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花謝了的時候,麥仁兒就開始灌漿,這叫小滿。
小滿一過,封掛了一冬一春的鐮刀們就變得渾身癢癢,不是嫌自己的嘴唇生銹了,就是害怕自己的眼眉不帥了,時刻老想著跑到墻角那塊磨鐮石上,磨上那么一磨,宛如懶漢突然間渴望洗澡,突然間又變了一副模樣似的。娘說:“咱們家的鐮刀該開刃了——”爹接過話茬說:“叫建偉開。”我說:“我不會?!钡f:“你不會,我教你。來,就這樣:一二一、一二一……”我“撲哧”一下笑了,說爹:“你咋像一個豁牙子吹燈似的,豁口正好對著那燈花,吹到死,你都吹不滅!”爹滿世界追著打我,我轉著圈兒跑。跑著跑著,就出了胡同,出了村子,看見了一望無際的麥浪,一望無際的白云,還有一望無際的麥浪香。我褲子一褪,小眼睛一瞇縫,就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
家家戶戶響起了磨鐮聲,“哧哧啦啦”,“哧哧啦啦”,好像小學生合歌似的此起彼伏,一點都不像豁牙子在“一二一、一二一”地吹燈。鐮是河西劉眼鏡的好,你別看他一個瞎字不認識,天生的近視眼,但就是腦子管使,能在蔣橋亂哄哄的大戲臺上連數5遍“1至100”,天大的事,他只管數他的數。尤其他打的那鐮兒,刃口短仄,刀背厚實,割拉攏砍掃,能用五六年,即使存在個小毛病,那鐮刀卻不卷刃,只有豁口,磨一磨,還能照樣用。不說別人,我們家就有4把劉眼鏡鐮刀,奶奶家有3把,其他的,全都是雜牌或無牌鐮刀,那價格,真是便宜到天上去了。爹告訴我,說好鐮刀不怕磨,越磨刀越快,三年四年是它,五年六年也是它,想用到啥時候就到啥時候,好得沒法說。但賴的鐮刀一上手,就狗屁不是了,整個一草包。更氣人的是,遇個特草包的主兒,三下五除二,那刀就報廢了。倘若正干得熱火朝天時,倘若在割麥的地尾前,你干急沒辦法,只能怨刀。我跟爹搖搖頭,一臉的問號。
怎么才能教會我開鐮呢?爹說一不二,剛剛吃過晌午飯,我們倆一人一把鐮刀,在同一塊磨鐮石上輪流比畫,也就是說,爹開始手把手地教我了。開鐮開鐮,出刃是關鍵,刃不出來,等于你不會磨。磨鐮分兩種,其一是干磨,在磨鐮石上刀面不沾水,直接埋頭數“一二一”,磨的時候,手勁不容易集中一處,雖然省時間,但是刀不那么快;其二是濕磨,刀面沾水,手勁容易集中在刀尖,這樣磨,雖然消磨時間,但慢工出巧活,完了一比刀,快得能切斷頭發絲子。我先跟爹學習容易的,果然學得很快,但就是刀不快。爹讓我沾上水試試,我就沾上水磨,大概十來下吧,我就感覺雙臂酸麻,手腕僵硬,累得受不了了。爹說:“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我喘著氣,把鐮刀一扔說:“你騙誰呀你?你堅持一下,我看看——”爹認真地點點頭,對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磨!你看!我磨不出來刃,你不準離開!”我心想爹肯定堅持不了,便一副要看笑話似的樣子回答:“好好好?!辈幌氲任腋^,竟然一口氣磨了兩頓飯的時間,當爹還打算再磨第三頓的時候,我只好繳槍投降。爹盯住我的臉,盯出了我一臉的省略號,才說:“麥前磨的是快鐮,要濕磨;麥忙磨的是慢鐮,要干磨。鐮開了,麥子就豐收了,這大場一年的農活就完成一半了!”我“嘿嘿嘿嘿”直笑,就是不接爹的話尾巴,爹呀,精著哩!
