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代情愛小說的趣味格調不僅因時而變,而且因地而異。19世紀90年代之前,情愛小說(狹邪小說)的意旨在歡場之外,作者在才子與妓女的故事中有所寄寓,小說散發著濃厚的才子佳人味。當清末小說的創作隊伍、傳播媒介、閱讀群體向上海匯聚,當小說的故事空間鐘情于上海租界,情愛小說(狹邪小說)的品格風貌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以上海租界空間為背景的狹邪小說褪去了才子佳人故事的浪漫虛幻面紗,籠罩在上海租界的消費娛樂氛圍下,書寫快樂原則和金錢原則下無道德約束的情欲冒險。同時,上海租界的淫冶風氣與女性解放觀念的結合,使得狹邪小說所描寫的花界戀情接近了現代愛情的本質。
〔關鍵詞〕 上海租界;狎邪小說;異質空間;情愛敘事;晚清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4-0177-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租界文化語境下的中國現代文學”(08XZW014);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項目“中國城市的文學想象”(SWU0909406)
〔作者簡介〕李永東,西南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博士,重慶 400715。
(一)
明末至晚清,男女情愛題材深受小說家的青睞,涌現出了一批影響廣泛的長篇小說。清代情愛小說的趣味格調不僅應時而變,而且因地而異。對清代情愛小說的發展脈絡加以梳理,有助于廓清上海經驗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辨明上海租界占據情愛敘事的主要故事空間后所帶來的品格風貌嬗變,增進我們對晚清狹邪小說的理解。
明末清初時期,情愛小說所敘“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其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1〕。明末清初遠播海內外的長篇小說《玉嬌梨》即屬此類?!队駤衫妗匪v述的蘇友白與白紅玉、盧夢梨的愛情故事,可以看作風雅才子與閨閣才女柏拉圖式的精神意淫。蘇友白家境貧寒,卻“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風流,又且穎悟過人”〔2〕?;录倚〗惆准t玉、盧夢梨亦才貌超群。蘇友白與白、盧兩位小姐相互傾慕,生發出一段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然而,在洞房花燭喜擁雙嬌之前,蘇友白與白紅玉未曾謀面,只憑傳聞知道白紅玉乃閨中才女,貌若天仙。兩人的情感交流是間接式的,由紅玉的侍女嫣紅溝通雙方,以詩傳情。蘇友白與白紅玉的互相傾慕,是建立在語言文字折射出的虛擬形象之上?;茧y之中的蘇友白與女扮男裝的盧夢梨雖算是有一面之緣,卻把她當做男兒身,心儀的是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盧夢梨的妹妹,或者說“男兒”盧夢梨的“女性”投影。蘇友白對白、盧二人的愛戀,與其說戀的是有血有肉的兩位女子,不如說戀的是傳統才子集體心造的佳人幻影,帶有很大的意淫成分。而且,蘇友白與白、盧兩人雖先后情有約定,最終仍需與明媒正娶的安排相遇合,接受道德、才學、功名的考驗。因此,小說由一男兩女所構設的浪漫才子佳人故事,看似越界,其實仍屬禮教框架內的情欲冒險,古典的浪漫情調非常濃郁。
