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母親就讓我過渭河去看望生身父母。我猶豫著,想過幾天再去,母親不答應。看著她花白的頭發和那慈祥的目光,我不得不點頭答應。
乘車,換車,再步行三四里,我終于站到了家門前。生母正在屋里剝玉米。我喊了一聲:“媽。”她抬起頭,蒼老的臉上堆滿了驚喜:“輝子,你回來了!”
我問:“我伯呢?”生母仰起下巴,向后院示意著。雖然先前和家里通過話,我已知道他還被鎖在后面的屋子里,可現在聽她這么一說,心里還是“咯噔”一下。我想去看看,和他說說話。生母頭也沒抬地說:“你這一會兒先不要去,不然他不停地喊叫,弄得你連午飯都吃不好。吃過午飯,你再去看吧!”
幾年前,生父又一次精神錯亂。他先是胡亂說話,不知道吃喝,晚上也不睡覺,跑出去,在村里村外四處晃蕩,不是把垃圾堆里的那些死貓死狗撿回家來,就是把家里的東西亂翻出去,送給這個送給那個。后來,他雙目失明了,腿也跌斷了,還是要往外跑。有時,趁家里人不注意,他偷偷爬出去,或是躺倒在路上,或是栽到小溝里,連喊帶唱。家里人實在沒轍了,才在后院那間小屋里盤了一面土炕,把他鎖在了里面。
見我不言語,生母開了腔:“你伯他沒辦法呀,在家里胡整哩!唉,他呀,給我節省了18斤4兩糧票,把我害了一輩子?!?/p>
生母最后這句話,我好多年前就聽她說過。
生父年輕的時候,曾到公社里跟人家干了一段時間活。想到一大家人常常吃不飽,他把發下來的糧票盡可能節省著用,飯舍不得吃飽。等到干完活要回家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不巧的是,他回來的那天,又淋了一場大雨。結果一到家,他就病倒了,而他的貼身口袋里,就是他節省下來的18斤4兩糧票。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就落下了病根。
土地承包到戶后,生父高興過一陣子,他干勁十足,病好像也完全好了。不料,幾年后發生的一件事,又把他打倒了。
生父托人買了幾十斤化肥,等他把那些珍貴的顆??煲鐾陼r,才發現撒錯了地方。原來,他把辛辛苦苦攢錢買來的化肥,撒到了別人的地里。他一下子傻了,先是默默回到家,不吃飯,也不睡覺,后來就開始亂跑、亂喊。家里人得知緣由后,和族里人想盡了辦法,說他沒有撒錯,說他撒的根本就不是化肥,說化肥撒到田里也沒有用,說那戶人家已經把買化肥的錢還了回來。然而,一切都無濟于事。生父精神錯亂了,人們都說他瘋了。
從此,家里開始四處為他求醫治病,不知花了多少錢,不知吃了多少藥。漸漸地,他不再亂跑了,也不再亂喊了,卻也沒有了生氣。他不知道干活了,也不知道吃飯,不是在村子里胡亂轉悠,就是長時間蹲在墻角發呆。生母說他這病難好了,以前的病根沒除,這次再這樣一受刺激,怕是好不了了。
吃午飯的時候,三哥往后面的小屋里端了一大碗飯,過了一會兒,又把空碗端了回來。我問:“不知咱伯吃飽了沒有?”生母說:“行了,他不知道饑飽的。如果你給他吃多了,他又要給屋里炕上亂拉了!”又說了一會兒閑話,我說:“媽,我要走了,我到后面去看看我伯。”生母抬起頭,她的眼圈有些紅了。她看著我:“你去看看吧?!比绾臀乙黄鹱叩皆鹤永锬莻€小屋前,我沒有在意三哥在說什么,只是看著那間小屋。
那是很早以前蓋的牛房,牛好幾年前就賣了。由于院子里墊高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已經陷入地下。屋子的南墻上開了一扇柵欄門,用鐵鎖鎖著。從門口望進去,有一面緊靠南墻的土炕。從炕下面到柵欄門的一塊地面上有一攤污水,想來是剛下過的雨水流進去的,上面墊了一些草木灰??粔Ρ泵媸且欢褟U棄的木料,還有其他一些雜物。屋子里散發出一股混濁的刺鼻的臭味。
