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雨季居然如此漫長,成為我記憶中最為潮濕的一個時段。
雨不停地下,下個不停,目力所及的都是雨線。長居在南方的城市,這個時段,心理上早就潮潤,不料雨季的漫長還是超出了預計。宅院曲水邊,菖蒲、鳶尾、春羽和蜘蛛蘭被沖刷得油光發亮。晚間蛙聲顯著地響亮起來了,它們散落在曲水延伸的無數卵石之下,形不見,聲還現,蛙聲起處,就有幾分田園鄉野之風了。這些小動物無疑已期待這個雨季很久,現在正好,可以讓人聽出聲調中勃發不息的力量。站在陽臺上我已經看不到隔江那邊的動靜,是千百層密集的雨幕使我的目力遭受了挫折,它們使透明度一下子降低了許多。前幾天還有幾支龍舟隊在江面上訓練,從不同的服飾上可以分辨出他們分屬于這個村或者那個村,想在端午這一天見個高下,為村里爭點榮光。一下雨,人和船都不見了,只有茫茫水面。我對劃龍舟、吃粽子沒有太大興趣,我的疑問是——年復一年的端午節,為什么總是被淫雨籠罩著,難道真是屈原投江才招致如此長久的濕漉?一個古人死得如此突然,一下子解脫了他內心的萬千憂慮。他解脫了,后人卻始終無法解脫,總是要在這一天里弄出許多動靜。而這段時日的多雨,又要讓人相信,上天都會為一個詩人垂淚不已,甚至就灌輸到黃牙小兒的腦袋里。什么都要往道德上扯未免太沉重,我看問題都偏于簡單。我認為這個時段就是屬于雨的,是雨的世界,倘屈原不死也是如此。
不妨說,我還是傾向于每一次雨季帶來的濕氣、濕意。既然來了,就不要讓它輕易滑過去。
掛在儲藏室里的雨傘又一次地被取了出來,撣去薄塵,按下開關,依舊敏捷地應聲而起,像一個松了綁的囚徒,急切地舒展著擁抱這個世界,和我小時候見到的雨傘有所不同。那時的雨傘可以稱為藝術品,油紙傘,打開,有一縷香氣流出,線條精致,弧度婉約,全然手上功夫。如果不慎戳破一個洞,也會疼惜地拿到修傘店里,補上一張相近的油紙。我印象很深的是不使用之前,在傘骨與傘骨之間,要抹上一些爽身粉,以免油紙在閉合時親密地粘在一起。如果是一個惠安女,穿上短小鮮艷的海邊服飾,再擎一柄秋景般淡雅的油紙傘,娉婷走來,那就是身邊的風景了。若說牢靠,如今的自動傘多是鐵骨錚錚,油紙已經轉為化工成分的布料,密度大、彈性好,已不是當年手工制作的速度,它們魚貫地從流水線出來,涌向多雨的南方。此時,傘只是一種用具,商業意識強烈的老板們把廣告詞印在傘面上,讓撐傘者在雨中默默地銘記。人在傘中,明顯地感到了庇佑——雨被阻隔在輕薄之外。只有無傘的人狼狽倉皇,衣裳緊貼于皮肉,心態由于少了一把傘而糟糕透頂。在《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范柳原在雨中,開始是一人一傘的,而后白將手中的傘拋開了,融入到范柳原的傘里。我看到張開的傘面遮擋了人們的視線,漸漸地傾斜,遮住了半個畫面——他們一定在傘的那一面,上升著相互的傾慕之情,它超出遮風擋雨的功能了。作為一種用具,在雨季頻繁被人招呼著,買傘、帶傘、送傘、丟傘,再買傘,撐開合起,合起撐開。由于雨的持久,對傘的言說、動作多了起來。傘和扇都有異曲同工之妙,浮幻著悲劇的色彩,透露出曲終人散的蕭索氣味。應時而用,應時而廢,意味短暫,這使人們在互贈禮物時,很少贈送傘,或者扇。如果一個人的命運如傘如扇,那就很成問題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良犬烹。君王是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安樂的?!边@是歸隱后的范蠡寫給大夫文種的幾句話。在我看來,文種就是越王勾踐手中的一柄傘,風雨襲來時可以為其遮擋,不需要時,文種就走到盡頭了?!墩撜Z》說“君子不器”,一個人千萬不要把自己當做一件器物,以得到官僚的使用為榮耀。范蠡就是一個不肯為器物的人,在水色湖光里,他一定會想起文種,為他可惜。