清代乾隆年間面世的《紅樓夢》,其故事主體也敘述了青年男女的戀情,可以當做才子佳人小說來讀。面世后,續作、仿作紛出,到了晚清,演變為狹邪小說的創作。對此,魯迅有過精辟的論述:模仿《紅樓夢》的風氣興盛好幾十年之后,“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3〕。在這段文字中,魯迅概說了晚清狹邪小說興起的緣由和文學品格,作為例證的“上述三書”是指《品花寶鑒》、《花月痕》和《青樓夢》。
“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干,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于《品花寶鑒》,惟所記則為伶人?!薄?〕《品花寶鑒》60回,刊行于1852年,作者陳森,“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遂成此書?!?〕小說反映的是禮教夾縫中京城仕宦文人與優伶之間的畸形情愛。然而,作者懷著一種理想來表現優伶中的佳人和狎客中的才子。小說起始便說要寫“幾個用情守禮之君子,與幾個潔身自好的優伶”〔6〕,并把他們當作“上等人物”。在小說中,文人與優伶兩情相怡,才子梅子玉和男優杜琴言的關系詮釋了“情之正者”,他們對才、情、色進行三重消費。在小說結尾,文人與優伶相互以詩詞禮贊,劃上了理想結局的符號。
《青樓夢》64回,成書于1878年,作者俞達,“全書以伎女為主題”〔7〕。小說第一回正文前的評語寫到:“《青樓夢》何書也?曰:可憐、可嘆、可敬、可愛書也。以七尺男兒,懷才莫展,徒堙沒不彰,郁郁于風塵之內,則可憐;以懷才之人而上不能識,即識亦不能重用,反令青樓女子識之,則可嘆;以不得重用之人,泥涂溷跡,不形怨望之心,而逢令節,則知所以游之,遇美妓,則知所以交之,則又可敬、可愛?!薄?〕小說肯定妓女情意,把妓女當知己。
《花月痕》初刊于1888年,作者魏秀仁,描寫了清咸豐、同治年間文士韋癡珠、韓荷生與歌妓劉秋痕、杜采秋之間悲歡離合的故事。小說以才子佳人故事寄寓人生際遇之感,正如書末題聯所言:“豈為峨嵋修艷史?權將兔穎寫牢騷。”〔9〕韋與劉、韓與杜之間的感情,雖不符合傳統人倫大義,但仍可歸入才子佳人情事,男女感情建立在情趣相投的基礎上。
晚清的這一批“狹邪小說”雖然以才子與妓女(優伶)的戀情故事為主,其意旨卻在歡場之外,無論才子還是妓女(優伶),都帶有作者“自況”的意味,且才子中意的妓女(優伶)的才貌人品均屬上乘,小說的才子佳人意味非常濃厚?!镀坊▽氳b》表現才子優伶間的同性風情,作者陳森指明小說“所言之色,吾目中未見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之情”〔10〕,并借書中“上等人物”以“自況”〔11〕?!痘ㄔ潞邸泛汀肚鄻菈簟贩菍崒懖抛优c妓女的歡情,而是借佳人情緣表達懷才不遇之感,與古典詩詞以香草美人寄寓人生際遇和理想的春秋筆法相仿佛。對于《花月痕》,當時有閨中女子評曰:“所謂韋癡珠者即韓荷生之影,杜采秋即傅秋痕(應為‘劉秋痕’——筆者注)之影,兩男兩女實則一男一女?!薄?2〕因此,韋癡珠與韓荷生的不同人生遭遇,實際上是作者“對窮達兩種前途的設想和假托”〔13〕。與《花月痕》類同,《青樓夢》的初衷并不在敘男女情事,其書“張皇眾美,尚有知音,意特為落魄才人反觀對鏡,而非徒矜言綺麗為也。噫嘻!美人淪落,名士飄零,振古如斯,同聲一哭。覽是書者,其以作感士不遇也可,倘謂為導人狹邪之書,則誤矣。”〔14〕因此,如果硬要把這些小說貼上“狹邪小說”的標簽,那么,也屬于有所寄寓、具有才子佳人風味的狹邪小說,與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固然有別,與清末民初專寫妓院生活的狹邪小說相比,在意旨和品味上更是有雅俗之分、新舊之別。
