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河汊遍布,孩童們都練出了一副好水性,但不慎溺亡者也大有人在。
7歲那年6月的一天,我不幸溺水了。
我沒有死。一名五年級的男生放學路過發現,跳進水里救起了我。
父親是在兩天后才得知這個消息的,得知消息的他當天就從鎮子趕來,氣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瞪著眼睛看我,瞪得我心里發毛。他那厚實寬大的手掌落在我的腦袋上,摩挲著,我腦袋的神經便又有些發顫。可父親終究沒有揍我,他的摩挲始終是一種溫情的表示。我仰起臉,看見了父親臉上那副斷了腿的眼鏡。在我印象中,他的眼鏡好像永遠是斷了一條腿的。突然,一顆淚珠從這斷腿眼鏡里掉出,打在我的臉上,嚇了我一跳。我驚訝地發現父親居然也會哭,流淚時的父親居然會是如此一番擔憂愁苦的神情。
那天,整天忙忙碌碌的父親破例地宿在了外婆家。天很快就黑了,母親和外婆為父親準備了幾樣下酒菜,飯桌就擺在屋后的那棵老桑樹下。可父親的身影一直忙碌在外婆家門前的池塘邊。月亮升起來了,夜風把池塘邊的楝樹柳樹楊樹吹得沙沙響。父親和小舅兩個人揮著榔頭,把一根根竹樁夯進土里,竹樁間再扎上一條條粗麻繩。要把三四畝大的池塘密不透風地扎上籬笆,該是一項多么浩大的工程呀。就在去年,從陜西前來探親的小表妹,就差點淹死在這兒。“我還恨不得用鐵蓋子,把這池塘蓋起來呢!”面對催促他去吃晚飯的外婆,父親丟出一句,又忙不迭地打樁拉繩圍籬笆了。
密匝得水泄不通的籬笆扎好了,然而,即使真用鐵蓋子蓋住這潭死水,即使把整個村莊的河面都用籬笆圈起來,可天底下該有多少大江大河、深池幽塘啊,遭遇溺水的危險依然存在。茶飯不思的父親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他明白,最根本的方法是讓我學會游泳。“兒子,你非得學會游泳,我來教你。”他說著,一邊拉著我往池塘邊走。對水產生了本能懼怕的我一步步往后縮,在父親的反復推搡下,才扶著竹樁籬笆,往池塘里探腳。我呆想,看來父親又得拆籬笆了。
父親反復說,他要不惜耗費時間精力,親自教我學習游泳。事實上,由于在鎮上長大,他本人也是半個“旱鴨子”,只會幾下“狗扒式”。水中的他還特別笨拙,用力又過猛,一旦在水里撲騰,整條河都會被他攪得河泥泛起,一片污黑。可是,為了能促使我游泳,為了能教會我,他決心先過自身這一關。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池塘中撲騰,在小河里練習。據說父親為此還特意在單位里請了假,不知他動用了什么理由。有時他不得不趕回鎮子里去,但黃昏時分又會滿頭大汗地趕來,脫了衣服鉆進水里,每一次都要在累得臉色煞白后方上岸。“旱鴨子”父親自學游泳的場面,很快就吸引了村上一大群饒有興趣的鄉人。當父親亂蹬雙腿,弄得水花四濺,笨拙地讓自己浮起時,鄉人們哈哈大笑。他們說,這個戴眼鏡的鎮上人,把河底里100年前的老污泥也攪泛出來了。還有人喊,河底鑿通了,河底鑿通了!而那些小孩,則模仿著我父親的動作,有的還跳進水里,跟在我父親身后,做著種種怪相。旁人如此,家里人也同樣,連外婆都埋怨說:“你爹總是在池塘里撲騰,搞得滿池污水,害得我都沒處淘米了。”
終于,父親能游出50米了,他認為已具備了教我的能力。
