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拜堂成親

一

那時候我們還不太習慣使用結婚這個詞語，也不用婚禮來概括一整套繁瑣的儀式。我們只說拜堂，它是婚禮過程中的一道程序，卻被賦予了全面的意義，所以既代表婚禮，也被用來指代結婚這件大事本身。對此，我的理解，拜堂自然是婚禮最核心的環節。一對新人在眾人面前向天地、父母以及對著對方一拜再拜三拜，等于在廣而告之：今天我們拜堂成親。

拜堂一定是在祖屋大廳里舉行，也一定是在午宴之前舉行。大廳的正面，上方有祖先的神龕，下方張貼著大幅的紅雙喜；兩邊的墻上，垂掛著多幅對聯，兩兩相對；正中擺一張八仙桌，披著紅布匹，上頭是兩柄粗大的紅燭，兩朵焰火燃得正旺；兩張太師椅分置兩邊，坐著男方的父母，手里攥著紅包，臉上全是笑。一對新人并排站著，新郎的服裝似乎沒有特別之處，只是頭發一定是剛理過的，臉也是剛刮過的，很精神。因為不好意思，這張臉始終紅著，躲躲藏藏，想要避開什么，卻掩飾不住歡喜。新娘鳳冠霞披，一身紅衣裳，頭上還披著紅巾，整個一火團兒。大廳洶涌著亢奮的紅色氣流。鄉鄰親友互相擠兌，小孩在沒有縫隙的縫隙里鉆來鉆去。每一個人的臉都是紅的，是笑的。

“一拜天地！”主婚人唱了第一句。兩位新人向著敞開的大門跪下來磕個頭。擠在門口的人大呼小叫地急急讓開（長輩有教訓：受人跪拜要有福氣才能消受，沒這份福氣不具備相應的資格，被人跪了拜了，或者要折壽，或者就要罹禍），不小心就把誰給擠倒了，站在門檻上的跌下來，壓住了誰，肯定會招來一聲罵，罵也帶笑。“二拜高堂！”主婚人唱了第二句。新郎的父母連忙伸手去扶新人，一邊就把紅包塞過去。有好事的就喊，爺爺奶奶紅包大不大，打開來瞧瞧！喊聲未停，便有很多聲音在附合?！胺蚱迣Π?！”主婚人唱了第三句。新郎有點急促，新娘有點忸怩。擠在邊上的人又在推搡。只聽見骨碌一聲，新郎跪下去了，卻一頭撞到新娘的身上，引來哄堂大笑?！柏i八戒吃新槽，越急越不上口。”鬧哄哄的笑聲中有人粗著嗓子叫。

這是小叔阿賀拜堂時的情景，之后，這樣的場景便成為記憶。讓人感到遺憾的是，第二年阿賀叔和我們叫了一年的阿賀嬸離婚了。這是村里第一例失敗的婚姻，直到今日還是唯一的一例。

二

“今天我們拜堂成親！”這幾個字，就寫在阿賀那張始終籠罩著紅暈的四方臉上。其實三個月前，它們就在這張臉上隱約著。

那天媒人引著他去相親，一路上有人遇到，問一句，他急忙低下頭，含糊地回應一聲，耳根處立馬就紅了，似乎自己去做的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又似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事一般。問話的人都認得媒人，于是心照不宣地笑笑。愛問的向媒人打聽是誰家的姑娘，愛逗的逗阿賀幾句，把阿賀窘得沒地方躲閃。心里頭一邊恨媒人話多，一邊恨這些人這個時候怎么就不在家里呆著。這一段路不長，媒人走得張揚，對于阿賀來說卻是通往天堂門前必須經過的地獄，特別漫長，又不能不走?？偹銇淼脚郊伊?，阿賀坐在椅子上，頭不敢抬起來。姑娘的父母還有他們請來的舅姑姨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問一句答一句。有人滿意，說這孩子實在。有人卻不高興，懷疑是不是憨。姑娘自個兒也請來了幾個姐妹，藏在另一間屋子里往這邊探察，小聲兒地議論著逗著笑著。輪到姑娘端茶敬客了，端到阿賀面前，頭垂得特別低，然而卻又特別想看一看眼前的這個可能與自己相伴終身的男子。偷著快快瞟一眼，不經意就遇到了對方同樣躲躲藏藏的目光。

