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安靜多時——幾個月沒有聯系了,手機里有她的電話號碼,QQ上有她亮著的頭像,分明是隨時可以叫著她的。但我委實做到了安靜,我想這也正是她所需要的,我們之間所需要的。人與人之間一旦抵達內心,所有的問候都可以忽略。我堅信聲音可以削弱相知的力量,散淡反而不會減輕印象的比重,這世上,倘若什么都用語言表達,那么大多數文藝作品都不必產生。
某段時間里,幾乎所有和我親近的人都有過疑問,我總是提到她,不斷提到。我津津樂道于對她的描述: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她的文字感悟能力和駕馭能力出奇得好。”
“她具有傳奇調子的生活軌跡。”
“她感性而且性感,只是從來顯不出輕佻。”
在有限的詞匯組成里,我這樣將自己頭腦中的形象不加一絲否定地傳遞給他人。她成為我表達中的一筆財富,成為我心中疑似驕傲的自卑。到后來我不再迷戀聒噪——這當然只是我自身渴望消失的原因——關于這個渴望,她說她也曾有過——我和她的聊天就變得極少——本來就很少,從2003年在博客日記里遇見,我們的聊天和電話短信不上10次——但是到現在,她依然一如既往地做著的我自信心的參照物。
無論哪個領域都存在著無數散落民間的高手,他們沉著,穩重,總是將自身的技藝呈現得了無痕跡。她就是寫作領域中的例子。我一直奇怪她不是著名作家,事實的情況她是連發表都很少有過。她不投稿,不結交編輯,不做任何級別的會員,但她分明不清高,不孤傲,總是以一個并不蔑視公眾尺度的主人面目,謙和地在大眾追求里靜靜地堅持自己的文字歸宿。這個靜態的人,靜到了偏執,靜到了決絕。
所謂信念,是在不斷的否定中確立的。看過一些書和一些寫書的人,我已經很少對文學做出勇敢的斷言,但是真相還是在不斷的修改之中被發現——認識她的文字,認識她的人以后,我確實樹立了對文學的更多信賴。
范曉波曾說很難理解我們之間的交往。他的潛臺詞是異性之間的極力推崇可以想象為一方對另一方接近愛戀的傾慕,而同性之間,如非功利目的作祟,應該不具備完全偶像的基礎。
真正偶像的基礎是什么?我想和性別沒有太大的關系。也許剔除了警惕的渣滓,同性之間可以生出更多的通融余地。有一次我們偶然間共同出現在一個圈子里,短暫的驚愕后,她突然冒充了我的稱謂,我被逼接手她的名號,以她為我去言笑談歡。這預示著一個挑釁局面的開始,在不能有任何動作鋪墊和任何眼神輔助的條件下,兩個人必須以原先的文字了解為基礎將眾人套進不知所以的騙局里。結果,我們成功地達到相互取笑嬉戲人群的目的,話語里機關重重卻又天真無懼。在場的聰明人很多,但百變場景中,互相清楚身份的和語意的,不出第三個。
事后,我們各自揚長而去,誰也沒有再提起。那是一場快意的游戲,與其說無聊,不如說無謂——嘲弄和惡本是人性的兩回事,同是淋漓盡致,嘲弄只是多出一份善意的注解。因為無惡,我們心知;因為只是嘲弄,我們無需再問——面對知者,我已經習慣語言殘疾。如果她(或他)迎面走來,我愿掏出所有的寧靜,以盡到閉口的責任。
2
沒推敲過“陪伴”這個詞語是怎么產生的,但它是詞語無疑。可能異想天開吧,我會將它理解為并列短語,和“攙扶”一樣,由兩個并列動詞組成,強調一條相互取暖不必孤單的途徑,其作用力是雙方的、平衡的。某天突然有了一個新的領悟:“陪伴”有時更應該是動賓結構的短語——陪伴陪伴,陪同伙伴,動詞“陪”支配后面的對象“伴”,很明顯,這時的兩個人在力度使用上,有所偏差。
昨晚快22:00了,她在短信里說想聊聊。
我是早上才收到短信,知道她必定是心里有什么難解的郁結,就跟她說今天晚上見面。