以上小說的創作緣起和故事背景,都與開埠后的上海沒有關系,講述的是上海之外的故事?!镀坊▽氳b》的故事背景是北京,《花月痕》的背景是并州(太原),《青樓夢》的故事背景是吳中。上海租界成為近代小說的主要創作地點和故事空間,是19世紀90年代以后的事情。
在進入清末上海的狹邪小說之前,我們先討論《恨?!罚纱丝梢怨芨Q上??臻g在情愛故事中的轉換意義?!逗藓!?0回,1906年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作者吳趼人。阿英把吳趼人當做晚清“寫情”小說的開啟者,認為“此類小說之最初一種,即《恨?!贰薄?5〕?!逗藓!返摹皩懬椤笨臻g始于北京終于上海,由北京到上海,故事沿著“定情—尋情—情變”的基本線索發展。在北京,陳、王、張三家同居一個院子,相互照應,關系“甚是親密”,三家的兒女陳伯和、陳仲藹、王娟娟、張棣華都頗懂規矩禮儀,“相愛相讓,甚是和氣”。陳戟臨夫婦頗喜歡家王家和張家兩個女孩,央人替兩個兒子說媒,王樂天夫婦和張鶴亭夫婦亦中意陳家的兩個少年郎,于是在父母的主持下,陳伯和和張棣華,陳仲藹和王娟娟換了八字婚貼,定了親。這是北京的愛情倫理故事:鄰里相處,其樂融融;總角之交,其情恰恰。一幅傳統家庭倫理道德的理想圖景。
庚子事變,京師恐慌,滿城百姓都紛紛逃往外地避亂。陳、王、張三家除工部主事陳戟臨堅留皇城,仲藹執意陪伴侍奉父親,其余先后逃離京城。由京城到上海,渲染演述的是亂離途中忠孝節義的凄慘故事,感人肺腑。由北京到上海沿途的故事,無疑是北京家庭倫理世風在逃難情形下的衍化,并沒有為情變醞釀異質因素。情變發生在上海租界空間。兒女間的情深意長、生死之戀,經不起洋場淫亂墮落空氣的侵蝕。陳伯和在上海迅速墮落敗壞,瘋狂嫖妓,沉迷鴉片,弄得不成人樣;王娟娟淪落風塵,做了妓女。張棣華癡癡等候,找到的是嫖客兼煙鬼陳伯和;陳仲藹千里尋情,偶遇的是已入娼門的王娟娟。經此變故,張棣華和陳仲藹的最后決斷是逃離上海紅塵:張棣華削發為尼,遁入空門,規避上海的塵囂;陳仲藹萬念俱灰,離開上海,“披發入山,不知所終”??梢哉f,墮落的租界化上海敗壞了未婚夫或未婚妻,吞沒了他們的戀情。由北京到上海的城市空間轉換,“定情—尋情—情變”的故事線索設置,透露出吳趼人對兩個城市道德倫理狀況的詮釋。對應作者在篇首對“情”的解釋,那么,北京故事的“情”是“忠”、“孝”、“慈”、“義”,逃難途中是“癡”,上海故事核心是“魔”,或試圖以“癡”拯救“魔”,然而終究失敗。這不僅是張棣華、陳仲藹的失敗,也是傳統北京對抗畸形上海的失敗。上?!傲曀滓迫恕?,傳統北京養成的“純然天性”,化成了第二天性——“純然人欲”〔16〕。這就是故事空間和“情”的對應關系以及潛在的意義結構。
與晚清非上??臻g的情愛小說相比,《恨?!窌鴮懥擞星槟信漠惢森h境帶來的異化,注重上??臻g在人物命運和愛情關系中的作用?!逗藓!钒凳玖松虾?臻g所上演的男女故事的異質性、男女關系的消費性。
(二)
上海主導晚清小說的故事空間始于19世紀90年代。在這之前,上海租界在人口數量、城市規模、文化事業等方面還處于積累階段,與北京、廣州、香港等城市相比,還沒有取得絕對性的優勢。90年代之后,尤其是1898年后,上海(租界)迅速成為全國文化中心。清末的狹邪小說創作選擇上海,是上海(租界)本身的城市狀況和地位所決定。上海租界在清末急劇膨脹、擴大,日益顯示出大都市的氣象,吸引了大量文化人。上海公共租界的面積在1899年急劇擴張,由10606畝擴大到32110畝,〔17〕擴張后的面積約為之前的三倍。法租界的地界在1900年亦大加擴充。租界人口數亦快速攀升。1890年上海租界總人口213566人,1900年則上升到444318人,〔18〕十年內就增加了一倍。在租界居住的市民,主要是各地來的移民,非上海籍貫的市民占了80%以上?!?9〕從四面八方匯聚的市民中,文化人不少,且增長迅猛。