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被賣:晚清的國資流失大案

始建于1878的開灤煤礦，作為國有特大型煤炭企業，創造了許多中國“第一”：中國最早開采的大型礦井、第一臺蒸汽機車、第一條準軌鐵路和中國最早的股份制等等，被稱為中國早期工業化的起點。

2011年1月，唐山開灤國家礦山公園被批準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站在礦業遺跡展示區里，回溯中國機械采煤歷史的源頭，會發現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中，有許多值得今人借鑒的地方。

“中國不可無唐廷樞”

1892年10月7日下午，眼尖的路人發現，天津各國領事館樓頂上，所有的國旗都降下了一半，在半空中垂頭豎立，人們不禁心生疑惑：又是哪個名人故去了?

此時，海河南岸的維玻利亞路上，一頂匆匆行來的官轎直奔設在開平礦務局(開灤煤礦的前身)總部的靈堂。一位神色凝重的正一品大員快步下轎，面對靈位頓足而泣：當今中國，可以沒有我李鴻章，萬不可沒有唐廷樞啊!

這位前來吊唁的官員，正是當時的晚清重臣李鴻章。靈堂上擺放的則是他在洋務運動中的得力干將、著名實業家唐廷樞的遺像。

唐廷樞的名字可能對現代人來說十分陌生。但由他主持修建的中國第一務鐵路，鋪設的中國第一條電報線，經營開采的中國第一座煤礦，讓國人從此得享現代化的能源和交通之惠。唐廷樞一生興辦了47家企業，其中居“中國第一”的企業有6家。開平礦務局，便是其中歷時最久、創辦最難、成就最大的一個。

1876年11月，洋務運動的倡導者、直隸總督李鴻章，因煤炭生產不能滿足新興工業需求，授命時任上海輪船招商局總辦的唐廷樞北上天津，籌建開平煤礦。此時的唐廷樞，因將上海輪船招商局辦得有聲有色而在洋務派中名聲大振。接到委派后，精明踏實的唐廷樞和英國雇員動身到開平一帶勘察礦脈。他們往返百余里，收集各土窯煤樣20余份，分別送往北京同文館和英國進行檢測。英國礦師馬立斯估計：“僅淺層之煤就有600余萬噸，加之深層之煤，儲量驚人。”唐廷樞收集多方材料，寫出一份精辟詳細的勘察報告。

1877年，李鴻章批準了唐延樞的開礦報告。同年9月，唐廷樞等人籌備在開平設局，名日“開平礦務局”。擬定了招股章程12條，詳細規定了企業性質為官督商辦，預計招股集資80萬兩，分作8000股，每股津平足銀1100兩。這份滲透著資本主義經營色彩的股份制章程，深得李鴻章的贊許。

1878年7月24日，開平礦務局在開平鎮正式掛牌設局。在專制愚昧的晚清時期，朝廷上下充滿權力角逐和利害紛爭。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唐延樞和他的同仁開始了中國近代煤礦、鐵路工業最初的現代化進程。

洋務運動中的企業典范

招股集資在當時是件頗新鮮的事兒，很多人在好奇觀望。唐廷樞利用廣泛的人脈和商界的威信，在天津、上海、香港等地籌集股金。各地巨商熟知開平煤礦與北洋集團的關系，又佩服唐的才干，一年便認購了7000股。同時，唐廷樞帶領從英國雇來的幾名礦師和廣東招募來的工匠在開平一帶選址打鉆探煤，并購買新式采煤機器，初雇工人3000名。唐廷樞為這座礦取名為唐山礦，并創建了一整套近代企業的規章和管理制度。開平煤礦逐漸顯示出近代大工業生產的一派生機。

1881年秋，唐山礦開始出煤。隨著產量的日益增加，運輸矛盾日益顯現出來。唐廷樞深知，“欲使開平之煤大行，以奪洋煤之利，茍非由鐵路運煤，誠恐終難振作也。”但在頑固派一片“奇技淫巧，萬不能學”的主論調之中，李鴻章與唐廷樞的修路請求屢屢遭到駁回。唐廷樞只好暫時放棄從礦地至澗河口修一條百里鐵路的計劃，改由胥各莊至蘆臺挑挖一條人工運煤河。后來因胥各莊至唐山礦地一帶地勢逐漸升高，運煤河不能直抵唐山，就私下打著建“快車馬路”旗號，于1881年6月9日秘密修建了唐山至胥各莊的一條標準軌距鐵路。這是中國第一條準軌鐵路。英籍雇員、總工程師金達與工人們偷偷利用開礦的廢舊物料制造了我國第一臺蒸汽機車，中國工人在機車兩側各刻上一條巨龍，因此稱為“龍號”。1881年9月6日，龍號機車在唐胥鐵路上首次運行。“運輸之力，陡增十倍”。但是頑固派卻嚇壞了，以機車行駛“震動東陵，先王神靈不安”為由，連上奏章，極力反對修筑鐵路，清政府下令禁駛機車。開平煤礦只好改用騾馬拉著車皮在唐胥鐵路上運煤。此情此景，徒增笑料。