“芒種忙,三兩場?!笨擅⒎N都快過去兩三天了,布谷鳥都叫得人心慌了,方圓十里八鄉的,急得手腳都長出來毛毛蟲了,就是不見麥梢黃。娘用腳踢了踢劉眼鏡鐮刀說:“天好地好,一萬個好,但就是不叫人割麥啊!”我說娘:“你誑誰哩?誰不知道你話里有話呀,你是不是在說‘天不好、地不好’呀?”爹看看天,查查墑,眉毛一彎說:“你倆都別吵了,過不了后天,就可以大造打麥場、光脊梁割麥了。”我們問:“真的嗎?”爹氣得拍著大腿反問:“你們怎么那么不相信我呢?真的真的,一萬個真的?。 蔽冶亲永铩昂摺绷艘宦暎潜砬椋鋵嵄炔幌嘈胚€不相信哩。不料到了晚上,天上的云彩就蓋住了星星月亮,后半夜就開始一陣陣電閃雷鳴的。爹惡狠狠地把我和娘、姐姐她們叫醒,讓我們看窗外“嘩啦啦”下大雨,我愣怔了愣怔,猛地一激靈,連連拍打著窗欞驚叫:“我×!我×!”姐姐糾正道:“某些同學說話文明點,一定要文明點!”直到爹和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才知道自己剛才太得意忘形了。
雨過天晴,薅麥造場。一眨眼,一個巴掌大的打麥場造好了,開鐮大戲就開始了。
金黃黃的大地麥浪之上,大人小孩齊上陣,到處都是人歡馬叫,好大一個排場!老皇歷上講,割麥子要根據大人小孩的年齡高低,將整塊麥地的壟分配下去,大人分的多,小孩分的少,一人一把鐮刀,從地頭割到地尾,割完這一塊,緊接著是下一塊。這樣分的結果是:爺爺奶奶各6壟,爹娘各6壟,大姐3壟,二姐2壟,我1壟,小弟最小,則負責送水。我不服小,加上手里那把爹磨的劉眼鏡鐮刀,就堅持跟爺爺換個位置割麥子,爺爺正求之不得呢,笑得屁嘰嘰的,姐姐們卻偷偷向我遞鬼臉,暗示我不要一時逞能。我呢,心氣正像癩蛤蟆的大肚皮一樣鼓鼓著呢,哪里聽他們的勸?一屏氣,一貓腰,前腿弓,后腿蹬,左手攏,右手收,“嚓嚓嚓嚓”割了起來,把他們遠遠甩在了身后。汗,不聲不響地就把我的衣裳溻透了,并且越溻越多,像狗皮膏藥似的緊緊粘住了全身部位,后來順著褲腿往下淌,溻濕了一雙黑布鞋,甚至感覺還溻濕了鞋子下面的泥土,走幾步,老是感覺鞋底的土似乎又增加了幾層,汗水順了小臉淌,蒙住了眼睛,并且越擦汗越多。奶奶漸漸趕上來了,爹趕上來了,爺爺、娘甚至二姐也趕了上來,再后來,他們一個個把我甩在最后頭,一個個還不時回頭瞟瞟我,尤其在大姐的眼神里,不乏挑釁和嘲笑的味道。說實話,我想示弱,但決不向爺爺示弱,就半直起腰喊:“大姐!二姐!大姐……咱倆換換割麥的位置好不好?我累壞了,你幫幫我吧?”大姐停下后也不說話,明顯有些不舍,問我:“你到底叫哪個姐跟你換?”我看二姐假裝沒有聽見,只好說:“就叫你!”最后,大姐還是回身跟我換了,但我知道事后,大姐肯定要我拿東西慰勞她的。可就在這時刻,爺爺也把他的1壟麥子跟二姐換了,也就是說二姐白白撿了個大便宜,你說氣人不氣人!好在經過重新洗牌,大姐排在了老末,爺爺倒數第二,我呢,是正數第三!