1898年約有新型文化人1200 名,1903 年就增加到3000 人。〔20〕上海租界以及其它通商口岸所培育起來的文化人,與傳統的文人士大夫在文化觀念、生活方式上存在重大區別,他們通常被稱為“條約港知識分子”〔21〕。新型文化人的增長與上海文化事業的發展相互促進。上海在19世紀“80年代漸成新聞行業,到90年代上海報業已具相當規?!薄?2〕,執全國新聞出版之牛耳,“是香港以及其他通商口岸所難以企及的”。1890年范約翰發表《中文報刊年表》,對全國報刊的出版情況進行了統計,共列出中文報刊76種,其中在上海出版的33種,約占43.4%,〔23〕最大的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在1897年成立,精良、高速的現代印刷設備被引進。需要指出的是,上海的新聞出版機構絕大部分位于租界區域內,文化人的活動,也主要是在租界。數量巨大的市民群體為清末上海小說的繁榮提供了讀者支撐,新聞報刊事業的發達為小說的發表、出版提供了平臺,日益龐大的新型文化人群體,則是小說創作的人才庫。19世紀90年代以后,創作、傳播、接受所構成的文學生產鏈,趨于成熟與完善,造就了上海文壇生機勃勃的局面。
當清末小說的創作隊伍、傳播媒介、閱讀群體向上海匯聚,當小說的故事空間鐘情于上海租界,情愛題材小說(狹邪小說)的風貌品格也發生了某些實質性的變化,表明上海租界的文化空間參與小說創作后所帶來的區分意義。魯迅指出,晚清的狹邪小說創作,“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家,暴其奸譎”,“開宗明義,已異前人”?!?4〕《海上花列傳》出版于1893年,隨后,鄒弢的《海上塵天影》(1896)、孫家振的《海上繁華夢》(1903、1906)、李伯元的《海天鴻雪記》(1904)、張春帆的《九尾龜》(1906-1910)、夢花館主的《九尾狐》(1908-1910)等狹邪小說相繼推出,這些小說在旨趣上與《品花寶鑒》、《花月痕》、《青樓夢》大相徑庭,講述的是上海租界語境下的都市情欲故事,應和了租界的世態風氣。
清末的上海租界欲海橫流、艷幟高張、道德迷亂。上海租界原本存在過剩的欲望。過剩的欲望一方面由傳統道德的潰敗所激發,另一方面由男女比例嚴重失衡所造成。1900年公共租界共26萬的成年華人中,男性約為女性的2倍?!?5〕法租界的比例大致相當。由此我們可以推想,許多寓居上海租界的男性成年市民缺乏情欲滿足的對象?!澳凶由鐣荒茉诨橐隼锏弥鴿M足,照例是向賣淫制度去尋覓補償”〔26〕。因而,上海成了賣淫的天堂?!?0世紀初期,涉足賣淫的人數大幅增長?!薄?7〕1875年約為5500-6500人,1915年約為10000-15000人?!?8〕
安克強的研究表明,晚清時期,上海妓女的活動空間由縣城向租界轉移,妓女的品味逐步向下滑落。19世紀60年代之前上海的高級妓女集中于縣城,之后則整體性向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遷移,聚集于租界繁華熱鬧的街道,尤其是老跑馬場的圈內街區。王韜也指出,“癸丑(1853年)以前,勾欄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漸移至城外”租界,“庚辛(1860-1861年)以來,倍極繁華。”〔29〕王韜對上海租界熾盛的淫風進行了描寫:“滬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創,如兆富里,兆貴里,兆榮果,兆華里,東晝錦里,西晝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慶,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欄所居,俗稱板三局,一時楊柳簾櫳,笙歌若沸,枇杷門巷,粉黛如云。