阿賀在等，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兒甜蜜。過了幾天，媒人便送來女方的庚貼。會掐算的阿恒伯對了雙方的生辰八字，合呀！又是一對天地配。于是給媒人紅包，也給阿恒伯紅包，又請他們喝酒，計算著大定和嫁娶的日子，商量著如何就聘禮的大小和女方家討價還價。媒人至少要來往奔走數趟，所做的就是斡旋的工作。通常，女方提出的問題要苛刻些，讓男方見點利害，一是體現娘家的力量，免得女兒將來嫁過來受欺；二是盡可能為女兒也為將來的女婿爭取一些物質儲備，畢竟結婚后兩口子是要自己對付生活的。但也適可而止，來往了幾個回合，便見好就收，還要做親家呢，哪能把關系搞得像仇人一般？但也有厲害的，向男方要這費那費的套路真多，別人聽著都覺得有點過了頭，偏偏又遇上一個不肯多拔一毛的親家，生生就把兩家人弄得心里很不痛快。這不痛快又傳給小兩口的新生活，鬧出一些不和諧，大多很快就淡了，也被忘了。

這些場景在上演的時候，我還在鎮中學初二年級一班的教室里全神貫注聽老師講課。然而在提起筆來描述時，我仿佛身臨其境?？赡苁俏野阎暗挠洃浻迷诎①R叔身上了。當我理直氣壯地向班主任申請提前放學回村喝喜酒的前一天，中午放學回家，看到阿賀叔家里已經十分熱鬧。血緣最親的客人，必須在這一天的午飯前趕到，并住下來，至少要住上兩夜，在婚禮結束之后的第二天才能離開。他們要吃的這一餐飯，有個怪怪的名稱，叫殺豬飯。那頭肥碩的大豬養了一年了，到了它做貢獻的時候了。上午，太陽離東山頭還不遠，受請的殺豬師傅就來了。殺了豬，卸下其中的兩個大蹄膀，用一對禮品籮裝，卻裝不下，就讓刮得干凈洗得發白上面還烙著紅雙喜綁著紅線的蹄膀在籮外招搖，一直送到女方家，這就叫送豬蹄。我之所以說裝豬蹄用的是禮品籮，是因為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只有在走親戚裝禮品時人們才會用上它們。它們比用于農事的籮筐要小一些，編織尤其講究細密，還戴著簸箕形圓帽子。那一雙圓帽子，虛虛蓋著兩大塊伸展著的豬蹄，背面的正中也一定各自印上紅雙喜。

三

很快，就到了迎娶的日子。

這天一大早，在吹鼓班的吹吹打打中，四個年富力強的男人抬著一頂紅轎子出發了。迎親的隊伍中，媒人是少不了的，新郎的姐妹被稱作大娘姐的也是少不了的。當家人給每人發了一個紅包，囑咐交代了一通大事小事，這支隊伍便出發了。前一天晚上鬧夜宵，阿賀喝醉了。鬧夜宵是年輕人的事，似乎只有一個主題，就是把將要當新郎的阿賀灌醉，醉到讓他爬桌底，才算鬧得徹底。早上，阿賀還有點傻頭傻腦，但滿心里卻是甜的，甜得有點迷糊。平常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賴在床上不想起來，這一次卻睡不著，也躺不住。平常喝多了迷糊就迷糊，這一次卻不肯迷糊，因為心里牢牢記住一件天大的喜事：今天我們拜堂成親。