見面的地方有些唯美——在金三角。廣豐縣城是光影的世界:永利大廈通亮如白晝的銀熾光彩,彩虹橋魚貫而行的妖艷彩環,廣場激情四射的多彩光棒,金鼎皇冠眩目的霓虹,還有剔透如晶體的永和塔……它們全倒影在波光閃閃的豐溪河上,給一個30多歲的女人和一個近30的女人組成動感十足的背景。
當我們面對困境,心靈就會熄滅浪漫的燈,坐在長椅上,我們漫無邊際地說話。我們在一起能說些什么?婚姻、感情、孩子……生活本來就是無需篡改的一地雞毛,如果將它擬人化,已婚女人便是這個修辭里最尷尬的部分——青春的尾巴遲遲不肯退化,時光的斑點已經閃亮登場。曾經有過的美好記憶和不斷產生的熱烈想象,接二連三地給生活扇上響亮的耳光。是啊,生活賦予男人一個運動場,留給女人的卻只有一條起跑線,女人一旦到達運動場,命運便被盛大的襲擊改寫:婚禮是起跑的槍聲,丈夫成了唯一的跑道,家庭作為終點,是女人一生一世都必須經營的成績。問題是,成績絕不等同于幸福,即使終有一天誰的家庭記分冊上盤滿缽溢,繁瑣的日常也不會賜予她一筆筆神采飛揚的記載。生活將女人的敏感脆弱消磨得遲鈍暗淡,心靈的刀口不再閃閃發亮,思維的坐標是那樣模糊不堪。狀態混沌的人,如何傾聽幸福的扣門聲?
快21:30,女兒打來電話,她送我回家。
然后,我們分手,記不清幾天不再聯系。或許偶爾間還會有個電話,有次刻意或者不刻意的約會,還會重復一場無需背景的可有可無的談話。不要說我們熱愛庸常,順著生活的路走下去,誰都能觸到這樣臃腫的根。
一個朋友將自己比作圓心,朋友則是以自己為中心的一個個圈圈,他說半徑越小,靈魂的間隙也越小。照這么推算,伴就是具有時空屬性的朋友,他(她)帶著并不面向的表情,站在遙望的位置上,作為一種舒緩平和的補充,縫合了生活的漏風布袋——當太陽升起,我們帶著心中的人上路。然而,一路同行的,往往是我們未曾覺察的人群。誰讓心靈刻骨銘心,誰讓心靈不痛不癢?
3
有時,一個陌生的城市也會鳴叫得十分厲害。4年前,我們一家到西安旅行的時候,我見到了她。初次見面的不適,誰都可以多次邂逅這樣的朋友,或者因為某些共同點,或者因為某個會議某次活動,從認識到有些交談,很快就心有靈犀心懷靠近。興許是初次見面,便如故人一般,聊起來將隱私一點一點地交付出去,不記得存點點防范之心,不去想敗露的后果,也不期待什么解決的方法,仿佛說與自己似的,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臨別時意猶未盡,帶著一些不舍,鄭重留下單位地址,手機號碼,QQ號,電子郵箱,認認真真謄抄在紙條上,寶貝一般夾在皮包、錢袋里,或者存在手機上,口里不止一遍地交代:記得聯系,多聯系,電話聯系。其實,彼此留下最后一眼時,誰的內心都知道,一場交往就是一次萍水相逢,這樣的留存不過是一種禮貌方式。相逢從來就不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事情,人生匆忙,過了,也就過了。
那個存在手機里的號碼,也許可以在某個重大節日里發揮一個祝福的作用,但是再怎么著,不可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必然聯系的,興許就在某次換手機或刪減號碼時遺落了,如果不因為某個事務刻意去找,便永遠回不來。至于那張曾經非常慎重的紙條,也在日子的周而復始中不知所終。不會有太多感慨的,因為每個人在迎接新的太陽時,一定在迎接新的相逢。而且,千萬不要為再次相逢而欣喜若狂,再見面時,兩個人或許還親如姐妹,或許……已經形同陌路。
這些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但她們并不是占據著我的生活的人。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