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姐妹多了,老三就經常處于十分尷尬的地位。三姐小名“喚娃”,寄予著爸媽對男孩的渴望,也隱含著對不速之客的嫌棄和無奈。我也跟著姐姐們叫她的小名,她并不生氣,直到她遠嫁河北后我才改口叫“三姐”。可惜那時只能落在信箋上,她若親耳聽見,定會感激涕零的。
28年前,三姐之所以遠嫁河北,按她自己的說法只為逃避咱家剛分到戶的8畝責任田。河北缺媳婦,聽說女人不用干活,一個冬天都在熱炕上打牌。人家一攛掇,她竟跟著去了。多少年后我們說她傻,勸她遷回漢中來,她笑而不語。那笑容里的苦澀和辛酸,只有我最清楚。她遠嫁異鄉,逃避的不僅僅是貧窮和勞累。她一生下來就在貧窮的漩渦里掙扎,早習慣了;她有的是一身蠻力氣,不怕干活種莊稼。她要逃避的只是家人的漠視,她想要的只是一個溫暖的家。姐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人很耿直,對三姐那可真叫一個好。姐夫下給三姐的聘禮是一塊蝴蝶牌的手表,我上中專時戴著,后來壞了,丟在老家。三姐還給我買過一件紅秋衣和一件灰色的拉鏈衫,現在不知扔哪了。
我和三姐最親,小時候我們睡一個被窩,親如兄弟。她雖然沒像二姐那樣為照看我而休過學,但也挨過爸媽不少責罵。那時候,我家院壩邊有個地窖,里面存放些紅苕、洋芋什么的。地窖平時用一頂破斗笠蓋著,很少有人下到里面去玩,可三姐居然把我下到里面去了。冬天的晌午,收工后我媽回家找不到我,嚇壞了,扯起嗓子很驚恐地喊我,我三姐在地下用同樣驚恐的聲音答應。循聲過去,媽發現了地窖中的姐弟,還有旁邊的一窩小蛇。三姐沒見過蛇,以為是幾條花黃鱔。她怕“花黃鱔”咬著我了,就把我緊抱在懷里。我哭,她亦哭。爸七手八腳把我弄上來,卻把三姐丟在地窖里,罵她是“瘟老二”。她怎么把我弄到地窖里去的,到現在她也答不上來,這竟成了我和三姐之間解不開的謎。
三姐嫁到河北后的第五年,我只身一人去廊坊看她。我帶了很多家鄉的土特產給她,有臘肉、酒米、豆豉、咸菜、辣椒醬之類的,裝了滿滿一蛇皮袋。一路頂風冒雪,輾轉找到她家時,已經深夜了。三姐從熱炕上穿起來,張羅著給我做飯,激動得直流淚!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睡在北方溫暖的炕上,凍僵了的身子漸漸暖和過來。我緊挨著三姐睡,我們說了很多話,把天都說白了。那一年的春節,我是在三姐家過的。四口人住著三間瓦房,家徒四壁,連電視也看不上。走的時候,姐夫送給我一方不知從哪搞來的石硯,還從野地里抓來一只小貓。硯臺猶在,小貓卻在西安站換車時被乘警沒收了。
第二次去三姐家是在一個夏天。那年我去北京開會,帶著兒子,會議結束后去了她家。那時候,她家境況已經好很多了,家里盤了兩鋪炕,買了電視機,安了電話。三姐的大女兒已經工作了,小女兒也上技校了,兩個女兒很有教養,對我和兒子非常客氣。我去看過她家種的地,要騎自行車走很遠的路才能到。窄窄的一溜沙地,一眼望不到頭。姐夫正在翻紅薯蔓,在地的另一頭,小成芝麻似的一點兒。像北方的很多田地一樣,三姐家一年只種兩樣東西,棉花和紅薯。我結婚的時候,三姐沒能回來,但她寄來一蛇皮袋棉花。新棉絮成的被子,溫暖了我們一家三口18年。
因為路途遙遠,再加上幾個女兒還小,三姐很少回娘家,最近的一次是在前年。那時候,她的大女兒已經出嫁了,最小的女兒也找到工作了。三姐一回家就忙個不停,天天幫我媽做飯喂豬,拆洗被褥棉襖等。年前在我家小住兩天,卻給我當了整整兩天的清潔工。擦洗骯臟的皮沙發,清掃凌亂不堪的廚房,還我一個嶄新明亮的家。她不讓我搭手,把我推搡到電腦桌前,讓我敲打那些無聊的文字,說我是文化人,干不了粗笨活。
除夕之夜,一大家人圍著火盆看春晚,三姐不停地招呼我們吃東西,儼然成了主人。過完年后,天氣漸漸暖和了,三姐要走,說是回家收拾棉花地。火車票都買好了,卻遇上我媽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動。三姐退了票,回到老家伺候媽。給媽接屎倒尿,洗臉喂飯的,很是盡心。就這我媽還抱怨,說老三干活粗糙,做飯缺乏變化。媽嘆一口氣說,是啊,她是干臟活的命。
一晃又是一年,不知三姐現在還好嗎。北方的寒風凜冽如刀,但愿她的一雙手不再皸裂如樹皮,但愿她的力氣能換來一家人的好生活。前一陣,她打電話說閑著沒事,跟人挖坑種樹。華北平原的沙地里,三姐一刨一個坑,一個坑能掙兩塊錢,她最多的一天挖了整整100個坑。閑來無事,我也會“挖坑”,是在電腦上,和一些看不見的人,三姐永遠不會懂的。廊坊現在是環首都經濟區的中心城市,有條高速公路要從他們莊穿過,那些人種樹是想多得幾個拆遷費。我問她家種了沒,她說姐夫不讓種,說干那種事缺德。姐夫天天載了自家地窖里的紅薯去天津賣,今年紅薯價高,興許能掙下幾個錢。
我問三姐:你攢下錢了準備干什么?她想了想,然后說是想在廊坊城里買個小套的二手房住。說這話時,她有點沮喪。她接連生下三個女兒,一直想要個兒子,還差點把她家老二的小名也叫成“喚娃”,可命里竟沒有,所以一直沒修房子。她把對兒子的愛轉移到兩個侄兒身上,每次回來都要給紅包,里面是積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快過年了,她給侄兒們的壓歲錢又該攢下了吧?
元旦前收到一條短信。打開一看,嚇我一跳:我是三姐,新買的手機,有事常聯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了想還是回了一條:太好了,你竟然也會發短信了。祝你新年快樂!過了很久,對方才回道:正在練習,也祝你們新年快樂。
三姐用上手機了!可她只上過小學三年級,漢語拼音都認不全,她摁出那些夾帶著錯別字的短信有多艱難。那些文字穿越了千萬里的時空,從寒冷的北國飛來,字里行間一定帶著冰雪的純真吧。
寫到這里,我給三姐發去一條短信:喚娃姐,春節快樂,萬事如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