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清楚,要是沒有鴿子和其他鳥類的飛翔,天空還是不是那么生動,那么充盈。
做閑人的時候,我喜歡的方式之一就是站在自己的窗口,看樓下奔忙的車流和人流,看一條小河的波光云影和飛來飛去的幾只鷺鳥。再遠點可以看見一片村落,雖然人們習慣上說是一片孤城,但在我看來實在是一片雜亂的村莊。我不想把思緒扯得太遠,要是沒有這個窗口,我實在難以站在同樣的角度觀看世界。雖然是住在建筑在山嶺頂上的樓房里,但窗外的聲音仍是阻隔不住的。除了往來的車流聲,還有煩人的叫賣聲音,特別是鄰近的河灘好像更便于發(fā)泄,所以半夜間都能聽到吵架的聲音。
小河里飛翔的鷺鳥是很清楚這些爭斗的,但它不參與,可能是它沒有參與那些爭斗的理由和武器。就像鳥兒有羽毛才可以飛翔,而我沒有羽毛所以我不能飛翔。
但有一天,我剛走近窗口便看見了窗臺上有一團灰黑。我的窗臺外側是很窄很窄的一個斜面,因為要拓展室內一側窗臺的空間,所以裝窗戶時外側留很窄,為防止雨水的滲透,上面貼了瓷磚,而且是一個坡面。那一團灰黑讓我一時有些驚恐,有些像斑鳩的顏色,但我們這一帶可能有20年都難以見到斑鳩了。也有些像縮成一團的貓頭鷹,我小時候住在山野里,夏天晚上遇到雷雨,貓頭鷹和它的窩往往會被震落到地上,而白天的貓頭鷹往往是縮成一團毛,除了很近能夠看到它那鷹鉤的喙有些森嚴外,全沒有讓人畏懼的感覺了。我甚至想到是樓上掉下的一團抹布。但這些都不是,我用不著像伍爾芙那樣去設想墻上的斑點。畢竟隔了一層玻璃,我可以很近很近地察看。據說玻璃的好處在于可以在暗處看清楚亮處的一切,而明亮處卻難以看清暗處。如果是這樣,室內看室外就能洞悉一切,室外看室內便模糊一片,那就用不著掛窗簾之類防止室外偷窺了。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我能看清外面,而外面的東西能否看清我實在沒有定準,人往往是自作聰明。
結果是我看清了窗臺上的東西,原來是一只鴿子。它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像是受了驚嚇的小獸,但它的眼睛卻還是那樣溫和,像美女未經描畫的水眼。我真的不清楚它是否看見了我,但我混濁的眼確實看清了它。
當時我確實是有些疑問的。它蹲在那兒干什么?它是被父母和情人遺棄了,還是受了同伴的擠對,或是中了人類的暗箭?
我用所有的智慧來謀劃怎樣捉住它。我輕輕地滑動窗扇,它像是沒有覺察到。我伸手抓住它的那一瞬間,我的動作是極快的。它也掙扎了一番,但實在是它受了傷,不然我肯定不能夠捉住它。
一只受傷的鴿子,我把它怎么辦?小時候我們是不會去撿拾一只受傷的鳥的,更不會撿拾那些已經死亡的鳥,因為在那一帶的習俗中是不吉利的。而今我將一只受傷的鳥拿進了自己的屋子,我一時實在找不出處理它的辦法。不過,我還得仔細觀察,原來是一只信鴿,腳上的腳環(huán)就是證明,這讓我多少有點輕松,畢竟不是一只野鳥,野鳥進屋不吉利是很多地方都有的傳說。再看它的身體,原來是它的大腿受到了傷害,有一個很深的洞,是彈洞還是別的什么傷害到的,我不是刑偵專家,實在分不清楚,但也用不著去分清楚。我只知道鴿子是一個受傷者,想到它應該像人一樣很疼很痛的,別的我沒有想很多。我應該給它處理一下,這不是我有多高尚善良,而是出于對疼痛的切膚感受。沒有什么藥物,我想到了經常頭疼時吃的止痛藥。找來兩片散列痛,研成粉末像撒消炎粉一樣撒進鴿子的傷口,我希望用這方式來減輕它的疼痛。
接下來,我給它喂了一點清水,不知是不是水中消毒粉的味道太大,它不接受。我也沒有別的辦法,畢竟我不懂鳥語,我只好給它弄了一點我吃的蔬菜和大米。將鴿子和食物放在窗臺里側,我走開了。因為據說很多鳥兒是不當著人的面進食的,我只好以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它了。
后來,我出門去買了點云南白藥,這也是憑我自己的想法,小時候割草受了刀傷,往往會被醫(yī)生弄一點云南白藥。等我回來的時候,鴿子還在窗臺上。這會兒它居然沒有飛走的意思,我看出來米粒是吃過一點的,它確實傷得不輕,我給它噴了云南白藥氣霧劑,興許是藥味太大,它緊緊地閉著眼睛。噴過藥我又將它放在原處,我想讓它靜靜地躺一會兒,我就走開了。
我得去干自己的事情,隨口將遇到鴿子的事情對別人說了,唯有的建議是鴿子肉是很補人的,讓我將它吃掉。我一時覺得人真的是很殘忍的。我能吃掉鴿子嗎?確實沒有想過,但喜歡素食的我確實對很多所謂的肉類補品不感興趣。等我回去的時候,鴿子已經不在了,我不知它是否能夠預感到別人建議我將它吃掉,但飛走了也就飛走了,我也沒有多少遺憾,畢竟鴿子是一種鳥兒。