可以想見,我是在父威的高壓下,硬著頭皮在水里撲騰的。我一在水里撲騰,岸上的圍觀者又是一片哄笑,因為我的姿勢與父親的如出一轍,甚至更加滑稽可笑。一個是做著示范的父親,一個是竭力模仿的我,兩個人的“狗扒式”像是一出滑稽劇,更讓鄉人們笑斷了腰。為了逃避嗤笑、抵抗習泳,我與父親發生了多次沖突。最厲害的一次,我拼命掰著父親的手,而父親則強拖著我入水。漸漸地,圍觀的人數少下去了,父親在使用強硬手段的同時,也采取了褒揚的方法,我一有微小進步他便大加贊賞。我雖明知是他的激將法,情緒畢竟好了不少,在水里撲騰心甘情愿多了。就這樣,這個異常漫長的夏天,我與父親每天都花一定的時間泡在這池塘里。后來,又泡在村口的小河中。在這鄉村里,晚飯前那一小時是約定俗成的洗浴即游泳時間,父子倆在水里沉浮更為理所當然。父親全身心的投入感動了我,也終于成就了我。夏末,我已能在水里撲騰出50來米了。臨近夏末,父親站在岸上,既像考核又像檢閱似的,看著我橫著小河穩穩當當地游了4個來回,笑容滿面地頷首:“可以了,救自己沒有問題了。姿勢難看一點,有什么關系呢……不過,你得記住,你的游泳水平只能救自己。看見別人落了水,還得去叫好水性的人……”我站在水里看岸上的父親,一臉釋然一腔慈愛的父親,突然想對父親說些什么,可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在眼里放出欽佩和感激。
讓我成功掌握了水中的自救能力,父親其實仍然不很放心。
上了大學,自我感覺良好了,對于父輩的逆反心理也開始膨脹開來。
大二那年,6月底的某個下午,天大的危險在猝不及防中發生。
那天下午,在一名大四同學的攛掇下,我跟著他來到校園外的大池塘邊。一向對大江大水抱有敬畏的我看著他在水里舒展四肢,美輪美奐、身輕如燕的泳姿讓我全身發癢,何況他對我一遍遍地揮手:“來呀,來呀!”見我未有行動,他又對我大喊:“你不是說能游50米嗎?你肯定騙我啦!”末了他還雙腳踩在水里,雙手拍著胸脯,“有我這個游泳健將,還怕沒人救你?”我鬼使神差,終于甩掉鞋子,如同甩掉父親懇切的叮囑,脫了罩褲入了水。至少已有6年沒游泳了,清涼的水倏地包裹住我時,恐懼倏然超過了興奮。我笨拙地“狗扒”,努力回憶著先前的游技。這口偌大的池塘雖近校園,但位于墻外,平時少人光顧。我在水里的胡亂折騰雖無人觀看,但一旦出事,也乏人相助。
當我嗆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游出一段后,猛一抬頭,忽然發現前方的水面上根本沒有他的身影,偌大池塘的對面,那棵歪脖柳樹下,也就是我游泳的終點,也沒有他的身影。我急了,四肢使出猛力,拼命擊水的雙腿敲打得酸疼麻木。我陡然感覺,此時的我正處于池塘正中,因為正中是極深的,身下異常清冽的池水亦已表明了這一點。我還想到這口池塘的兇險,幾乎每年都要吞噬去幾條生命,親眼目睹的就有好幾起。去年夏初,一名剛從內蒙古調入本校的副教授,其13歲的愛子就歿于此。從池底撈上來的尸身通體赤紫,據稱是嗆水及污泥堵憋胸肺之故。尸身赤紫的慘相在我腦海里一晃,胡亂撲騰著的我便更慌了神,“我會出事么,我要出事了么!”我雙眼圓睜,張嘴狂呼,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絕望比池水更緊地裹挾住了我……
至少有幾分鐘時間,我處在手忙腳亂的掙扎之中……
萬幸的是,掙扎過后,早年練就的那番脫險身手終于逐漸顯露。我看見了遙遠終點處的那棵歪脖柳樹,它仿佛就是我當年的父親,站在水里,鼓勵著我、催逼著我游向岸邊。我“撲騰、撲騰”使出吃奶的力氣,四肢的劃動幾近瘋狂……過于用力的泳姿讓我體力漸顯不支,可求生的本能又逼著我最大限度地使出僅有的本領,哪怕是笨拙丑陋的。有那么一陣子,我的游泳速度似乎也是較快的……苦苦搏水、頑強自救的全過程約摸持續了10多分鐘,當我的手最終觸及了那棵歪脖柳樹,麻木了的雙腳終于觸到了岸邊的河底時,我氣喘如牛,眼冒金星,幾乎徹底軟癱。回頭看了看剛才橫渡整個池塘的實際距離,哪止五十米呀!
那名消失了的同學換好了衣褲,從遠處跑來看著我抱著歪脖柳樹喘氣,得意揚揚地說:“怎么樣,這樣游過一回,你就會長進啦,你至少已能游出六七十米啦!”