三哥把我拉到柵欄門西邊墻上開的小窗前。透過窗子上豎著的木條,我看見炕上鋪著一些麥秸,還有一條破舊的毯子。從毯子和擠成一團露出棉絮的臟被子里,露出了一雙蜷縮著的干癟的腿。那雙腳上的腳趾又黑又臟,而且已完全變形。我看不見躺在炕上的那個人的上半身。他用破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把頭也捂得嚴嚴實實??粗矍暗囊磺?,我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對于生父,我沒有過多的接觸。在老家讀書的時候,每隔一兩年,養父母就要我去看望生父母一次。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坐在后院里,閉著眼睛,兩只搭在膝蓋上的手嘩嘩地抖著,偶爾抬起來,用他那彎曲的手指在那花白的頭發上搔動幾下,便有頭皮屑紛紛飄落下來,同時他嘴里嘟囔著什么。
記得我10歲左右的一天,快吃早飯時,生父突然來了。養父母驚奇不已,問他是怎么來的,他說是過渭河大橋來的。問他是什么時候起身的,他說是半夜里起身的。問他家里的人知道不,他說沒有給家里人說過。問他有什么急事,他說他想老四了,就起身過來看看。生父看了看我,轉身就走。父母要他吃早飯,他說他不餓,他要回去。父親慌了,忙陪他到渭河岸坐船回去?,F在想來,那時候他的精神已錯亂了,應該是在把化肥撒錯了不久前吧。從馬蓬村的家里到終南鎮有五六里,從終南鎮到周至縣城要三十多里,從周至縣城過渭河大橋到渭河北岸的武功地界有五六里,沿堤岸一直往東走到韓家坎要二十多里,再從韓家坎往北到我們的村子還要五六里。那七十多里路,是他用雙腳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一個病人就這樣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呀!盡管他已經有些不正常,可他還掛念著出生一百天就送了人的孩子——他的老四——我!
“大,起來,輝子看你來了!”三哥在旁邊喊著。那人一動不動,三哥又喊了一遍。終于,他嘴里不知說了些什么,爬了起來。他摸索著,爬到了窗口,歪坐在那里。這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他的頭發全白了,胡子也白了,顯然很久沒有刮。他的雙眼緊閉著,嘴里好像沒有含什么東西,卻在不時咀嚼著。皺縮的面皮是一種黑黃的顏色。那兩只手,從骯臟的衣袖里伸出來,顫抖個不停。
我鼻子一酸,叫了一聲:“伯!”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三哥又喊了一聲:“輝子看你來了。”他似乎聽見了,問誰來了。三哥說:“是輝子,他從河(渭河)北看你來了。”見他還是不明白,我說:“我是老四——輝子。”他一聽,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是老四呀,你啥時候回來的?”
我應答著。他又開始問了:“河北你伯你媽人好著嗎?我想河北你伯了,叫他有時間過來?!蔽也恢涝僬f些什么。他依舊緊閉著眼,嘴里咀嚼著,雙手顫抖著。靜默了幾秒鐘,他突然說:“老四,你給伯吃個煙吧?”我正要從口袋里掏出香煙,三哥低聲說:“你不要給咱大,不管誰來了,他都問人家要煙吃。醫生說吃煙對他不好,再說了,他看不見,弄不好就把被子燒著了。”我只好又把手從口袋里抽了回來。
“走吧,他一會兒又要這要那,一會兒又要喊叫了?!比绱咧摇8糁皺?,我向里面望了一眼:“伯,你先歇著,我有時間再來看你?!背诉@一句言不由衷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澳阕吡耍俊彼f了這么一句,不再言語了。他的頭輕微地搖動起來,嘴不停地咀嚼著,手嘩嘩地顫抖著。
生母和三哥送我出門。我低聲說:“我伯好像清醒著呢,我說我是老四,他啥都知道呀。”生母苦笑著說:“他就是那個樣子,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好的時候少。今天還好一些,沒有胡亂喊叫?!币娢页聊?,生母又說,“你不用操心,你來看一看他,把你的心盡到就行了。我們雖說生了你,但是河北你伯你媽把你養大的,供你吃穿供你上學不容易,你要對他們多盡孝。”
上了公路,聽著不遠處迎新年的炮仗聲,回望遠處的村莊,又想到了被鎖在小屋里的生父,我一下子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