臨近正午，遠遠先聽到陣陣鞭炮，整個村子興奮了起來。人們在想象中翹首盼望，手上的活兒能停下的就停下來，專門一個心思等著新娘。女人和孩子已經迎到村口，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大多是關于新娘的話題。然后就看到以大紅為主色調的迎親隊伍進入視線。隊伍的前頭，是一個提著紅燈籠的小男孩，而后是空著手甩動得有點夸張的媒人和提著紅紗羅瓜子袋的大娘姐。緊跟在后頭的紅轎子搖晃得很厲害，這是轎夫們在使壞，戲弄新娘。這一招有個專有名詞，叫蕩轎。所謂的蕩，也就是搖晃的意思?；蔚脜柡?，新娘在轎子里東歪西倒，這邊撞一下那邊碰一下。有人受不了，一口就把肚子里的東西一古腦兒地吐出來。嬌妖弱些的，還嚶嚶地哭出聲來。事前當家人都交代過了，讓轎夫們不要太過分。新娘離開娘家門口，進三步退三步，各搖一搖晃一晃，表示舍不得離開生養自己這么多年的父母，盡到人情就行了。偶爾也有頑皮的當了這么一回轎夫，又聽說新娘的家人事先因為向男方討要禮金費用要求苛刻態度又十分固執，便生出壞心思，想借機作踐新娘一回，蕩轎時就特別起勁。轎子后頭，是吹鼓班，一路吹吹打打，沿途遇上村莊，吹打得更加起勁，這是給當家人掙臉。他們之后，是抬柜子扛箱子提馬桶挑被褥的，這些都是新娘帶過來的嫁妝。幾箱幾擔人們都在一邊數著，多了就夸，少了就有些閑話，對于新娘和她的娘家來說，算是一道硬關卡。

迎接新人的鞭炮一陣猛過一陣。就在騰騰的濃煙中，女人和孩子們圍著大娘姐搶瓜子。大娘姐擋不住，索性抓一把撒一撒，任人滿空中接滿地面找。那邊幾箱幾擔的嫁妝被接到新房里擺設了，新娘則被引到祖厝大廳。大廳里都準備好了，也恰恰到了時辰，于是舉行拜堂儀式。

四

拜過堂，接下來的快樂是屬于村莊的。

這是村莊的節日。在廚房里忙碌著的，在院子里忙碌著的，在酒桌上喝酒的，在新房里鬧著的，在墻角曬著太陽說笑的，在人群里穿來穿去的，一村子的男女老少，用不同的方式參與到集體的快樂中來。

酒是前一天甚至前兩天就開始喝了，而真正的喜酒是從午宴開始，熱熱鬧鬧的晚宴過后才算結束。親朋好友除外，村里各家也都要隨一份喜，叫一個人赴宴，也有個專有名稱，叫村鄰酒。十幾張大圓桌從祖厝大廳一直擺到院子里，人們各就各位，吃喝談笑，猜拳行令。晚宴，大廳里擺著連席，四五張五六張甚至七八張方桌子成筆直連排，上首坐著新郎新娘，面前一雙粗大紅燭燒得正旺。兩縱列坐著新郎新娘的朋友，等坐在下首的朋友頭出手和新郎發了幾枚儀式意義大于實質意義的拳，大家便活躍了起來，捉對或組團拼酒拼拳，引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粗?，一邊吆喝著，還有鬧小動作的。有村中小子看著不過癮，還要插手鬧幾拳的。這其中又有很多故事，比如新娘新郎要在大娘姐的帶領下，選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充當金童玉女舉著燭臺前面引路，到各桌“討大小”。什么意思？給長輩下跪敬酒，給其他賓客敬茶，學著叫喚各人的稱謂。對方是一定要給見面禮的，都要裝進紅包里，簡單些就扯一小片紅紙壓一壓，塞到新娘的茶杯酒杯里。

然后就是鬧洞房。那些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節目仿佛就是為了教一對新人學會男女之間的故事而設計的，讓不諳人事的新娘又羞又怯又恨。

五

恍惚之中，我看見熱鬧的街市中走過來一支奇特的迎親隊伍。先是一個穿黑色對襟小褂的男孩提著紅燈籠引路，接著是一頂紅花轎，后頭是五六個人的吹打班。然后就看到了隊伍的后半截，結著紅花點綴著鮮花的三輛轎車。據說，近些年有人懷念傳統形式的婚禮并付之實施，于是便有人看到了商機，準備了一干行頭用于租賃。然而終究有些不倫不類，而且因為古今皆重中西合璧，辦這樣一場婚禮，花費相當昂貴。

而我恰巧就看到轎子里的新娘撩開窗簾探出上半身，展示精心制作的新潮發型和潔白的婚紗。當她走下轎子時，會被引到祖屋大廳行拜堂禮嗎？

對此我深表懷疑。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