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記事起,我就一直穿著母親做的鞋。
母親做的鞋,鞋底特別的厚實,鞋幫雪白雪白地外露一圈,顯得格外的好看。有的鞋底,還被母親浸了桐油,可以在水濕的地上走。冬天雨水多,家境好點的孩子,穿著淺或半高的雨靴,母親卻能給我做出輕巧的油殼鞋。鞋底和鞋幫,被線納得密匝匝的,然后用桐油油上數遍,黃燦燦的,鞋底還釘有數枚鐵掌,可以防滑。到學校后,把油殼鞋放在桌底,換上帶來的絨棉鞋,用不著凍得雙腳直蹦跳。
到了讀高中,我就不喜歡母親做的鞋了,嫌它土氣。夏天穿塑料涼鞋,冬天穿解放膠鞋,但母親還是給我做各種各樣的鞋,單鞋大多是絨面的,棉鞋大多是燈芯絨的。記得班里有幾個同學穿上了三接頭皮鞋,油光锃亮,走起路來,腳底生風,嚓嚓作響,很是得意。我羨慕得眼睛發綠,做夢都想得到這么一雙皮鞋。我在商店里看了那種皮鞋的價位,最便宜的也要20多元,這幾乎比我母親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即使心里再想,我也不敢對母親提出這樣的要求。但從此我拒絕穿母親做的單面布鞋,只穿那種便宜的解放膠鞋。母親做的單鞋,就被我擱置在學校里的箱子里。
班上有個叫張力的同學,母親早亡,跟著父親過,冬天下雪,腳上的那雙破鞋連后跟都沒了,常常凍得凍瘡潰爛出血。我就把鎖在箱子里單鞋送給了他。有一次母親到學校里來,見少了那雙鞋,追問我去向,我不敢說送給了同學,就說破了,丟了。母親不信,說,肯定是你嫌它土丟了。張力正好到寢室里來,母親一眼就認出了他腳上的那雙鞋。張力倒也痛快,對母親說,阿姨,是他送給我了。我再回家時,母親拿出一雙新做的棉鞋,讓我帶給張力。母親說,冒娘崽,好可憐!數十年后,張力再見到我,還念念說起我母親做給他的那雙棉鞋。
我參加工作后,母親不再給我做單鞋,只做棉鞋。每到冬天,我在辦公室里總要放一雙母親做的棉鞋,不出門就穿在腳上保暖?;氐郊依?,脫了皮鞋,就換上母親做的棉鞋。我覺得即使是買的最好的皮棉鞋,也沒有母親做的棉鞋穿著舒適而溫暖。
母親去世的前幾年,看著我腳上穿著的棉鞋,傷感地說:“我再也不能給你做棉鞋了!”母親的話讓我感到惻然,就說:“那就留著吧,我不再穿了?!贝撕?,我就不再穿那雙棉鞋了。
母親過世后,在清理母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那雙棉鞋。讓我驚奇的是,母親竟然給它上了厚厚的膠底,原來放亮的絨面,現在已經發白,還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妻要把它歸于母親留下的大堆破爛里一并處理,卻被我留了下來。我說:“就是什么東西都丟了,也不能丟這雙鞋,因為它是我的寶貝!”
這雙棉鞋果真被我當寶貝收藏起來,放進了我的書柜的最底層。
冬天又到了,晚上坐在書案前,雙腳感到了冷。我取出母親留給我的棉鞋,洗凈腳,卻終于遲遲不忍再穿到腳上。端詳著,摩挲著,我突然想,我這輩子不知穿了母親做的多少雙鞋,記憶里卻想不起什么時候曾經給母親買過一雙鞋!
愧疚的情感潮水一樣溢滿了我的胸腔。
淚水滴在了衣裳上。
責任編輯:孫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