我惱恨地盯著他,突然狠狠地啐出一口。
次日,就在這口偌大的池塘里,就在這個時辰,甚至就在池塘正中最深的位置,一名與我同年級的政教系男生慘遭溺斃。已是天黑了,該男生的尸身仍然無覓。數十號善泳的師生在水里游弋摸索,恨不得把這可惡的池塘抽干。直至晚上8時許,一名男生大叫一聲“有了!”,眾人忙不迭地撲將過去,很快拉上來一具硬邦邦的人體……一伙人以最快速度把他舉著,弄上岸,沖破岸邊密密匝匝的圍觀人群,沖向早已等候在側的救護車。毫無疑問,這一切早已無濟于事,無非是盡最后的一份人道主義。這時的我頹然坐倒在岸邊的地上,癡癡傻傻。有關這名溺水者的情況在摸索他的尸身時,已被消息靈通人士們傳播著,出身農民家庭,性格老實,與我同齡,成績不俗,跟我的上鋪還是老鄉,系浙江臨海人。下午2時,也就是在他下水游泳之前一小時,還特地來我們寢室找我的上鋪,兩個人坐在我的床上,說了長長的一通臨海土話,然后他微笑著告辭。天哪,他奔向天國之前,居然就坐在了我的床上!坐在昨天差點出事的我的床上!冥冥之中,這里面會不會有神在作怪?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已被他帶走?真不敢往下想了……
我在那個池塘岸邊坐了很久,滯留不去的圍觀者們漸漸散去。說真的,經歷了昨天和今天之事,我越發欽佩我父親的英明,越發感謝父親當年對我的努力,盡管他的努力,十數年后方才體現出它非凡的作用。然而,如此一項關乎兒子生死的本領,是隨時都有可能起到作用,且永遠也不會遲的。我真正參透了父愛最本質的含義。當年,連母親后來也對父親的執拗表示出了不理解,認為我最需要做的,只是遠避河水。父親是在力排眾議的情況下孤獨地堅持著,交給兒子抵御溺害的能力,最終實現他保護兒子生命的愿望。父親啊!我禁不住對著夜空喊,禁不住簌簌流淚。此時的我真想與父親通個電話,有關習泳、有關水中自救、有關父愛、有關對生命的愛護和人生的執著……說上幾句都行。這幾年來,我與父親之間的交談似乎少了許多,緣自我的忙碌和忽略。可是,深更半夜,學校電信所已經關門,我只得怏怏回到寢室,躺在留有不幸溺亡的男生體溫的床上,隔著幾百里路,與父親先作一番心靈的對話。
幾天后,那名不幸溺亡的男生的父親來到學校,在一臉沉痛的校系領導陪同下,來到那口池塘邊,默默垂淚。
據說,噩耗傳至男生的家中,其母立馬從飯桌邊跌倒,至今仍不省人事。其父的精神也幾欲崩潰,只是為了處理兒子的后事,方才硬撐著碎裂的身心來到學校。他提著兒子的若干遺物,繞著那口池塘走了兩圈,眼淚也灑了兩圈。此時,平靜的池面上唯有極細微的波痕,照著池邊的柳樹、雜草以及遠處的教學大樓。所有的景物都是皺巴巴的。
忽地,這位可憐的父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住一張老臉。跟隨著的人們——包括虔誠地低頭相隨的我——以為即將聽見的是一陣歇斯底里的放聲號啕,然而沒有,許久都沒有。我們看見他只是劇烈顫抖著身體,抖得像一片殘破的枯葉,他腳邊的那些土塊“撲通撲通”掉進了池塘里。
在場的人全都流淚了。
暑假回家,我濕潤著眼睛向父母講述了這幕慘劇,也講述了慘劇前一天我在那口可怕池塘里驚險逃生的全過程。父母聽得目瞪口呆,母親更是被我的池塘驚魂故事嚇得哇哇大叫,父親卻始終不置一詞。直到我反反復復地表達對父親的欽佩,發出一連串對他當年執拗地逼我習泳的感慨,尤其道出了那番久憋胸中的關于父愛的感激與領悟時,他才慢慢站起來,像我小時候那樣,撫住我的腦袋,摩挲著,摩挲著。
我抬起頭。我發現父親的眼睛同樣濕潤著,比我更濕潤。接著,他抱住了我,緊緊地抱住了我。
他至少已有5年沒有這樣親密而欣慰地擁抱我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