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務過農,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盡管時間不長,但與村民們同住一個村子,同喝一眼井水,同耕一片田地,也有好幾年時光。除了村民那些無遮無攔、隨心所欲、淳樸而又實在的土話;那些土布大襟、“牛頭褲”、簡樸而又隨意的衣著;那些尖頂斗笠、棕色蓑衣、古樸而又平常的雨具……給了我溫馨和想象外,就是村民聚居生息的村落了。
在我記憶中,村落背靠緩緩的山坡,面前春時一片禾苗綠,秋時一片稻谷黃的田地,像是應時節變換著色彩的江河,似乎千年不變地橫亙于東西方向。平緩、連綿起伏的小山丘,用它們常綠的表情,與村落相視眷戀著,站成對岸永遠的風景。
村落也許很古老了,故此那些成片的低矮的瓦屋,都顯得過于破舊而又雜亂。或許沿襲祖輩種竹的習慣,不僅山上、河邊、路旁植有一叢叢高大蓊郁的楠竹,村落里大多數房前屋后也有楠竹紛披的青翠。本來竹葉繁茂成蔭,村落就隱約于斑駁的暗影中了,加上那三五棵磨盤般大的枝葉扶疏的榕樹,村落愈是光線不足,早早的就要點亮燈盞。
也許,這正是村落根深蒂固安于本土的神秘之處。生活在這里,確實很容易感受到竹葉清新鮮甜的味況,一仰頭一俯視也都有新綠的陽光在詭譎地閃爍,干裂的竹籜聲或遠或近多以單聲調的脆響,讓原本僻靜的村落尤其的靜美。
我是喜歡村落的雨季,皆因窗前的竹葉和屋頂上鋪成的凸凹相間的瓦片。細雨和風時,我會為窗外送來碎碎聲韻的竹葉,從書本中某個動人的情節里走出來。看一窗散亂張開的竹葉,把收集到的、梳理成葉尖邊的小水珠,交給微風輕輕搖落的情形。節奏舒緩柔和的水滴聲,從疏密、高低距離不同的竹葉里,生發出來,像古箏絲線上纖纖手指輕挑慢剔的殊聲妙韻。當驟風急雨時,倘若在午夜或凌晨,窗外竹影晃動,會有許多清涼的雨氣,夾帶著大珠小珠在枝葉間錯落的情趣,妙弄新聲般飄進窗欞。屋頂上瓦片,響徹著清亮亮的珠圓玉潤,像是在承接經過風谷柜篩選的豐碩的谷粒,像是禾坪上村民們一齊拍打著干透了的豆莢,像是竹林里成片成片脆響著干裂的竹籜……村落的雨水,無論她的瓢潑還是霏霏,無論她的綿綿還是驟然,在我房間那窗外紛披的竹葉里,以及屋頂上那條條瓦壟之間,都讓我體驗到村落的寧靜和多情。
這在精神生活還相當缺乏的年代,我那個既偏僻又落后的村落,能與竹相處一起,且生生不已,應該說,村民們沿襲了祖輩愛竹尚竹的遺風。若是看到村民砍竹,那自然是為了家用的需要——那是一種很原始的破竹,削篾,編制糞箕、籮筐、斗笠的祖傳活計。很難碰見村民舞動鋤頭挖竹筍的景況。也許村落的居民樸實憨厚,墨守遺訓余風,或習慣于眼前的生活,并非有了文人雅士的習性。然而,他們因為村居環境的清新、秀麗,言談時,臉上總有一種欣慰的表情,在眉宇間舒展。
我居住的有著六戶人家的雜院,它的正門和邊門,均有中規中矩的“門當”與“戶對”。從正門走進,或邊門走進,在雜院當中,都有一個獨立的大小不一的天井。記得正屋北邊有房子六間,東西兩邊各有三間,門房兩間。一條走廊來來回回,把雜院里所有的房子都連接起來。雜院有了年月,顯得過于破舊和暗淡無光。然而,雜院建筑的式樣和規模,卻在無聲地講敘著這大戶人家的過去。
直到現在,雜院有一處地方,依然讓我記憶猶新。那是西邊天井旁的墻上,有一幅很大的彩色壁畫。壁畫的內容,被左右兩邊的對聯,那草書揮毫的“松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詮釋著。那壁畫和對聯,像陳舊的古字畫,懸掛在有碧檐伸出的墻上。我出門進門都要途經這天井,都會自然而然看看這壁畫和對聯。她就像一首意味深長的詩歌,一篇動人情思的傳紀,讓我猜想或演義這雜院最初的主人的如夢人生。
我聽說這最初的主人,是位嗜詩吟詩的秀才。也許,他讀過北宋詩人蘇軾的《于潛僧綠筠軒》,才認同東坡居士“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的看法,才開始在宅屋周圍栽種培植挺拔多姿的楠竹。或許,這正是村落掩映于楠竹之中的歷史根源?
楠竹婀娜,楠竹婆娑,楠竹給村落帶來不盡的風聲、水聲和鳥聲,也給村落帶來無邊的安靜和悠閑。這在物質生活匱乏的年代,多多少少讓村民那顆愁苦之心稍得慰藉。村民們沒有怨言,倒覺得生活本就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落依舊早早亮起了燈盞。
那個時候,村民閑居的日子,要比農忙的日子寬綽富余。他們除了自留地的活兒,就是到深山幽谷割些干草,砍些枯樹,留作過冬的柴禾。這些個日子,串親訪友,到別人家里去聊天,或鄉俗里一些淳美的情景,也就多了起來。不是前幾天北房的媳婦,背著小孩,提著彩色的竹籃,把出門回娘家的喜悅,化作走廊里一路的笑語歡聲,就是東房“大聲甕”那洪亮的男高音,正在東房前廳里大聲嘻笑著招待鄰里鄉親。有時,山歌一聲在榕樹下唱起,便有應和的歌聲從井臺上飄來,更有嬉鬧聲攙和著“啪啪”的搗衣聲,在水塘邊哄然而起。天色逐漸暗下來,蛙鳴就遠遠近近地此起彼伏;村前水田里,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照泥鰍”的松明火;狺狺的犬吠聲,讓村落顯得更為的寂靜而撩人了……
這就是我生活過的村落。她在南越王趙佗發祥地的古邑龍川,一個有著韓江支流那潺潺水聲的地方,村名叫做山背。
2001年回過去一趟,至今又過去好些年了,可我還是這樣清晰地記著她的模樣。尤其置身于鋼筋水泥堆砌的鬧市區里,她那翠竹掩映的身姿,她那竹籜畢剝的寧靜,她那竹葉飄香的清新,就像一股涓涓的山泉那樣,仍然滋養著我的每一個日子。我知道,村落讓我記得深切的景物和鄉俗,是當今城里人的一種念想。變化不大的村落,因偏僻還保持著原生態的場景,那質樸的民情土俗,依然有著別樣的韻味。聽說,最近村落里有了旅游者前來探訪,我既高興,也感到些許的不安。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李華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