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不大的城市里遷徙了六七次,直到在江邊住了下來,才大致有了不再游移的念頭。
這條穿過城市的江流,和其他江河一樣,被人稱為母親河。都說住在母親河邊,這當然是泛泛之說,離江岸幾十公里的人都可以如此言說,言說中象征自己和這條江的關系,實際上并非貼近。我從樓上下來,沒走幾步已到江邊,時間過去一些,我才有了一些靠近的感覺。此時,我能說一條江和一個人的關系了。
由于一條江的展開,空間被碧波如鏡的柔軟拓寬了,這使眼力有了舒展的廣度,看到遙遠的江岸奔馳的車子和燈火閃亮的窗口——沒有誰能在江面建造樓房,抽刀斷流般地切斷它的流動。這幾年我覺得眼力短視了許多,有一種張眼碰壁的不快。所謂短視就是這個意思,眼力的伸張不能充分得到利用,望到遼遠深廣。這和耳聽是一個樣,聽慣了嘡嘡嗒嗒的浩大之響,那些細微如絲的輕音,已經有些無力捕捉了?,F在,我可以倚在欄桿上,看遠處緩緩駛來的船只,看江岸上空搖曳不定的彩色風箏,或者更多地看江流整體的向前移動。我的視力有了充分的用武之地,伸到目力可及處。作為人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是需要盡其所用的,這也是這個器官的榮幸。反之,由于惜用,這個器官的功能就會逐漸消退。在大草原上我沒有看到戴眼鏡的人,他們良好的視力可以看到草原與天邊的交接處,遼闊的疆域倚仗遼遠的目光。
也許在這個舒展的江邊,我的視力會越發伸長起來。
一條江終年不息地流動,帶來江邊氣息的滋潤,滋潤得讓人可視可撫,縈繞在每一天的日子里。外出北方,時間一長,就會覺得身體中的汁液一絲絲一點點地被抽走了,渾身干燥粗糙,喝了多少水也不管用,就是想著早點回到滋潤的南方,肌膚開始柔和,唇齒間漸漸潤澤,心思安然。我說——這是少婦一般的江流,飽滿卻又徐緩潺湲,就是發大水的時候,漫過堤岸,也不是濁浪滔天那種狂暴類型。這使得岸邊土地肥沃,草木豐茂綿密。老子也應該有一段生活與水有關,否則他的宏文中就不會有那么多與水有關的表達。就像一位長年居住崇山中的人,筆下必多些崔嵬之語堅硬突兀。老子認為水是柔弱的,對于攻堅卻無不勝出,涓滴之水而能穿石,就在于持久不輟。我接受這種教誨比較早,那時還是個兒童,就持守舊日的書寫方式不放,大概此生不會改變了。每一個字都是從筆下逸出,剛出現在紙上時是濕潤的,像是雨絲落下,如果指尖不慎擦過,它就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速度,有的迅疾,有的遲澀,貫穿在生存的每個細節,要改變它,有時與生存有關,有時又和趣好有關。我還是選擇了遲澀,應和這條江流的節拍,在從容中看書,一頁一頁;寫字,一筆一畫,點畫交織,漸漸寫成一段,接著連綴成一篇。和某些人提筆忘字所不同,我一提筆,就有許多字涌了出來。
林園里的草木有秩序地改變著自己的容顏。盡管在南方,粗率的人視覺上沒有什么變化,我還是在每一日的漫步中察覺出細微之變——由嫩芽而生成寬大的綠葉,或者柔韌纏繞的長藤;而到后來,陽光越來越弱,西風越來越緊,也就停止了生長,保持在穩定的狀態中;接著是色調轉換,枯槁凋落。那些不變色的植物,似乎不應四季之變,依舊蔥蘢滿目,想來植物界也是如此,有隨自然之變而變的,亦有不變的,屬性不一。同樣的陽光普照,雨水富余,有肉眼可見的植物瘋長不羈,有的則不動聲色慢慢騰騰。各自的生命節律,也就依憑各自的習性,毋需攀比追逐。我比較傾向適應自然之性,這樣會使生長態更自然一些,使成熟的漿果更具自然的芳香。江邊有一片番石榴樹林,每到初秋,這些天生天成的果實香味就會飄散到很遠,示意它的成熟。