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紅箋

又是個初晴之日，江南的天氣濕漉漉的，穿過林立的車，繞過灰色的樓，我看見母親依舊端坐在竹椅上，像一幅絢麗的油畫。母親的身后是連綿的山巒，跟前是幾個篾制的簸箕，上面晾曬著一封封打開的信，因怕風吹走，每封信上壓著紅辣椒。

我喊母親。母親應道，細妹子回家了？手中捧著信箋，目光戀戀不舍游離到我的臉上。母親滿臉寧靜的微笑，她守著那些寶貝，像是守著幸福。

母親積攢的信整整一箱，她總是喜歡晾曬信，嘮叨那些歲月的秘密。

“敬愛的老何，你好。”這是家中最古老的信，存在母親自制的牛皮紙信封里，母親比父親小18歲，她總是這樣稱呼父親。50年代末，母親新婚3個月，父親就被廠里安排到山西學習，一去就是3年。“山西有辣椒吃嘛？有魚吃嗎？”母親識字不多，信是半畫半寫，畫滿了辣椒、魚等食物。“親愛的小林，你好。”父親的信滿紙端莊的楷書，父親回信時講究儀式，像古代書生一樣，洗浴，磨墨，用狼毫筆將關愛訴諸筆端。來信回信，一月一兩封。

六、七十年代，家里的信，越來越少，有時一年也不過七八封。信，連著老家的一大幫親戚，連著父母的血脈至親。親戚家婚喪嫁娶以及新年才會有書信往來。那時，一家人聚攏，聽父親讀信，日子變得生動溫暖，有了些許節日的氣氛。因為孩子的幸福是實惠的，傳閱信后，父母總會分發些零食慰勞我們瘋長的身體。

一封信飄揚過海，傳到父親的手里，叔叔的信，是從突尼斯寄來的。我們又圍攏在父親身邊。叔叔作為援外專家被單位派往突尼斯工作。叔叔說，他很好，國內國外都發工資，拿雙倍工資吶。父親讀完信，也不肯給我們傳閱了，而是匆匆將信鎖在箱子里。信里到底有什么秘密？為什么父親神神秘秘的？終于，有一天，看見父親忘了鎖箱子，我迅速搬上小板凳，在箱底找到那封信偷偷讀起來。

10年后，堂妹夫也被單位選為援外專家。堂妹新婚不久，妹夫就前往巴基斯坦。堂妹寄來新婚照片，一臉甜蜜。堂妹寫信告訴丈夫自己有喜了，兩個人更是書信頻頻，一周寄一次，一次寫兩封。有兩周沒有來信了，堂妹擔心了，原來妹夫出車禍去世了。其時，堂妹已有8個多月身孕了，遺腹子早產，是個男孩，父子卻永遠無法謀面了！此后，堂妹仍然堅持寫信，一周兩封，只是寄往天堂的信，沒有地址，也沒有收信人。每年清明節，她都帶著孩子，在愛人的墳頭，將這些信箋焚燒，一邊燒，一邊與愛人絮絮叨叨：“15年了，多么漫長呀！這些年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們的孩子已經是小伙子了。謝上蒼把你賜給了我，可我又恨上蒼為什么這么快把你從我身邊拉走？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來世，如果真的有來世， 我仍然乞求上蒼把你賜給我，我還做你的妻子，永遠永遠!”

很長一段時間，確切地說從1949年至上世紀80年代末，40年間，郵寄一份外埠平信是8分錢，這在世界郵政史上是個奇跡。為什么郵資定為8分呢？80年代我讀大學，給家信貼郵票時，才開始解密。原來國人以米價為標準確定郵資。米屬于物質層面上的，信是精神層面的，不知是如何找出它們之間量的關系。

大量的信，貼著北京民居或萬里長城圖案的郵票，擠擠挨挨上了火車、汽車或飛機，去遠處或更遠處尋了自己的歸宿。改革開放以后，中國人生活空間更大了，書信達到它的高峰期。

我的信、弟弟的信、南下打工的姐姐信、全國各地銷售客車的哥哥的信，都從天南海北飛到父母的手中。盼信，寫信，幾乎每周，他們都會收到信，收到子女的問候和關懷。母親更是經常晾曬信，那是晾曬幸福呀。

像母親一樣，我也喜歡積攢信。同學的朋友的家人的親戚的學生的，國內國外的。信，給我溫暖，給我感動，給我力量。一封信給了我羞怯和心跳，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書，沒有地址，沒有郵戳，沒有信封，夾在我的大學課本里。我已忘卻信的內容，但我記得當時的感覺，既甜蜜又羞澀。

多久沒有寫信和收信了？不記得了。一切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好像一夜之間，信箋從我們生活中銷聲匿跡了。那種可觸摸的有生命熱度的文字正在被數字化時代拋棄，如果拋棄的只是信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正在遺忘一種溫情的生活方式。

一個雨后初霽之日，我深切懷念起信箋。在我看來，短信不能稱為信，沒有信開頭與結尾的格式，也沒有與收信人深切的相互交流，它只能稱留言條。電子郵件，它具有信的形式，但缺乏個性筆跡毫無生命力，它更像一份公函。

5月10日，我意外收到一封學生的信，確切地說，我已有10年沒有收到信箋了。這封信會寫什么內容？心顫抖地拆開千回百轉的信箋，讀著娟秀的字跡：“……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啊，你讀完信后，千萬不要為我難過，為我悲傷，在生命最美的時候，我將像流星一樣逝去，永遠逃離這個紛擾的世界。我感到活得太累太苦，已經不能承受了。我要去天堂，去天堂找我媽媽，媽媽在等我，已經等我十年了……”

大雨，無情的信江河水，吞噬一切而又拒絕一切啊，時間永遠定格在18歲，膨脹的身體，萬古的冰冷啊。

“孩子，你為什么選擇落紅的姿勢，落入無盡的黑暗中？孩子，你的生命還沒有真正開始呀，縱然心有千千結也能解開，怎么就打成死結了呢？孩子，還有比死亡更痛更可怕的事嗎……”我在心底書寫這封永遠無法寄到的回信。

在對死亡的恐懼和對逝者的傷痛中，我開始思索信箋的終極秘密。信箋，溫暖人類幾千年的信箋，或許永遠不會消亡，它會以“遺書”這一揪心的形式獲得永恒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