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堰,衣胞之地,恩同父母。
王國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幾十年生活在這塊文化底蘊深厚的圣土上,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充滿了感情。盡閱滄海桑田的石頭是沉默的,但石頭見到我,仿佛總是有話要說,從北極殿的牌坊石,到義阡禪寺的塔基石,都湊到一塊想跟我說話。
那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月明星稀,清風流水,我們歡笑著在九龍溝月下采蓮。
表妹秀珍笑得最響。她與我同班,正讀小學四年級,生得娟秀,靈巧,喜歡唱歌,同學們稱她“百靈鳥”。她蹲在船頭,原本由紅霞染過的臉,這會兒經牛乳般的月光一抹,更顯得嬌美。“秀珍,唱支歌吧。”我說。她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我一瞧她,哇,我的表妹此時仿佛成了從月宮里下凡的一位小仙女,隨著她的“水袖”一甩,“拔根蘆柴花”的歌聲蕩漾在九龍溝。溝的南岸,有一座土地廟。“君匆易耰鋤,耰鋤勝鋒鏑。”昔人篤信,大地載萬物,產五谷,是有德于人的,遂不忘其恩,而建土地廟以拜神。甚至農民收糧也敬,蓋房也敬。這里住著幾戶人家,都姓趙。“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趙家人說起雄雞垛趙匡胤的傳說來,可謂頭頭是道呢。
趙柏山,耄耋之人了,仍背不駝,眼不花,耳不聾,精神矍鑠,性格開朗,說話響響當當。老人喜歡后生,他家是我們幾個小伙伴經常光顧的。這不,我們從船上跳上岸,來到他家,見到我們竹籃里適才采摘的菱角,老人爽朗一笑:“嗬,又是來煮菱的吧,好啊,鍋子剛刷過吶。”說完,便放水燒鍋煮菱。小伙伴們可開心啦,攏在一起逗趣“說白”,“孫悟空”或是“莽張飛”地東拉西扯,不一會兒,鍋里的菱也“咕嘟咕嘟”地搭話呢。這時,家神柜上頭的墻上新貼的兩幅畫把我吸引住了,一幅是“九龍臥溝”圖、一幅“三車六桶”圖,右上角題了“上善若水”四個字。聽大人說過,柏山老公公早年上過私塾,讀過小學,曾師從草堰畫壇高手袁敦甫先生學過畫畫兒。這時,老人將煮熟的菱角端上來了,我便問他兩幅畫的意思。他的目光“唰”地一亮,草堰九龍溝臥著九條龍,將來總有騰飛的時候哪。說到另一幅圖,他如數家珍,你瞧,小河、荒草地、茅草屋,草堰人依水而居,就是這么走過來的。風車、牛車、腳車,水桶、糞桶、面桶、提桶、澡桶、腳桶等“三車六桶”,訴說著古草堰人是怎樣依水興墾,靠水吃水的哪。老人家的一番話,我當時聽起來,似懂非懂的,現在回味一番,有如當年咬菱剝殼吃白凈凈的菱米子一樣,仍余香在焉。
人一旦失去了故鄉,就變得一無所有。精神長途跋涉,最后總是回到原點——家。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家里的草窩窩。草窩,是我生活的樂園、精神的歸所。我家前后有院子。有院子真好。我摸它,捏它,抓它的土,挖它的洞,在它上面跌跤,打滾,在它上面支篩捕鳥,雞搭架,給貓做窩,甚至給它撒尿。在地上寫字、畫圖,常常讓泥土同我的想象一起奔跑。院內,父親親手栽的兩株梧桐,報告著春夏秋冬。他們灑脫,慷慨,向人間盡潑綠色;他們寧折不彎,嚴寒的冬季,枝干勁挺,一如八面威風的將軍。幾株銀杏,是父親叫我栽的,其中一株已結出果實。他們是我生命存在的證據。蝴蝶年年飛來,傳遞著我詩意的遐想。
鏡子是從來不言的。坦然地迎接一面鏡子的目光,就能正視自己。夜深人靜之時,我不止一回的做過‘詩人”、做過“作家”的夢。“你是草堰的兒子嗎?筆,握在你的手上,就要用它來呵護家鄉!”是誰在說話?噢,是鹽民。歷代鹽民胼手胝足,風餐露宿,用他們的汗水譜寫了煮海為鹽的英雄史詩。蘇中十場,鹽產量之高、鹽質之好,草堰為最。草堰,是鹽民、是儒林士子、是家鄉所有先民亙古相繼的靈魂家園。靈魂相通,血色激情。身為草堰人,當與草堰的榮辱興衰,與草堰的生命連在一起。為保護草堰的文物古跡,與小人、與官僚主義者鏖戰了這么多年,有好幾次可謂絕地逢生。內中的“隱私”與“秘密”向誰說呢?無須表白多少,只有草堰的地靈水魂知曉,這就夠了。
草堰的水甜甜的,草堰的空氣沁人肺腑。無論在鄉間或是街頭,賦予你的,總是身心的自由。“草堰人最老實,”在草堰住過一陣子的外地幾個朋友這么評價。這兒,民風純樸,人心思古。走過太平巷、錢家巷、袁家巷,這些古巷深宅,踩在石板上,不經意間,就能踩出昔人的“腳氣”來;一塊塊斑駁的古磚,傾訴歲月的滄桑,并且通過時間之眼,表達著拯救古文化的殷殷期盼。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又見綠色的藤蔓垂掛下來,一朵淺紅色的喇叭花開在墻角。我躬身采下它——它幻化著,化作我心中青春永駐的表妹的倩影。“秀珍”是圣潔的——誰想褻瀆她,挖她的根基,就要問一問一個讀書人的良知,問一問一個讀書人的“靈魂長城”答應不答應。
“秀珍”在遠方,在遠方的牽牛花、喇叭花叢中。前世今生的緣份,不管路途多么遙遠——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追尋“她”,雖九死而不悔。
路連接著家與前方。前方的情景朦朧如霧中之月,閃爍如水中之屑。那一串串燈火,映入水中,隨水波而漾動。人生是一場苦旅,需要一個擋風遮雨的家,更需要精神的棲身之所。“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望鄉者,常常產生無家可歸的感覺——他把對家園的眷念變成對某種精神的追求,而這種追求什么時候都不會劃上句號。
江上煙波,鄉關何處?
草堰是我的家鄉——“我的草堰”是更高層面的文化存在,精神存在。想象著到了那么一天——那個月明之夜,我站在望鄉臺上,遙望故園,那一份牽掛,該用什么語言來表達呢?或許,我的淚珠恰好飄落在當年父親手栽的梧桐樹上。
責任編輯:孫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