傳說果實中有蠕動的蟲子后,也就再沒有人去采摘,等超過了期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漿汁溢出,香氣彌漫。來年依舊如此。植物是忠實地循四季生發之物,該開花時開花,該掛果時掛果。什么是規律,這就是規律。至于有人采摘與否,與規律無關。上邊的描述使我感到輕松,不像逆時針而長的植物,完全背離生長的法則。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人眼中,如果冬日的餐桌上出現夏日的果子,一定要覺得神秘甚至不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考究起來還是有道理的,是一種很質樸的生養方式。我慣常熬夜的習慣早已過去,那時為了寫一篇論文會不舍晝夜,過后才知道透支也是要補償的。江邊由于植物多了,各個時段都能給人一點預示,了無聲息,色調著意,只是太多的人在匆忙中,忽略無覺。
清潔——這是我在江邊生活最易察覺的。分秒的呼吸吐納中,神清氣爽。漸漸的,我到市中心辦事的時候,就會嗅出空氣中的塵泥和廢氣。如果是夏日,空氣中的溫度也由肌膚測出有所高下。一條算得上比較清澈的江水,林園中豐茂的草木,陽光覆蓋其上,地大人稀,車馬禁行,是沒有理由不清潔、新鮮起來的。每日清晨,我都會看到翎羽艷麗的鳥群,它們的品類和名稱,已經超出了我認知的范圍,不能熟悉地叫出。只是坐在不遠的石墩上,看它們一步一啄或在枝條上鳴叫呼應,不時地隱沒,不時地出現,闊大的草木叢中,稱之天堂亦不過分。如果沒有外界的逼迫,任何動物,也就是這般自由自在。人與鳥獸一樣,會貪戀空氣的清潔新鮮,這是一種天賜,使身心如同花蕾,暢快地打開,成為花朵。一些老者會在上午的十點鐘,守時地坐在木頭搭就的古樸亭子里,有所思或無所思,淡然之相,松弛之姿,看亭子外陽光下的草木。安度——這個詞對于晚年的時光恰當不過,徐緩的、平和的,每一日悄悄過去。我也會在漫步中找一個僻靜處,在潔凈的石椅上坐下,擺一個舒坦的姿勢,頭頂樹影婆娑,信手翻開一冊古書,正好是東坡的美文:“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已經逼近初冬了,黃槐還是開了一樹又一樹的花,黃澄澄的明快,映襯它同樣深郁的綠色的葉片。黃金榕、花葉假連翹,還有片片相連的草坪,還在繼續伸長的里程。每過一段,管理人員攜帶工具,來盡修剪、刪節的義務,令其符合型儀才滿意歸去。似乎,城市林園的管理都是如此,工匠意氣是林園的主宰。人工的痕跡多了,自然的氣息就被篡改。在那些人跡鮮至的山梁上,藤葛枝蔓夭矯蒼龍,突兀鱗角,在荒寒殘照下,洋溢著野獷、蒼涼的氣味,陽光薄、西風烈、水分少,枝條堅硬如骨,倒刺銳利如鉤,品相猙獰兀傲,荒寒也算得上一種大美了,地生天養,霜侵雪覆,與人無干。南方畢竟是一個比較精致小巧的場域,有比較精細的要求和精工的手段,為的是形成一些模式,可測可量,可效法可追尚。這也大大地降低了植物習性中趨野的那一部分。人工和自然永遠是互為對手,枝條頑強地竄出,伸長;人工不懈地截去不守繩墨的部分,制止自由放任的傾向。生長不息,剪裁不止,兩種生命都在揚抑的反復中,漸漸老去。老的林園管理者退休了,由小青年接班,他的工作職責依然沒有改變。其實,異趣之美對于一個城市空間,是多么的不能缺,不可無。
總會在睡覺前關了大廳的燈,走到臨江的陽臺,倚欄看夜色中的江面。江水波紋不興,聲色不動,新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里。對岸的燈火倒影盡入江中,是參差不齊的圖像。燈火會漸漸稀疏,暗黃下去,草木沉睡,四周岑寂。
對于此時的生活,我想,是可以言說安寧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