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醫院的病房里見到她的。
那一年,岳母被查出得了乳腺癌,我們來到省城醫院做手術。岳母的手術很成功,我們打算住院治療一周,然后回家自己做化療。岳母住在一間很大的病房里,那里住的都是癌癥病人。
岳母術后的第三天的早上,病房里住進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兩頰通紅,骨瘦如柴,看起來很冷的樣子。從那紅中透青的臉頰和枯瘦的身體,可以推斷出女人的胃不太好。與她同來的是一個年齡稍長的女人,后來得知是女人的大姐。兩個人進門后,姐姐忙著往床上鋪被褥,女人則站在一旁打量著病房里的其他人,從她那輕松的神情可以看出,其心情很不錯。姐姐很快就鋪好了床鋪,敦促女人躺下休息。女人沒有上床的意思,只是坐在床沿上吃著東西,還時不時地給姐姐說著什么,似乎很興奮。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喊疼,就躺上了床,被子包得嚴嚴的,只能聽到她痛苦的呻吟聲。姐姐慌了神,跑出去找大夫。大夫很快就來了,給她開了止疼的藥。用過藥后,女人的呻吟聲漸漸小了下來,后來似乎睡著了。閑下來的姐姐與臨床的病人交談了起來。我從她們的交談得知,女人得的是胃病,已經好多年了。
下午4點多的時候,病房里來了四個人,一男三女,男的是那女人的丈夫,女的是她的三個姐姐。她們帶來了一大堆東西,有被褥、衣服、洗臉盆、熱水瓶,還有一袋葵花籽。她們的到來驚醒了熟睡的女人,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姐姐很高興,不停地問著她們什么。我離得較遠,隱約聽到女人似乎在問孩子和家里的情況。姐姐們面帶愁容,顯然很為妹妹的病情擔心,她們不停地給她掖被子、倒水,問她吃了沒有,想吃點什么。男人個頭不高,身子很單薄,他不怎么言語,只是坐在凳子上握著女人的手,靜靜地看著女人,聽女人說話。
因為這個病房住進的都是癌癥患者,所以大家似乎也估計到了那女人的病情。也許是出于同病相憐,大家對那女人都十分照顧,熱情地告訴女人的姐姐打水和打飯的地方。她們都是很樸實的人,對大家的指點很感激。女人一直都很興奮,雖然胃每隔半小時就要疼一次,但她還時不時地與周圍的人搭訕說話。大家慢慢了解了女人的情況。女人28歲,有兩個孩子,家在農村,她的病已經五六年了。女人說,胃剛開始疼時,一來沒錢,二來想著不要緊,就沒怎么在意。每次疼時,她就用拳頭頂著胃或用手揉搓幾下,慢慢就不疼了。后來頂和揉搓不管用了,她就趴在熱炕上暖,睡上一覺似乎就又好了。每當她胃疼難忍躺上炕的時候,公公和婆婆會說她是偷懶裝病,常罵她打她,有時故意不給她飯吃,說是整天躺在炕上不勞動,哪兒有飯吃,甚至有時還會唆使丈夫打她。她就只能強忍著疼痛下地干活。后來姐姐們知道了情況,硬逼著她去縣醫院做了胃鏡。那里的大夫說是胃炎,吃點藥就好了。她帶著大夫開的藥回了家,剛開始吃還管用,后來就不起作用了。后來,她又找那個大夫看過多次,錢花了不少,但病情越來越重。最后還是在姐姐們的逼迫下,她才來到省城醫院做檢查,檢查結果是胃潰瘍,醫生建議住院治療,可她們沒錢,就回去了。回去后又拖了一年。一年后,她們東借西湊了一些錢,才來到省城醫院,打算住院治療。她說,她的孩子還在家里等她,這次她一定要把胃治好了再回去。女人說這些時,神情淡定,沒有一點怨恨誰的意思。
聽了女人的遭遇,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在為女人的不幸和病痛嘆息,但都希望女人能快速好起來。
女人說完后下了床,提著姐姐們帶來的葵花籽,給病房里的每一個人分發。她說:“這是自家種的,大家不要嫌棄。嗑著解解悶吧。”看著這個被病痛折磨卻又無比堅強的女人,大家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只是急急地說:“你快去躺著吧,我們自己拿。”
