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齋悟靜

七月七日小暑，天公作美，熾熱的驕陽躲進了厚厚的云層里，涼風習習吹來，連日逞威的暑氣突然消減了許多。我和老伴不約而同地想到：趁天好，不妨到北海一游，我最喜歡到靜心齋去坐坐。因為，酷暑難耐之日，煩躁不安之時，“靜心齋”是我最向往的去處。

靜心齋是北海公園的園中之園，乾隆年間建造，小巧玲瓏，游人不多，不像湖畔唱歌的、跳舞的人群那么密集，也不像白塔下參觀游覽的人流那么熙熙攘攘，更顯幽靜閑適。靜心齋的北門就在北海后門的西側，一下公交車就進園，省走許多冤枉路。

從靜心齋北門進園，穿過一道月亮門，是一條由三行方磚鋪成的小路，兩旁長著茂盛挺拔的翠竹，竹枝竹葉高處相交，自然搭起一道綠色的天棚。人在天棚里，暑熱頓消，淡淡的竹香，撲面而來，讓人最先感知了靜心齋特有的味道。

小路的盡頭，進一個小門，走五六步，若左拐，就進了抱素書屋的小院，若右拐，就進了罨畫軒的小院。我先走進罨畫軒小院，依地勢而建的長廊，蜿蜒起伏于庭院四周。中間是拱橋橫臥的池塘，綠萍浮動，白色的花瓣點綴其間。池塘周邊是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太湖石，修長而豐腴的爬山虎枝蔓，從高高的山石上垂下，像傾瀉的瀑布，又像新疆少女滿頭的發辮。有的山石大模大樣地蹲踞水邊，像個神情專注的垂釣者，靜候著上鉤的游“魚”——那些前來觀賞的游客。而水中真正的游魚，此時卻像五彩繽紛的云霞，成群結隊地掠過倒映在水里的天空……

罨畫軒坐北朝南，高高在上。站在這里眺望，園內美景一覽無余，近看紅亭綠樹，小橋淺水，遠望樹外有樹，屋外有屋。“花香鳥語無邊樂，水色山光取次拈”，罨畫軒的這幅楹聯極為準確地概括了它的妙處：無論站在哪里，隨手拈來就是最美的風景。

罨畫軒的西邊是沁泉廊。此廊臨水而建，朱紅的廊柱在綠色的樹蔭和閃動的碧波映襯下，靚麗而不妖冶，內斂而不張揚，像欲隱去的紅塵。坐在這里，我突然感到了一種靈魂的靜穆。那是一種只有出家人才能感悟到的禪靜。塵世的嘈雜和紛亂，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耳畔只聽到北面疊石中淙淙的山泉在流淌；體膚只感到迎面吹來的微風帶著山澤的氣息；眼前只看到水中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靜心齋，果然是讓人靜心養性的地方！

在靜心齋，讓人充分享受心靜之樂的莫過于喂魚、觀魚。我買了一包魚食，先撒了一點兒，幾條小魚歡快地吃了。我又撒了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魚，多了一兩倍，爭先恐后地吃著。我倒出一小把，攥在手里，圍著魚群，撒了一圈，啊，真沒想到，成群的魚、排著隊，浩浩蕩蕩地游來了。有從西邊木橋下來的，有從東邊石拱橋下來的，成群結隊的錦鱗們井然有序，不擠不搶，一條緊跟著一條，少數散兵游勇也搖著頭擺著尾，不慌不忙向這里聚來。這些魚，剛才不知藏在哪里，一下子冒出這么多，足有一二百條。大的有兩尺多，小的不足三寸長，有白有黑，有紅有黃，像畫師筆頭蘸上的彩墨在水中揮灑、渲染。魚們何以知道這里有飼料？是聽到同伴的唼喋聲和笑聲，還是聞到了飼料的香味？隊伍如此整齊，難道經過了專門的操練？我不得而知。魚兒們吃完我投放的飼料后又成群結隊地游走了，連頭也不回。它們翻動水波的聲音，不僅沒有擾亂我的心緒，反而更增加了我內心的一分從容和寧靜。

沁泉廊的對面是鏡清齋的后山墻，轉到鏡清齋的正面，就看到靜心齋的南門。如果從靜心齋的南門進，首先進入眼簾的就是鏡清齋了。這是該園的主體建筑，齋前齋后皆有水。門旁的對聯“照檻凈無塵風來水面，開簾光有象月印波心”，描繪了鏡清齋的月夜之景。根據這幅對聯，我們可以想象鏡清齋夜景的靜謐：園內一塵不染，微風過處，水波蕩漾，蓮花、蓮葉也隨之微微搖曳。打開窗簾，皓月當空，池水如鏡。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是安靜溫柔的，水中的月亮是搖動活潑的，上下交相輝映，更顯示出靜心齋獨特的靜。

鏡清齋的東面是抱素書屋，書屋前也有一潭池水，環境異常幽靜。那潭水像凝固了一樣沒有一點兒漣漪，浮萍蓋住了大半池面，三面綠蔭環抱。據說這里曾是乾隆皇帝及皇太子讀書的地方。書屋的名字取自老子的《道德經》，“抱素守一”。老子認為，只有“抱素守一”，“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即內心淳樸，行為單純，克制私心，降低欲望，才是治國的出路。大概乾隆皇帝很贊同老子的觀點，所以才為書屋取了這樣的名字。書屋門前有這樣一幅楹聯：“地學蓬瀛塵自遠，身依泉石興偏幽。” 似乎昭示著一種哲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超凡脫俗的目標，眼前就是蓬瀛仙境；身旁有泉石相伴，心靈就靠近自然，會盡得其妙。

我和老伴漫步靜心齋，漸漸悟出靜心是一種境界。優美的自然環境，有利于這種境界的生成，但又不是絕對的，歸根到底還是取決于一個人精神道德的修煉。面對喧囂的塵世，面臨物欲橫流的誘惑，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物悲，波瀾不驚，心平如鏡，該是何等不易啊！因此，靜心齋給我們提供的不是一個安靜之所，而是一個悟靜之處。其實，靜心齋的周圍并不安靜，東墻外就不時傳來大合唱的高亢旋律；南門外是吉特巴的歡快舞曲，老年人像年輕人一樣跳得那么忘情；還有胡琴聲、笛子聲，伴隨著依依呀呀的戲曲唱腔……靜心齋內也有匆匆的腳步聲、孩子們的歡笑聲、呢喃的細語、高聲的呼喊和各種天籟之聲。但這一切都不會煩擾你的心境，相反，山石、池塘、花草樹木、魚游、蟲叫、鳥鳴都把你引向一種靜謐安詳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據說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就是在靜心齋寫成的。那是他靜下心來審視自己的靈魂和前半生功過得失的結果，靜心齋無疑讓這位末代皇帝悟靜而得靜了。陶淵明詩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看來，不是環境決定了心境，而是心境改變了環境。只要心定神閑，哪怕身居鬧市，也不會感受到塵世的喧囂。

這正是我在靜心齋悟靜的心得。

責任編輯：孫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