當此二分月上,歌舞場開,十里香迷,煙花藪啟,色爛銀花,可號長春之國,光搖火樹,真成不夜之天,羨景色之撩人,覺風光之假我,莫不盡態極妍,馳芳南部,爭憐獻媚,斗艷西方。斯固尋樂之窩,而為銷金之窟也歟?”〔30〕黃式權在《淞南夢影錄》中記載了19世紀80年代上海租界的豪奢淫冶風氣:“以佻達為風流,以奢豪為能事。金銀氣旺,詩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風雅者,蓋已可望而不可即矣?!睍r有詩云:“申江好,小縣作名邦。買賣生涯推第一,風流澤藪嘆無雙。豪杰望風降?!薄吧杲?,行樂易忘歸。處處珠圍兼翠繞,家家燕瘦又環肥。金盡手猶揮?!薄?1〕
城市風氣與文學風貌之間有著互動關系,包天笑在《小說大觀》(創刊于上海)的發刊詞中感嘆:“有此卑劣浮薄、纖佻媟蕩之社會,安得而不產出卑劣浮薄、纖佻媟蕩之小說?供求有相需之道也。”〔32〕包天笑的論斷可謂精辟,用來解釋清末上海狹邪小說的繁榮非常貼切:清末狹邪小說在上海的濫觴,與上海“卑劣浮薄、纖佻媟蕩的社會”相應和,是“供求有相需”的結果。
清末的狹邪小說,基本上是以上海租界為背景空間,如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鄒弢的《海上塵天影》、孫家振的《海上繁華夢》、李伯元的《海天鴻雪記》、張春帆的《九尾龜》等,莫不如此。
清末上海的狹邪小說與晚清非上海背景的狹邪小說相比,在多個層面產生了分野:
其一,與之前的狹邪小說相比,上海租界的男女情愛故事既非以“情之正者”自況,亦未寄托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感,而是呈現上?;ń绲那橛适拢苯又赶蚯橛旧?。
其二,非上海背景的狹邪小說帶有鄉土社會的才子佳人故事風味,而上海租界的情愛小說則屬于“都市狹邪小說”,“寫新興的上海妓院風光,作品描寫的人物形象復雜,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內容上著重描寫‘花天酒地’的都市消費生活,含有典型的繁華與糜爛的都市文化特色”〔33〕。
其三,在非上海背景的狹邪小說中,作者以欣賞的態度敘述男女主人公的情愛佳緣,大團圓收場,帶有喜劇色彩;而上海租界的狹邪小說往往懺悔姿態與游戲筆墨混為一體,空幻是情場男女的最終體驗,故事以人財兩空、噩夢初醒等悲劇方式收場。
其四,非上海空間的狹邪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皆為儒雅之人,兒女情長伴隨著人生沉浮的敘述,男女主人公感情純粹堅貞,相互以詩詞傳情,情節發展過程中頻繁地點綴詩詞,人物和故事處于道德適應的控制下;而上海租界的狹邪小說提供的大部分歡場故事屬于紳商與妓女之間的金錢色情交易,男女往往靠物質接歡,歡情濃寡與財富得失相關,容易朝三暮四、爭風吃醋,情愛關系由友人、老鴇來攛掇,人物之間存在道德上的緊張和觀念上的沖突。
其五,就其中的佳人或妓女來說,非上海背景的狹邪小說中的佳人或妓女性格賢淑沉靜,安于做偏房或紅塵戀人,而上海租界的狹邪小說中的妓女大部分性格活潑妖媚,懷著做大老母(正夫人)的夢想。
總之,以上海租界空間為背景的狹邪小說已褪去了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紅袖添香的浪漫虛幻面紗,籠罩在上海租界娛樂消費社會的氛圍下,書寫在快樂原則和金錢原則下無道德約束的情欲冒險。
(三)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之前非上??臻g的狹邪小說相比,上海租界的狹邪小說講述的男女情欲故事更具世俗的色彩,更具居家過日子的日常生活意味。上海的花界戀情作為傳統婚姻的彌補形式,也更接近現代愛情的本質,讓晚清子弟體味到愛情的高峰體驗。
