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能夠與蒙娜麗莎媲美的臉形,大約只有卡米爾了。
追溯一下,卡米爾的出處,應是一座著名的大理石雕像——《吻》,那個沉醉到愛情中的女主角兒。最早,我是在中學美術課本上見到的,20年前。當時,我還是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處于美的沖動時期。由此,我記住了作者的名字——羅丹,法國雕塑大師。
前不久,我在地攤上買得一本《羅丹與女模特兒們的隱情》。初以為是本艷情小說,細看內容提要,才知是冊嚴肅的著作——關于羅丹的傳記文學作品,美國大衛·韋斯著,胡日健、李必祿、唐若水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詳讀幾頁,發覺文筆優美、細膩,充滿了濃郁的藝術氛圍和浪漫的生活氣息。
羅丹是19世紀世界最杰出的人體雕塑家。雕塑藝術,在古希臘時代,是對神的頂禮膜拜,追求崇高美;文藝復興時期,是人神駢居,相互輝映;而在19世紀,思想啟蒙運動為人性的呼吸開了一扇天窗,神,開始逃遁隱沒,人,由幕后轉入前臺。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人體,成為新的藝術語言和文化符號,羅丹正是先驅。他酷愛裸體藝術,狂熱地愛戀著這些高于一切自然之美的肉體,因為她們能澆灌他滔滔不絕的靈感,并將其靈魂注入作品。
像自然界的植物一樣,肉體也能散發芬芳,有其綻放或枯萎的季節。羅丹對于女人的啟蒙,始自街頭一個年輕的暗娼。她出于對他青春的好奇,免費將自己的肉體借給了他,甚至還為自己是他的啟蒙者而感到得意與榮幸。這一切,只能怪羅丹太窮了,他只能這樣,在昂貴的愛情游戲中,他付不出一種叫做“玫瑰”的道具。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叫克洛蒂爾,在外浪蕩,另一個叫瑪麗,被誘騙夭折。以讖度命,她們也許是對弟弟偉大藝術的另類殉葬。
對于從藝者而言,女人是責任田中不可或缺的莊稼,似乎越茂盛越好,至少也應必備反季節的兩種。羅斯,是羅丹的妻子式保姆,或保姆式妻子。她出身卑微(縫衣女工),文盲,注定了她與羅丹的不對稱。奇怪的是,也因如此,羅丹才帶著內疚憐惜了她一生,直到她臨死之時才與之成婚,聊作安慰。而羅斯也并不是徹底地糊涂,她明白,愛是永存的,但生命卻有限。
如果說將羅斯算成羅丹忠實的仆人,而卡米爾,才是他真正的情人與敵人,是他的欲望、他的顫抖、他的秘密、他的隱私、他的光陰、他的天堂、他的地獄。
相對地,羅丹也正是卡米爾的魔鬼及地獄之火。
年齡上,羅丹可以做卡米爾的父親。在某種意義上,醉心于對裸體的描摹,也許正是一種不自覺的情欲釋放。卡米爾以羅丹為師,是巨大的幸運與恐怖的不幸。在羅丹的眼中,卡米爾嬌嫩而充盈的曲線所繪就的外貌簡直就是個奇跡,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幻想。對于卡米爾的事業理想,他不屑一顧:“我認為女人沒有能力成為第一流的雕塑家”。于是,在聲名顯赫的大師面前,出類拔萃的卡米爾淪落成一名秘書、清潔工、模特兒,以及一名兼職情人。他撫摸她的身體以獲得流暢的感覺,從中領略到大理石與肉體的微妙通感。他把對她所說的話,濃縮為一句口頭禪:“把衣服脫掉!”很多夜晚,就這樣魂飛魄散了。
以羅丹犀利的目光,看不出卡米爾的卓絕才華,是不可思議的。從現存的卡米爾作品來看,她的確可以自立門戶。杰出的才能,是同代人最不能原諒的。而女人的才華,尤其為男人所不快。對于卡米爾而言,她不但為羅丹的藝術祭壇奉獻出了自己的美妙肉體,還陪嫁了一筆豐厚的才華。羅丹打著藝術和愛情的兩面幌子,統統笑納。在潛意識之中,他要把那個為他開處的妓女所帶來的恥辱與憤懣,以及對羅斯的失望與焦慮,全部轉嫁到這個名叫卡米爾的活體雕塑上,從而把她的肉體與意志鑄成一具十字架,以此來進行藝術和人格上的自我救贖。
最后,卡米爾形單影只,歇斯底里,在瘋人院中消耗歲月,緬懷記憶。
讀完此書,最震撼我的,還不是羅丹的偉大創造,而是卡米爾的自我流放。一個女人,什么不可以追逐,居然要去石頭與泥巴之中開疆拓土,廝殺到最后一滴血,也不撤退,正應了一種說法,當愛情來臨的時候,死亡也如影隨形。這種情節,在文學史上,似乎還有一本小說《綠蒂在魏瑪》。如果以詩人濟慈的邏輯,肯定要換一種修辭,綠蒂與其說是歌德光榮的戀人,不如說是歌德施虐的犧牲品。
忍不住,我在網上搜索出了卡米爾的照片,一張黑白肖像,典型的法國氣質、巴黎的憂郁、無法言說的傷感與憔悴,仿佛秋陽下即將消逝的一顆露水。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