但過不一個星期,我還在睡覺的時候隱隱聽到窗外有啄動玻璃的細小聲音,我抬頭看到了一只鴿子,它一定是我救助過的那只,因為我記得它的腳環(huán)。我不想驚動它,隔著玻璃與它對視,它始終用它那溫柔的眼睛盯著我,頭不時地伸動,我注意到它的傷好像已經不見了,那么它是來向我告別嗎?它要飛到哪里去了?對視了很久,它開始在窗臺上走動,它的頭有節(jié)奏地向前一點一點地,喉嚨里“咕嚕咕嚕”地不知是不是在說話。翅膀偶爾扇動一下,像是在舞蹈。在那一瞬,我看到它翅膀下柔和的腋毛和它的羽毛顏色有較大的反差,我像是突然驚奇地看到了它的隱秘內心。我向它揮揮手,它就一振翅,奮力地飛向了天空,盤旋了一圈,消失在云天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我也沒有過多地惦念著鴿子。但后來鴿子給我?guī)淼拇_實是感動了,它像是隨時就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關注著我,當意外或災難出現的時候,我都會看到它。2007年的夏天,我和妻在成都,有一天中午午休的時候,一只鴿子很響亮地撞上我們在賓館住的房間陽臺上的落地玻璃。我們感到很吃驚,但也沒有很在意。鴿子掙扎了一下還是飛走了,可惜我沒有看清它的腳環(huán)。后來我當晚回家時發(fā)現家里被盜,盜賊是從新安裝的天然氣管道上爬進來的。我住在五樓,以前離家也沒有關窗戶,這次的大意讓我損失慘重,凡是能夠隨手用包裝走的首飾和值點錢的東西均被洗劫一空,包括我獲得的全國優(yōu)秀教師的獎品一塊手表都被盜走。盡管已是深夜兩點,但是我還是報了案。公安人員的結論是發(fā)生在前晚的半夜,雖然已經過去了將近5年,但至今沒有任何的回音。我后來才聯想到那只鴿子,是不是它遠天遠地給我報信呢?如果從我所在的地方飛到成都,它一路上不停歇地飛直線可能要用上好幾個小時,算起來可能相差不多。如果是那樣,它應該是不顧艱辛,不顧路上的陷阱,甚至可以說是將生命置之度外了。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那場空前的災難發(fā)生之前,鴿子幾次來到我的窗前,盡管已經裝上了防盜窗,但它還是找到了我的居處,我從腳環(huán)能夠辨認出它。它在窗臺上高貴地漫步,頭一伸一伸的,眼里飽含著溫情,很有紳士風度。我給它撒了些米粒,它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像是出于禮節(jié),但它沖著我“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我實在不懂得鳥語,我不能和它對話,我不知它在說些什么,直到地震發(fā)生,我才想到鴿子的徘徊。我從來都不神神鬼鬼地迷信什么,但鴿子的舉止讓我實在難解,難道它是真的在提醒我?
有一天,一次較大的余震發(fā)生前,鴿子又來到了我的窗前,由于那段時間一直都住在屋外的防震棚里,我不知道除了我遇上的這次外,它是否已經多次來過了。但后來我看到在地震最慘烈的地方,有一只小狗每天都去舔舐它那壓在廢墟下的主人的嘴唇,讓主人沒有因為脫水而最終得救。我才堅信動物與人是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的,盡管有人說這只不過是一種動物本能,但我還是堅信只要人友好地對待動物,動物是會知道感激的,很多的動物并不像有些人那樣忘恩負義。
鴿子是會告訴我一些未知的事情的,我有很長的時間沒有見到鴿子了,我因而感到幸福,因為至少我不會遇上痛苦和不幸。我相信鴿子和它的兒女可能就生活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默默地注意著我的平常而安寧的生活。
世間流傳的動物報恩的故事很多,在這之前我不很相信。要說我于鴿子有恩的話,那也僅只是出于一種救生的本能,我幸好沒有聽從別人的建議,不然鴿子早已在我的肚子里變成了肥料,完成了生命的輪回,更沒有這篇短文了。看來人還是溫和些好,鴿子其實感激的是我的不殘忍。是否可以說,因為有了鴿子,所以世界才沒有變得殘忍。
如果是這樣,那么,鴿子,飛吧,至少我不會再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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