為了讓頑固派官員不再排斥蒸汽機車，李鴻章、唐廷樞等人竭力奔走，從北京邀請了一批官吏到開平感受“龍號機車”。這些人根本不明白鐵路和機車對煤炭意味著什么，對中國意味著什么，甚至詢問李鴻章：“此物不飲不食，因何而能走，又因何能負重?”眾人啼笑皆非。不過官員們終于承認了機車行駛的安全便捷。朝廷給龍號機車亮起了綠燈。

此后，質優價廉的開平煤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在華北一帶占領了市場。1885年產量更是達到24萬噸，將洋煤擠出了天津市場。當時的中國工業，南有江南制造局，北有開平礦務局。開平礦務局成為洋務運動中的典型。

美國總統看中開平礦藏

1992年唐延樞病逝后，恭親王的親信張翼接手開平煤礦總辦一職。此人原來只是恭親王奕的侍役，對現代企業管理一竅不通。張翼接手開平礦務局后，人稱“中國第一佳礦”的開平礦，逐步淪為官府“衙門”——60人便可以完成的工作卻要600多人參與，工資單上的虛報名額更是高達6000人之多。開平礦務局陷入了管理混亂、冗員充斥的泥沼中。

1897年，開平礦欲建造秦皇島碼頭。張翼在商界并無名氣，無法籌集到擴建秦皇島碼頭所需要的資金，遂將目光轉向了外國洋行——此舉犯了唐延樞之大忌，此后外國人唐而皇之地介入了開平礦務局的業務和經營——他先是通過曾任海關稅務司的英籍德國人德特林，以天津、上海等地的碼頭煤棧作抵押，向德華銀行借款60萬兩，又向英商墨林公司借款20萬英鎊。張翼對西洋人的慷慨十分感激。卻不知開平的優質煤層與豐厚利潤，早就勾起了外國人的覬覦之心。

不久，墨林公司提出開平公司存在很多經營問題，要為開平礦務局再物色一名工程師，張翼不知是計，欣然同意。于是，墨林公司的美籍雇員胡佛，也即后來的美國第31任總統得以進入開平任采礦工程師，同時兼任張翼的技術顧問。

胡佛幼時父母雙亡，曾在斯坦福大學修讀地質和土木工程。1897年，英國礦業巨頭畢威克一墨林公司計劃招聘一名年齡25歲以上、經驗豐富的地質學家。當時23歲的胡佛虛報年齡應聘，被墨林公司看中。1899年2月，24歲的胡佛來到中國，以中文名“胡華”在墨林公司中國機礦公司任經理兼煤礦技師。胡佛廣泛收搜集有關開平礦藏的情報，短短五個月就向墨林先后呈報改組開平礦務局的兩個方案。并得出結論：“這項產業值得投資一百萬英鎊。這絕不是一項投機，而是一個盈利極高的的實業企業。”

八英磅騙占清朝“央企”

就在報告完成的同時，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了。各國侵略者蜂擁而來，伺機趁火打劫。

此時的張翼為避戰亂，帶領一家上百口躲到天津的英租界居住，整天擺弄鴿子為樂。英國人以張翼“疑與拳匪相通，飼鴿傳遞消息”的借口，不由分說將其逮捕。張翼受此驚嚇，又聞礦務局被沙俄軍隊占領，便請德特林從中斡旋，尋求英國人庇護。德特林慨然應允，但提出一個條件，要張翼委任自己為開平礦務局“總代理”，全權處理開平礦務局的權益。張翼不知其中利害，同意了德特林的條件。

胡佛和德特林見張翼已經上鈞，慫恿當局將張翼釋放。1900年7月30日，“總代理”德特林代表開平礦務局，胡佛代表墨林公司，簽訂了出售合約，價格是8英鎊。根據合約，“開平矽務局所有之地產、碼頭、鐵路、房屋、機器、貨物，并所屬、所受、執掌或應享有之權力、利益，一并允準、轉付、移交、過割與胡佛……”胡佛把合約帶回墨林公司后，得到了5000美元的獎賞。接著，墨林公司以25萬英鎊將開平轉手賣給一個英國財團。12月28日，新組成的開平礦務有限公司在倫敦注冊。