男人奔赴妓院尋找戀愛的緣由,洋場作家張愛玲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 》中有精彩的解說: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夸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并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妾納婢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渡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搅恕逗I匣ā返臅r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鳳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4〕
張愛玲非常精彩地解讀了晚清妓女與古代妓女的區別以及男人進妓院的根本原因,歸結到一點就是:客人與妓女有可能享受到傳統婚姻難以提供的“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因此,才會有那么多的商賈士紳和世家子弟紛紛落進長三、幺二的溫柔陷阱,清末上海的文人才會現身說法,熱衷于講述情迷花界的故事。
當我們說上海租界的妓院是晚清子弟現代戀愛的冒險場時,還考慮到了上海租界所提供的女性解放的激進輿論環境。晚清的上海不僅充滿了淫冶的空氣,而且散播著前衛、大膽的女性解放觀念——這兩個方面多少含有互相鼓勵、互相促進的意味,妓女甚至可以與女學生共享這些觀念,對破解傳統倫理道德禁錮起到了殊途同歸的作用。
上海媒介所發出的女性解放的聲音,因為有西化的租界制度和觀念的支持,自然比朝廷的改革之聲更為激進、鮮明,使得其他地方在這方面只能隨后跟進,難以同步模仿,更不用說超越。從朝廷與上海提倡女子教育的觀念的差異可見一斑。晚清政府1907年3月頒布的《女子師范學堂章程》的第一章“立學總義”的首條指明了辦學宗旨:“女子師范學堂,以養成女子小學堂教習,并講習保育幼兒方法,期于裨補家計,有益家庭教育為宗旨。”〔35〕第二章“學科程度”的第三節“女子師范學堂教育總要”的首條總括了對于女子道德的要求:“中國女德歷代崇重。凡為女為婦為母之道,征諸經典史冊、先儒著述,歷歷可據。今教女子師范生,首宜注重于此,務時勉以貞靜、順良、慈淑、端儉諸美德,總期不背中國向來之禮教與懿媺之風俗。其一切放縱自由之僻說(如不謹男女之辨,及自行擇配或為政治上之集會演說等事),務須嚴切屏除,以維風化(中國男子間有視女子太卑賤,或待之失平允者,此亦一弊風。但須于男子教育中注意矯正改良之。至于女子之對父母夫婿,總以服從為主)。”〔36〕我們注意到,預備立憲后學部的這份銳意提倡女子教育的章程,相關條例完全處于封建禮教和男權制度的監控下,三從四德仍是對女子最基本的規范,賢妻良母仍是女子最基本的形象定位,“貞靜、順良、慈淑、端儉”仍是女性須具備的品性,女子自由擇婚、參與政治仍被嚴禁,“男女之辨”的舊例仍是必須堅守的定則。除了額外允準學習與“賢妻良母”有關的新知識,禮教、道德一切照舊。我們再來看上海的觀點。同樣是論女子教育,1903年在上海出版的《女界鐘》持女權主義觀點,西化色彩濃厚,與1907年學部的態度存在本質區別?!杜珑姟钒雅咏逃淖谥細w納為八條:
一、教成高尚純潔、完全天賦之人。二、教成擺脫壓制、自由自在之人。三、教成思想發達、具有男性之人。四、教成改造風氣、女界先決之人。五、教成體質強壯、誕育健兒之人。六、教成德行純粹、模范國民之人。七、教成熱心公德、悲憫眾生之人。八、教成堅貞激烈、提倡革命之人?!?7〕
