您在這兒慢慢畫吧。”我遞給他一張50元的紙幣。畫師同意我先走。
“沒零錢嗎?”畫師為難地問。
“今天畫了幾位了?”我答非所問。
“您是第一位,今天刮風。”給畫師幫忙的姑娘一邊回答我的問話,一邊尋找沒有生意的理由。
面對生活,年輕人已經很勇敢了,我不宜再追問什么了。
人群中有位男觀眾愿意幫助找錢,可他翻來翻去,只有20元,要把我的錢找開需要30元,難題又出給我了。
“少10元,不用找了,你的畫兒值30元。”畫師沒有向我致謝,而是很同意我的看法似的點了點頭,那神情充滿自信。
我鼓勵他在這兒慢慢潤色我的畫像,我不急用,以后有空兒來取。
離開的時候,我們沒有問對方的姓名和聯系方式,都表現得很粗心。
事情過去幾個月了,我也沒取那張畫像。我惦念的是:小伙子能否充滿自信地畫下去,那位漢族姑娘還和他在一起嗎?
責任編輯:鄭艷梅
插圖:基希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