在不歇的雨中,植物的生命力表現出本性的異常。我現在能辨析不少植物了。我是比較樂于近乎這些草木的,從四季之變看到草木之變,知道生命是如何保護自己的,同時也從花葉的開合黃綠,看到它內部的安康或疾患。那一排同時種下的散尾葵,土地肥沃,陽光照射強烈,漸漸都張放開來了,唯有一株葉片始終撅著,沒有氣力伸出,一看就是內部出了問題。我說,我喜歡小葉欖仁這種鮮明的樹種,冬日是一葉不掛的,直到仲春才開始生出鵝黃色的新芽。春風一吹,像一縷縷鵝黃的浮云,銅錢般大小,枝條鋼筋一般,挺拔而有層次,雨中反而增添不少嫵媚。水石榕堅持在雨線里開花謝花,粉嘟嘟的金鐘罩一般,鑲著金邊,開謝交替,常常是地上一層花,空中一樹花,沒完沒了。我是去年才見到那一大片萱草的,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忘憂,因為情感色彩濃郁,我還是愿意以此名之。水已經浸漫多日,它仍是綠意不減。它的形態會使缺乏耕耘經驗的文人誤以為是麥苗,太相似了。能區分清楚的人,大概會更喜歡麥子,有了麥子,才能使人無憂。當然,這是針對物質而言的,我也喜歡實在之物。菜價與雨水一樣上漲,這些被浸泡的菜蔬,被菜農搶收上來,迅速運到農貿市場。質量打了折扣,買一把回家,如果當日不下鍋,明天可能就化成一攤水了。我是經常出沒菜市的人,我以為烹調是一件很閑雅的事,同時也作為觀察生活的一個好角度——菜市無疑是最敏感的一個場景。菜農們心系生計,憂愁風雨,雨水改變了他們生活的態度,眉宇間充滿焦慮,甚至連聲音也大了起來,和家庭主婦一句趕一句地討價還價,場面奇崛。
許多的垃圾,搭乘免費的大潮,一路席卷吞并,洶洶而下。那個延伸到江流中的碼頭,部分地阻截了垃圾的前行,不過幾天,堆起了一座山。上游顯然也不是什么清凈之地,如果不是這個雨季,永遠不知上游是怎樣一種衛生狀態——無數的塑料泡沫、敗葉枯枝、腐爛瓜果、溺死的豬狗,浩浩湯湯。大雨匯成的大潮,等于給上游作了一次徹底的蕩滌,毫無費力地攜帶而下。這么大的垃圾數量,平時察覺不出的生存環境的骯臟污濁,隱藏得那么巧妙。以為城市宜居,家園美麗,直到一場接一場的大雨,把內里翻了出來,方顯出與表象的迥異。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臺風與暴雨都是相伴而至的,它們攜手來到時,總是要揭起這個城市肌體上的瘡疤——民房泡在水里,人生活在水里,御水工程毫無效果,只能祈禱水患早日自退。領導都投入了搶險,電視里都是他們的身影,似乎不這樣不足以顯示憂民。可是過后,根本性的措施出不來,他們早把水澇給忘在腦后了。那么,就等下一次的雨季到來吧。從綽約的少女長到厚重的少婦,有的人生就是浸泡在每年的雨季里。她們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她們會對墻上不同的水痕跡記憶猶新。