這八條構設的女子形象幾近“現代女性”了。自然、自由、自覺、健壯、公德、革命等觀念和品性,徹底擺脫了封建禮教和男權觀念的桎梏,其認識的大膽透徹,可以與“五四”時期魯迅、周作人等人的深度思考相提并論。晚清的這種論調,只有在上海租界這樣的文化政治土壤中才能滋生、傳播。我們再來看報刊上的言論。1907年11月創刊于上海的《神州女報》“言論”欄有四篇文章:季威的《告讀書明理之女子》提倡男女平等觀念;沖來稿的《女權與國家關系》認為女子參政屬于“義務”和“責任”,“女子得從事于政治生涯,其結果實足以使國家蒙莫大之利益而增進其幸福者也”;社英的《論女子當具責任心》要求女子應“視國事與己事無異”;景蘇的《改良家庭之商榷》指出“學問與生計”為解決女子在家庭中地位的根本之法?!?8〕平等、參政、家庭地位這些問題,抓住了女性解放的要旨。從上面的史料可以看出,上海的聲音不同凡響,上海租界的開放觀念為女性解放提供了強大的支持。
淫冶的空氣與開放的觀念相結合,使得妓院成為現代的戀愛場有了可能性。晚清的狹邪小說主要的敘事空間是妓院,妓院上演的不僅僅是錢色交易、身體消費,妓院也是交際的場所,是朋友聚會、消閑娛樂、洽談生意、抽煙賭博、流氓拆銷的場所,而且,晚清男女戀愛的感覺也是在妓院尋找的。《文明小史》中東洋留學歸來的劉學深(諧音“留學生”)把上海妓女看作是最佳婚配人選,認為她們“極文明,極有教化,為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見了人大大方方,并無一點羞澀的樣子”〔39〕。劉學深欣賞的是妓女身上的“現代女性”的性格和品質。男女自由社交是現代戀愛的前提,也是女性解放的必要環節,金天翮在《女界鐘》中把“交友之權利”列為“女子應當恢復之權利”之一?!?0〕而在晚清,開化如上海,能夠拋頭露面進入公共空間,參與社交的,主要還是妓女。包天笑在小說中也借人物之口說到:“依我說,中國男女無社交,就是現在的女學生們也沒有什么高貴之相。中國的男女社交倒還是吃花酒逛窯子咧!”〔41〕“在1880-1890年代,妓女是公共娛樂區人數最多、活動范圍最廣、個體消費最活躍的女性群體”〔42〕。妓女有更多機會暴露在市民的視野中,展示自己,引發男性的傾慕,制造可能性的情感故事。當情感在公共場域觸動后,妓院就成了男女戀愛的后院。妓院作為晚清男女社交的保留地,妓女身上所體現的現代女性品格,為進入上海租界的晚清子弟營造了齷齪的特殊戀愛空間。
與妓女之間的感情游戲充滿了危險,那些風情萬種的妓女“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43〕。然而,沒有哪部晚清小說的敘事效應真正達到了勸冶游子弟放棄冶游的目的。晚清文人的態度是游移的,所謂“勿徒賞書中之花天酒地,一片神行;亦思盛極之難乎為繼”〔44〕?!懊挠谖髯印?、“密于糟糠”與“潑于夜叉”、“毒于蛇蝎”作為妓女的陰陽兩面,在這些小說中都分別得到了重視。晚清文人暴露花界之濁者,揚花界之清者的態度,客觀上鼓勵了市民去把道德的過錯推給這個城市,推給弄堂里“供租用的女人”〔45〕,由此,頻繁涉足花界的晚清文人和讀者就為自己披上了富有道德感的防護衣,作者再添上警世勸世、青樓夢醒、懺悔反省和因果報應的說教,小說的道德風險系數就降到了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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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尹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