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幾乎沒有感受到父愛。
在我和弟弟的幼年,父母離異,父親在我們家恍若天客,聚少離多,我們一直在母親的撫養庇護下生活,在艱難貧窮的日月里長大。那是共和國最困難的年月,一個弱女子帶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能夠生存下來,而且沒有耽誤我們的學業,母親的付出是令人難以想象的。而父親卻是那個時代的寵兒,他仕途看好,前程光明,新婚燕爾,躊躇滿志。作為一名國家干部,他追求功名,盡心工作,是稱職的,也是出色的;而作為一個父親,卻是個失職者。他雖偶爾也想起我們,但因為我們遠在鄉下,甚至在焉支山中,他托人捎個信,或是帶點東西,就算是盡了父親的義務,而那些東西和信件我們卻很少收到——就這一點廉價的父愛也常被人中途截留。幼年時期,我們不知道父愛為何物。
直到我十一二歲以后,父親從云霄里躍落下來,回到農村老家接受勞動改造。繼母也在這個時候和父親離了婚,他們的三個孩子也被弄到天南海北去了,而且姓了繼母的姓。父親成了孤家寡人。于是父親回過頭來再求母親的寬恕。母親看在我們兄弟的分上寬容了父親,并接納了他。
父母親雖然破鏡重圓,但終歸有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縫,夫妻之間十分冷漠,父親對我們便也冷酷有加。
父親在外面的人緣很好,而對母親和我們兄弟卻冷若冰霜。他從不動手打我們,但他用比打還更為嚴厲的話諷刺我們。他簡直像個后爹,他常在母親面前說我們的不是,好像我們是母親一個人的。更令人難堪的是父親常當著我們的面夸獎人家的孩子多么多么的懂事,多么多么的能干,以此來貶低我們。其實,我和弟弟在隊里是兩個很優秀的青年,所有的農活沒有難得住我們,而且我們還愛讀書、寫字,常受到村里人的夸獎。但父親對這些卻不以為然,總是在尋找我們的毛病,有時還來個“莫須有”和我們找茬;或者無緣無故地摔打東西,用力關門、開門,以此來顯示他的威嚴和對我們的不滿。長此以往,父親在我們眼里就成了兇神惡煞的化身,舉手投足甚至咳嗽都對我們的精神構成威脅。他與我們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訓斥或派遣一些可干不可干的活計。
弟弟老實,而且膽小,在父親兇他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不滿情緒,不管心頭有多大的委屈,都大氣不出,只有畏懼與順從,父親對他就稍好一些。妹妹是父母復婚以后所生,還很幼小,盡管父親有時也親她,抱她,可她和母親、哥哥們在一起時總是顯得格外開心。我是一頭桀驁不馴的犟牛。父親常從我眼里看出了我的不滿與不服。父子倆的關系就格外緊張,甚至發展到了父親進門我出門,連吃飯常常都是端到屋外甚至到大門外面。
我們盼望父親出遠門。他不在家的時候,簡直就是我們的節日。我們說我們想說的,做我們想做的,我甚至希望父親永遠不要再回來。父親的存在,是對我們自由和快樂的最大威脅。
在他和我們生活到一起的頭3年,我便輟學了。我剛小學畢業,父親便以自己就是因為上過學被弄成右派挨批斗為借口,讓13歲的我和12歲的弟弟參加了生產隊里艱苦的體力勞動。3年后,由于我和母親的據理力爭,我才上了初中、師范、大學。而弟弟則成了永遠的小學生。
母親正好相反,她像老母雞一樣庇佑著我們,她愛我們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一面是冷若嚴冬,一面是溫暖如春。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溫差極大的家庭里度過了青少年時光。母親想和父親再次離婚,但被我們勸住了。
奇怪的是,父親在去世的前兩年,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完全是一個溫和、勤快、寬容的老人了。首先是對母親好起來,除了做飯洗鍋,其他的家務他都承擔起來了,還常常去藥店給母親買治腿的藥。對我們的態度也好轉了,過幾天就來叫我們過去和他們一塊吃飯。有時我們不期而至,父親就手忙腳亂地給我們準備吃的。更多的是擺上麻將牌一家子圍在一起打上幾圈。他還常常為我的事情操心,并用很好的話鼓勵我。我便常和父親聊天,聊得很開心。有時甚至對他婉轉的批評,他都愉快地接受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一次我們說起在農村受苦的弟弟和沒有工作的妹妹時,我抱怨他工作了一輩子,非但沒把子女們的事辦好,而且自己連個棲身的房子都沒有,三天兩頭搬家。他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留什么呢,貧窮難道不是最大的財富?我驚訝父親居然成了一名哲人。
在我們剛剛感覺到父愛來臨的時候,父親卻走了,他帶著痛苦和遺憾走了。其實,父親是個很痛苦很可憐的人。這是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才明白了的。在人生的舞臺上,他是個失敗者。
他和母親的結合是一個錯誤,但這不能怪他。母親是一個很土的農村姑娘,而父親則是有新思想有好前程的青年,他們的婚姻其實是一個悲劇。他盡管和母親離而后復,但終歸沒有感情。沒有情愛的婚姻是心靈的囚牢,我們便是這種不幸婚姻的產物,我們得不到父親的寵愛,便不難理解了。盡管他和續妻有過一段美好的姻緣,而且也有了三個孩子,但這個女人在他失勢后便拋棄了他,孩子們也被她弄到很遠的地方不與他相見。他雖然疼愛他們,可只是空勞牽掛。在他仕途正好的時候,兩次政治運動,犧牲掉了他的政治前途。“文革”后雖然平反復職,可已人近黃昏日已西斜。他晚年良心發現,覺得有愧于真心待他的妻子和送他終老的兒女,想補償與他們,但為時已晚。
父親就是帶著這樣的痛苦和遺憾,離開了他生活了67年的人世間。應該說他還并不太老,還沒有到被兒女嫌棄盼死的年齡,欠我們的“父愛債”還遠遠沒有償還,就匆匆地走了。
遲來的父愛啊,就這么很快地又消失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