雨水小下來的時候,碼頭工人出來清理垃圾了。我以為會有幾輛大卡車輪番運載,其實不是。他們只是每人挾一柄長竹竿,站在垃圾山上,把垃圾一堆堆地推到碼頭外沿,讓依舊湍急的江流帶走,帶到更下游的地方。這真是一個省成本的高明伎倆,我想到了“以鄰為壑”這個詞。下游就是一個無比幽深的垃圾場,它的地勢低下,使它別無選擇,也無法拒絕。水是往低處流的,與人往高處走恰恰相反,走向不同、力度不同,結果也就不同。那些處于向下趨勢的詞匯,下野、下臺、下馬、下放,都含納一些凄涼的情調。人世間的事情,末了和江流東去,大抵都是很相似的。
大雨侵入堤壩上來了,濁流起伏,分寸漸長。沒有誰能阻擋,它浸到我每天早上跑步的公園里來了。管理者在入園處拉起警戒線,封園了事。我思忖著哪一天清晨水退了,得早些起來,跑到竹林籬角、灌木芭蕉里探尋,是否有隨水進入而退不出去的大魚——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的,說起來就是不能與潮流同行,結果處在一個很尷尬的處境中,最后晾在那里,被曝曬被捕捉。在特定的雨季里,浮游于潮流中的生物大多不能站穩腳跟,隨波逐流,茫然無措,有時就被推到了邊緣,再也回不到主流的地位上。這樣的例子不少,每個人都可以拈出一把來說道說道。算起來,我和陳伯達是同鄉,都是惠安人。我知道這個人的時候,不過十三四歲,他已經是大紅大紫的政治人物了。那時沒有電視,在廣播哇啦啦的聲響里,在報紙黑沉沉的字跡里,他的名字頻繁出現,進入顯赫的行列。一些與他有關的神奇傳說也散落開來,以為超凡。那時,陳是這股大潮中相當突出的弄潮兒,站在了風口浪尖上。豈料風云突變,陳由浪尖落入谷底,成了囚犯,又漸漸被人淡忘。再后來就是死亡。我第一次去他老宅參觀是深秋,敗落不堪、陰森不堪,骨灰放在一張桌子下邊,有一縷凄涼氣浮了上來。第二次去,老宅修葺一新,又正好是朝陽初升,多了一些春日的明媚與生機。陳的人生履歷被細化,形成一條完整的人生軌跡——族人這么做,似乎要說明什么問題。我對政治人物素來沒有什么興趣,只不過大家想來,一車子拉到這里,也就只好跟著。我走到老宅外邊,這個往日的地瓜縣已經發生了巨變,左鄰右舍專注著自己瑣碎的日子,已經沒有心思糾纏往昔的人事了。他們忙著做生意、蓋房子,忙著下田、到外地去掙錢。這個往昔的大人物對于所有人來說已經淡漠得猶如炊爨時的一抹水汽了。普通的生活相當可靠,普通人總是在大潮的邊緣,永遠進入不了中心位置,也就安心守著自己小小的攤子,咀嚼小小的實在。這不是很好嗎?有幾個老翁老太在春陽的暖意之下,說著話,或者不說話。這種狀態,完全在風雨之外——我歆羨的普通生活大致如此安和。
雨來,使我小心翼翼——我指的是出門時的心境。小車奔馳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我對于速度的迅疾本無樂趣,著眼于慢,慢帶來樂趣,還有安全。暴雨把路面覆蓋了,連同深坑和洼地,外表是無法探究的,四處明晃晃,似乎都是通衢大道,有夷無險,實則到處陷阱,張著大嘴。我喜歡循舊轍而走,由于熟路,多了幾分安心,可以分出兩只耳朵聽聽音樂。樂曲是我到音像店挑選的,常常是一個盤子十幾首,中聽的只有二三首。為了這二三首,買了下來,反復播放。這些曲子都是舒緩松弛的,像一個閑人于鄉野山林間,有一些慵懶和無所作為的味道。我傾聽這樣的曲子,行車的保險系數增加了不少。更多的時候我會跟著前邊的車影,跟在別人身后不免缺乏創意,但是安全。