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沂蒙山時,才是個15歲小兵。
當地鄉親不叫我們“八路”,稱“子弟兵”,我當然成了他們的子弟。記得我在一家灶口烤火,正燒火的老大娘抓著我的手,又摸摸我的臉,心疼地問:你家在哪兒?我說在南邊長江邊上。她說:你這么小就出來當兵,爹娘怎么舍得的?我說自己家鄉被中央軍占了,父母都逃跑出來,連弟弟都被還鄉團踢死了,我在家也活不了。她又說:隊伍上天天行軍打仗,你就不害怕,經得住嗎?我說自己正好跟著部隊,好報仇雪恨哩!大娘淚汪汪地摟住我道:兒啊,咱這就是你家,俺就是你娘,你啥時走不動了,就來家。能留下,敢情好,俺家只有幾個妮子,就缺個兒。你長大了,喜歡誰,就讓誰跟你過,好嗎?說著還指了指她閨女。她們正一個抱柴火進屋,一個在院里推碾子,還有一個提著瓦罐出去打水。三個姑娘都伶俐能干,又如熟透蘋果紅撲撲的。抱柴到灶口的那個還沖我笑了笑,齜出一口白牙,可甜著呢。我回握著大娘的手說:娘,謝你啦,咱隊伍有紀律,再苦再累也跟著走,要不就是開小差,那可是最可恥、特丟人的!大娘又摟緊我笑道:“娘懂得,革命道理咱明白,不會扯你后腿。娘是說,你要真有個病啊傷的,打不了仗,自家去不了,爹娘又不在,就來咱這。俺來養你,俺全家和妮子們,都會喜歡你的……”
這是1946年底1947年初的事。我所在的新四軍華中野戰軍在國民黨軍大舉進犯解放區時,在蘇中地區七戰七捷后,一路北撤打了幾仗。1946年的最后一天夜里,越過隴海鐵路,開進山東地界,這里是魯南老根據地,終于落下腳來。連日炮火風霜,不斷爬山轉戰,一到根據地真像到了家,鄉親們就是咱的親爹娘。正是到魯南以后,我們華中野戰軍與山東野戰軍合并,成了新的華東野戰軍。部隊在這里整編,得到了短暫的休息,也使我們享受到了“家”的溫暖。在此以前,我們天天行軍與敵周旋,頭上不斷有“美制蔣機”來轟炸掃射,經常飽一頓餓一頓。衣服鞋襪也都破爛了,入冬好久才發了身棉襖,并且是土黃色的土布。以前我們一直是灰色軍衣,不過山東老鄉并未把我們當成“二黃”,照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但是魯南歷來是個窮困地區,連年戰亂已使鄉親們窮得叮當響,常年喝著發紅的高粱面糊糊,還有用小米面和豆面等烙的煎餅。用地瓜面烙的餅有點甜,就成了大伙最愛吃的“點心”。村里有一家榨花生油的油坊,新出的花生餅發出誘人的香味,竟勾出了我的饞蟲子。我偷偷掰了一小塊藏在口袋里,趁夜里別人睡了,鉆在被窩里偷偷啃。那花生餅是連殼殼一起榨的,既粗又硬還拉嗓子,我卻吃得津津有味。這聲音驚動了我們班長由東山,他正挨緊我睡著。聽我這里正“咯吱咯吱”地如耗子咬木頭似的,他揭開我被窩用電棒一照,抓過我的“美食”笑道:好啊,你偷吃老鄉家的花生餅,破壞群眾紀律啦!結果第二天讓我在班務會上作了深刻檢討。
我的檢討止不住我和大家的饞勁,記不得是怎么開的頭。村里有條瘸腿的狗,被打死剝皮下了鍋,只是一條狗肉太少,一人兩塊就沒了。鄉親們見我們實在饞得慌,一個個又都那么瘦,村長一號召,各家都讓我們把他們自養的狗打了,為部隊“改善伙食”。那真是我們“過年”的日子啊!有個從淮南來的小仉平,吃大鍋狗肉不過癮,又抱來一窩才睜眼的狗崽子,用開水燙燙加醬油煮了,說這比乳豬還有營養呢!連皮全吃光了。
部隊正是抹著一嘴油,打了一場魯南戰役,消滅了國民黨的51師和26師,特別是一個“快速縱隊”,活捉了周毓英、馬勵武兩個師長;第一次繳獲了大批大炮、坦克和十輪大卡車,還繳獲了一批洋鼓洋號,那是國民黨一個軍樂隊的樂器。洋鼓太大不好帶,用刺刀捅破扔了;套在身上的大喇叭,水煙袋似的長喇叭,都嫌累贅,一一砸扁全扔了。只留下一把又一把小洋號,一人分一把吹著玩開了。我的那把后來知道叫法國號,吹著吹著竟吹出了“向前,向前,向前”的進行曲,別人也都自學成才用洋號吹出了不同曲調。這使我們行軍時,前前后后都是嘹亮號音,并且根據不同曲調,聽出誰在什么位置,竟成了我們互相聯絡的信號和密碼。
沂蒙山就這樣,以狗肉和號音,給了我們第一個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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