晚飯后,女人的胃又疼了,她在床上來回地滾動著,姐姐急急地去找大夫,大夫給了止疼藥,還掛了吊針。一會兒后,女人安靜了下來。半夜里,女人的胃又疼了好幾次。那一晚,大家都很少睡覺,似乎在為女人的胃痛揪心。
早上,女人在丈夫和姐姐的陪同下做了檢查。中午的時候,大夫叫走了女人的丈夫和大姐。大約半小時后,他們回來了,說檢查結果出來了,明天要做手術。大姐告訴女人病情不嚴重,做個手術就好了,并叫她不要擔心。但我從那位大姐的臉上看出了無法遮掩的悲傷。那天下午她們又去做了很多項檢查,回來時已經到晚飯時間了。
在女人去衛生間的時候,大姐給大家說了檢查結果,是胃癌晚期。病房的一位70多歲的老人,忍不住悲傷,竟然輕聲啜泣,我回頭看了看床上的岳母,她的眼中也滿是淚水。很快,女人回來了,她的心情似乎很好,說說笑笑了一會兒,然后躺到了床上。那天的晚飯大家都沒心思吃,打來的飯多半剩了下來。
女人還是那樣疼著,她幾乎呻吟了整整一夜。
第三天早上,護士告訴女人不要吃任何東西,然后給她掛了三瓶吊針。那天早上女人顯得很安靜,也許是沒有吃東西的緣故,她的胃只疼了兩次。
14:30,護士拿來了一套衣服讓女人換上,讓她再上個廁所。女人從廁所回來后,就被固定在一個床上被護士推走了。
大家在病房里焦急不安地等待著,祈盼女人的手術能夠成功。大夫走時說,手術成功的話兩三個小時就能出來,女人就可多活幾年。如果三四個小時還沒出來,手術就失敗了。那天下午的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已經17時,還沒有女人的任何消息,病房里的氣氛越來越沉悶。我感到很煩躁,就走了出去,想到手術室那邊看看,說不定那女人正在回來的路上。手術室門前有七八個人,大家眉頭緊鎖,走走又坐坐,顯得心神不寧。女人的姐姐坐在離手術室最近的凳子上,姐妹幾個緊握著雙手坐在一起;女人的丈夫低垂著頭,一語不發,雙眼只是死死地盯著手術室的門。我在那里待了近40分鐘,還是沒有女人的消息,最后又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病房。
18:00多了,女人還沒有回來,大家眼里的淚水在打轉,都在為一個年輕生命的即將隕落而悲傷。快17時,女人的一個姐姐跑了回來,她泣不成聲地說,她的妹妹就要出來了,她先回來把床鋪好。滿屋子的人都掛著淚安慰她。那個姐姐把床鋪弄平整后,就急急地離開了。
晚上19:30,女人被推了回來,她還在麻醉中沒有醒來。在護士的指導下,大家把女人抬到了病床上。大家都知道,手術沒有成功,女人的生命也許到了盡頭。當天手術后,女人醒來了,她喊口渴,但大夫叮囑不能給水喝,姐姐們就輪流著用棉簽蘸水給她擦嘴唇。女人還很虛弱,不大一會兒,她又睡了過去。中間有幾次醒來后喊疼,護士給她用藥后,她就又睡了。姐姐和丈夫在女人的身邊守候了整整一天一夜,她們的臉上滿是悲傷和痛苦。
女人醒來后一直喊餓。姐姐實在不忍,就去問大夫能不能讓她少吃一點。大夫很堅決地說不能給任何吃的,只是安排護士掛了兩瓶能量。那一天,病房里盡是女人喊渴喊餓的聲音。
接下來的那天早上,給岳母辦完出院手續后,我們就出院了。我們出院的時候,那女人還躺在病床上。我不知道她后來的具體情況……
我一直在想,要是當初女人家里不那么貧窮、女人的丈夫不那么懦弱、女人的公婆不那么狠毒、那個大夫不那么無知,也許女人現在正與家人坐在炕頭說著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許她正在給孩子們準備上學的干糧……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她是一個紅臉頰的女人,而那紅里透青的臉頰說明她有嚴重的胃病……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