守舊對于我來說是一直持守的,就像我的專業,守古人舊轍、常法、原味,開風氣之先的事還是讓別人去做好了。有時發現一條新路,離家很近,也生出一點嘗試的熱情,后來還是被守舊的強大慣性制止了。大雨把路況遮蔽了,深淺未知,貿然進入不免危機四伏。我見到幾輛泡在水中的小車不能動彈,主人一臉沮喪。他們要創新,條件卻未曾具備,就只能自食其果。依舊走舊路的我順利地到家,舒適地靠在沙發上,品著香茗,想想雨中景象,不禁笑出聲來。有一些幸福感是相比較而言的。人在車中,車窗緊閉,開著空調,聽著曲子,看外邊奔走的人們,穿著雨衣,撐著雨傘,挽起褲腳,高抬腿,深深淺淺,難以躲避密雨斜侵。許多的車在路上狂奔,對目的地的渴望,使它們變道超車水花迸濺,一定要到目的地才停頓下來。我們的心態就是這樣,不像是坐慢騰騰的牛車,心頭早已騰出了半載一年的路程,便安妥平和,風里雨里,慢慢悠悠。興起吟詠幾句,在顛簸中抽出筆,歪歪斜斜記下。古人也常說趕路,路程是靠具體行走趕到一塊的,是肢體動作的持續。一個人在雨中行,身上落些雨點,或渾身精濕,再也自然不過。正是通過雨,使人和天地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在雨中漫步,說起來是有閑之人的必然消遣。雨中的公園清綠勃發,卻早已沒有人跡。我撐著傘,著一雙厚實的休閑鞋,行于雨幕里。我貪戀雨中清新的空氣和空曠的雨境。一個人在雨中,他的聽覺、視覺、嗅覺都會出現一些變化,和晴明時大為不同,主要是模糊、朦朧,還有一些讓人恍惚不安的氣息。漫步主要在于漫,還有慢。漫是沒有目的的,像水一樣,漫到哪里是哪里,直到心里咯噔一下,認為要回去了,掉轉身來。慢步是漫步的基礎,不要吝惜時光,更無須強調時光的寶貴。如果由慢轉快,那么漫步的味道就改變了,變成上班、上學的調子。我對雨季并不反感,它的漫長對我的生活沒有什么羈絆,甚至因為雨,在氣息上還更近乎我的喜愛。這么判斷說起來似乎自私得很,但事實就是如此。雨季可能會傷害到某些地段、某些家庭,但是更多的地段、更多的家庭在雨季里毫發無損,依然舊日情調,沒有理由要求他們在此時也不快活。閑逸生活是我所向往的,閑是節奏的放慢和結構的松散。大多數人都標榜自己很忙,好像不忙就不是一個成功者,都要具備一副忙碌不堪魂不守舍的品相,而不諳方法、形式的忙亂,最終還是毫無結果。閑逸比閑散難多了,它不是止于動作上的,是心頭上的,超凡脫俗的,要有長久時光來滋養、感化,像培養貴族那般,三代五代都不一定能培養出來。我自己不抱太多希望,達不到閑逸的境界,閑淡、閑適、閑雅也是很需要的,我謀生的職業尤其不可缺少這些因素,此生持守不放。我傾心于“逸”中的清潔、晶瑩,就像這些雨線未落地前的那個樣子,是未曾被污染的。人在雨中走,也多少有一些讓自己脫去塵俗、清潔身體的意思。像這些一直置身于雨中的草木,有一種潔來潔去的自在。在我看來,雨季的漫長是因為濁塵太多了,植物有濁塵,器物也有濁塵,人更有濁塵,是應該讓雨水來淋濕一番。
雨季再漫長也要過去,節氣就是這樣,不可能停留下來,讓人們長久地感受潮濕,埋怨活著的單調。接下來,我們就要迎接雨季過后艷陽帶來的高溫。
每一個變數都值得玩味。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劉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