然而，“賣約”上沒有張翼的簽名，就等于沒有得到清政府的認可。于是，胡佛等人寫了一份“移交約”，要求張翼交出副本及移交“舊”公司一切權益。

蒙在鼓里的張翼看到“移交約”，嚇出一身冷汗。他意識到這不是所謂的中英合辦，而是等于把開平煤礦賣給了英國人。這個責任可是太大了!遂拒絕簽字。胡佛等人威脅說，如果張翼不簽字，就請外國兵占領礦山，還要聯合外國公使對付他，讓他在政界顏面盡失。同時，他們又許諾，如果張翼好好合作，可以任用他為新公司的督辦，拿到一筆重金，并拔出20萬兩白銀作為行賄清政府上上下下的資金。

在“大棒加胡蘿卜”面前，膽小貪財的張翼乖乖就范了。為了顏面上過得去，他要求擬定一份“副約”，寫明中國人在這一交易中能得到什么。英國人爽快地同意了。在“副約”中加上了“該局改為中英合辦”和仍任張翼為新公司督辦兩條。但這并無實際意義，只是掩人耳目。

1901年2月19日，張翼在“移交約”和新擬的“副約”中簽了字。7天后，胡佛寫信給英軍駐北京騎兵旅，請求英軍進駐礦區。1901年2月下旬，英軍占領唐山及林西礦。胡佛被任命為新公司的總辦，并得到8000股股票。在寫給倫敦董事會的報告中，胡華宣稱：“我們的任務完成得令人滿意，留給我們后任的乃是一個前程遠大的企業。”

1913年胡佛離開天津時，個人資產已達400萬美元。他以此為資本步入政界，1929年當選為美國第31任總統——胡佛的發跡與開平礦務局的騙占關系如此之大，以至唐山人至今還說：“開平礦造就了一個美國總統。”但詐騙清朝“央企”的不光彩歷史，一直是胡佛政治生涯中的瘡疤。政敵攻擊他當年在中國以非法手段撈取了一筆不義之財，后來競選連任時被羅斯福擊敗。

庸臣誤國巨資終流失

開平礦務局悄悄易主，張翼做賊心虛，隱瞞不報。但紙里包不住火，事情很快被袁世凱知道了。

1903年，袁世凱兩次上奏參劾張翼，向朝廷報告開平煤礦被騙賣的事。清政府將張翼先行革職，并著袁世凱飭張翼收回。被革職后的張翼急忙與時任新公司總辦的英人那森簽署了一個協約。規定新公司尊重中國國家主權和地方當局的職權，遵章納稅等等。這顯然是用于搪塞朝廷的，開平礦的所有權依舊在英國人的手中。

1904年3月，袁世凱第三次參劾張翼。此時，開平煤礦被騙賣一事已鬧得沸沸揚揚，清政府自覺臉上無光。但由于張翼有恭親王撐腰，并未被深究。1904年底，清廷責成張翼遠赴英倫交涉，設法將開平悉數收回。

1905年1月，張翼向英國倫敦高等法院起訴。但這位昏饋無能的官僚把清延令他設法將開平礦悉數收回自辦的圣旨擱置一邊，一不要求廢除具有詐騙性質的“賣約”，二不提收回被騙占的開平礦，而是抱著一己私利，起訴要求英國人履行“副約”。因為在“副約”中英國人許諾，由張翼任駐華督辦，并許給他以豐厚的收益。這樣一來，就等于承認了正約，承認了英國人占據開平礦的合法性。此種起訴，實在是滑稽得很。即便如此，到英國去狀告英國人，期望得到公正判決，也只是天方夜譚。英國在幾次開庭后，宣布張翼敗訴，并支付一切訴訟費用。理由是，出賣礦產權的契約有法律效力，胡佛將產權轉讓完全符合法律手續。張翼只能灰頭土臉地無功而返。開平煤礦所有權的流失成為定局。

1906年，清政府在收回開平煤礦無望的情況下，命袁世凱在同一開平煤田內籌建灤州礦務公司。灤州礦發展迅速，對開平礦造成了直接威脅。但英商開平煤礦在英政府和國際財團的支持下，以政治和經濟手段擠壓灤州礦，使灤州礦難以維持。1912年，灤州煤礦與開平煤礦合并，成立了開灤礦務總局。由于經營管理權掌握在英人手中，此后的近半個世紀一直被英國人掌管。所謂的聯合，實質是被兼并。1952年5月，開灤煤礦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接管。中國最富饒的一片礦區，從此重新回到中國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