也許我高興得太早了,每割幾步,我們的前后排序都會發生變化,雖然不那么明顯,但我揮鐮的動作始終很不爭氣,總有一種胳臂越來越沉的感覺,發展到后來,連揮鐮都不想揮了,為了保持一下體力,我只好有一下沒一下地胡亂地割,速度也大不如原來了。正割著呢,忽聽見爹說:“都加把勁兒呀!天快晌午了,晌午太陽毒,麥子愛掉穗兒,咱們得搶時間哪!”只聽見接下來,是一片回答“好”的聲音。我一抬頭,發現我又變成了老末,心里“呼騰”了一下,不得不加快了揮鐮的頻率,無奈無力回天,怎么辦?細細想想,就感覺便宜都被二姐占了,要不是爺爺跟她換位置,她不就是老末了嗎?我不就趕在二姐前頭了嗎?想著割著,越想越氣,一個勁地氣二姐,這個死二姐,要不是……要不是……唉!我腦袋越來越大了,大得似乎將要爆炸了,干脆鐮刀一摔,一屁股坐在麥鋪子上,誰也不理,一個人生悶氣。等爺爺割了一二十分鐘回望時,才發現我的異樣,大聲朝我喊:“建偉,你還挺神氣??!你又想和誰換位置了?”我說:“都怪二姐!是她占了便宜!要換,我只能跟她換!”二姐也氣壞了,說我蠻不講理,自己不好好干活還影響別人。娘心疼我,想當和事老,說:“算了算了,老二,你就讓他一回吧!快,跟你弟弟換換!”二姐說:“我不換!死也不換!”爹轉身走了過來,跟二姐說:“就你精!如果你不換,你可別后悔??!”二姐無所謂地點點頭,繼續割她的麥子。我看著手中的那把劉眼鏡鐮刀,“哇”一聲哭了起來,連綿不斷地哭給他們聽?;秀敝?,爹走近了,身邊響起了雄壯有力的鐮刀聲,一陣風卷殘云般的爺們氣味,等睜開雙眼一看:我的天呀!原來是爹幫我割了3壟當中的2壟,而我,僅僅剩下了1壟!我驚喜到好一陣哆嗦,拼命壓抑著這種哆嗦,努力著集中所有精力,試圖超過那個有點可惡的二姐,去爭第一名。
事實上不久,我拿到了第一名。等我大搖大擺返回麥地中間,用挑釁的眼神刺激二姐的時候,不料沒有引起二姐的一點點反應。我故作鎮定,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二姐膽敢放一個屁。難道,是二姐怕了?可是,我的二姐可是一個比羅成還要傲氣百倍的二姐,她怎么嚇得連個屁都不敢放了呢?半信半疑之間,我轉身離開,剛走出去兩三步,只聽見惡狠狠的“噗”的一聲,只一聲,卻仿佛被放大到無窮大。我心頭一陣緊,后脊梁一陣涼,然后三步并作兩步走。恰好這時刻,爺爺在后面叫住了我,說大家割麥快渴死了,叫我去接應一下送水的弟弟,我趕緊順勢而逃了。
在村口,我碰見了正掂水的弟弟,掂幾步,歇一會兒,換一下手。我眼窩一熱,慌忙搶了桶襻兒。我們找來一根扁擔,高興中,抬著那桶水直奔村東南方向。不料一路上,時不時有村人跑來討水喝,說是討一口,結果喝了三五口,等送到我們家地頭時,一桶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就這,還陸續有討水的人,我和弟弟想制止,爹大手一揮說:“水是啥值錢的東西?鄉里鄉親的,大家只管隨便喝!”
一旦開鐮,像大戲開了個頭似的,一出接著一出,一集連著一集,沒個結尾。在鋪天蓋地的金色麥浪里,我們揮鐮收割著一寸寸莊稼,一片片把莊稼齊根割去,留下一行行五線譜一樣的麥茬子。莊稼地好像一個個被剃了小平頭的孩子,哭著笑著,就跑開了。
鐮刀收起來了,麥子囤起來了,爹咳嗽著,我們跑著,犁鏵和耬耙就下了地。落了雷,落了雨,下大了,麥罷了,大地重新萌發出一片新綠……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