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道家與六朝道教慈愛思想發微

〔摘要〕 在世界諸文化體系中，尚善與慈愛是共同的倫理價值取向，作為文化核心的宗教，尤其凝聚了人類慈愛倫理的精髓，并以此構建此岸或彼岸的大同理想社會。先秦儒家、道家等，都發揮了中國文化中深厚的慈愛思想，迨至道教的誕生，繼承了先秦道家“尚善”、“慈愛”的倫理思想并付諸實踐，尤其是六朝道教大乘思潮的盛行，更豐富了道教的慈愛思想資源。本文試梳理先秦道家慈愛思想之淵藪、發掘六朝道教慈愛思想之歸旨，以發明“中華道文化傳統”中所蘊含的豐富的慈愛思想資源。

〔關鍵詞〕 先秦道家；六朝道教；慈愛思想

〔中圖分類號〕B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4－0123－05

〔作者簡介〕劉康樂，華中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湖北武漢 430079。

一、先秦道家的慈愛思想

本文所述的中華道文化傳統是以老子“道”為核心的文化體系，具體所指乃是上古陰陽學說、以老莊為核心的先秦道家、漢末產生的道教，融入了道家文化因子的魏晉玄學和宋明理學，也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中華道文化的優秀成果。道文化與儒文化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根基。中華道文化的鼎盛當是以老莊為代表的先秦道家，詳細闡發了道家的慈愛思想體系。老子在《道德經》一書中首倡道家的慈愛思想，具體體現為幾點：

1.上善若水、道即是善

老子《道德經》所闡述的主要哲學概念是“道”、“德”，上下兩篇分別為《道經》和《德經》，道家“尊道而貴德”的淵藪便在于此書。老子認為作為本體的“道”，其本身乃是至善至愛的，故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1〕“道”雖然無法言說，但是以水作喻，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施與和慈愛的特性近乎于道，確是“道為善”的最好注解。

何以說“道即為善”？雖然“道”本身無法言說，但不得不籍名言以述之?！兜赖陆洝范啻侮U述“道”作為創造宇宙的元始，認為 “道”是生育萬物、長養萬物、包容萬物的“天下之母”，謂為“玄德”（元德、大德），是慈愛母性的象征， “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薄?〕《周易#8226;易經#8226;系辭下》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3〕，于此意正相契合，道或者說天地的大德大愛乃是“孕育生養”， “愛民活國”，道的本質“好生而惡殺”、“損有余而益不足”，道即是慈悲和善愛，也是世間諸善的根源。

2.天道無親、圣人無心

既然“道為善本”，那么尊道貴德的圣人的作為，也是本于慈善的、仁愛民眾的。道家所謂的圣人，是真正得道之人，也是治理國家的“天下之王”。圣人治國，愛民為善而已，但是“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為善？是以圣人執左契，而不責于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薄?〕圣人以慈悲之心，遵循天道，調整平息民怨，因為天道是公理所在，大公無私、毫不偏袒，圣人也當不存私心、善愛民眾，故說“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薄?〕

“無常心”就是沒有私心，以民心公意為自己努力之方向。“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6〕、“圣人皆孩之”〔7〕，圣人之心如嬰兒一般純真、無私，圣人平等待人，善待有道者，也善待無道者，因為大道好生，并不棄絕每一個她所生養的人，而是努力去拯救他們，圣人也會不棄絕他所領導的民眾，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薄?〕圣人能以“道”教育他們，行“法布施”，而非“財布施”，救助每一個人同歸大道之善。

圣人的慈善舉措和慈愛教育，體現為“無為”和“身教”，為民眾樹立模范?！笆ト司訜o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恃也，功成而弗居也?！薄?〕無為并非無所作為，乃是以民自治、寬厚愛民之體現，圣人不以言教，但以身教，因此能夠“為無為，則無不為矣”?！?0〕

圣人不為名利，一心為公，不積累私財，以施與為快樂，故說“圣人無積。即以為人，已愈有；即以予人，已愈多。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11〕施與慈愛和錢財的越多，所積累的德行和快樂也越多。天道是愛人而不是害人，人道也當是和諧無爭、相互善待的。故老子認為有道的圣人，能夠以至善至愛的公理之心，獻身于天下民眾，可以成為天下人的寄托，“故遺身于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愛以身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矣！”〔12〕

正因為圣人能夠舍己為人，不存私心，才能夠成就其德行的完滿，“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無私歟？故能成其私?！薄?3〕天地不自生，故能長生，治世也如此，圣人為公不為私，故能成其私。“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薄?4〕徐凡澄注解曰：“甚愛者，不愛己而愛人，多藏者，不藏于己而藏于民?！薄?5〕這是道家關于施與慈愛和收獲德行的辯證法。

3.慈為身寶、長久之道

老子以“慈”作為得道者的首要標準，人生至為珍貴的品行，曰：“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薄?6〕慈即是慈愛，儉為素樸，不為天下先是不爭，此三者皆為天地正道，是老子人生哲學的核心內容，其中“慈”為“三寶”之首，是諸德行之根本。而且，慈愛的德行還能增加人的氣魄和勇氣，“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取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其慈，且勇；舍其儉，且廣；舍其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薄?7〕擁有慈愛品行的人，戰無不勝、守無不固，連上天也會施以慈悲，加以拯救和佑護。

又說：“道者，萬物之注也。善，人之寶也，不善，人之所保也。美言可以市尊，善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18〕再次重申了“慈為身寶”的觀點，《楚書》中也有“楚國無以為寶，唯以善為寶”〔19〕，可知老子之倫理思想之深遠影響。老子認為，善不僅是圣人的德行，也是每一個人應有的品德，應該重加珍愛、努力踐行此種品行。對于不善之人也當善待而不遺棄，又重申了“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之觀點。

同時，“慈”還是長久之道的根本修為。老子告誡統治者須知稼穡之艱難，善待人民，以積累功德，則社會安寧，國家長久，曰：“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薄?0〕

在慈愛治國的思想指引下，老子反對戰爭和掠殺，倡導世界和平的人間大愛，故認為：“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薄?1〕但國家建立，戰爭自然不可避免，善者如何自處？老子曰：“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強焉?！薄?2〕意為能夠達到目的則停止戰爭，不可濫用武力。

4.絕仁棄義、民復孝慈

老子的慈愛觀還充滿了對現實倫理的批判，因此還常常見到《道德經》對于“仁義”的否定。老子觀乎宇宙大道，乃至人倫社會，認為仁、義、孝、慈、忠等世俗道德規范，乃是“大道廢”、“智慧出”、“六親不和”和“國家昏亂”的后果，故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23〕若大道不廢，則仁、義、孝、慈、忠皆不彰顯，家庭和順、親屬和睦、君臣合心，一切順乎天道，則人們不知有仁義孝慈之說，也無所謂仁與不仁、義與不義、孝與不孝、慈與不慈、忠與不忠之別，返歸和諧自然純樸之人際關系。

針對當時社會倫理虛偽顛倒的現實，老子主張“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薄?4〕老子認為現實的仁義、孝慈非出于本心，是虛偽的做作之舉、是大道廢棄的體現，只有拋棄現實的虛假仁義觀念，才能使民眾復歸于孝慈之德。

又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也。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上禮為之而無以為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也，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25〕此之謂“上德”即是玄德、大道的無為之德，“下德”即是仁、義、禮的有為之德，道德廢棄才有禮義的約束，仁義是國家混亂的象征，是有道者應該拋棄的。

在關于“仁”的討論中，老子還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薄?6〕“不仁”實乃無分別的慈愛之心，天地和圣人的大仁大愛，對萬物、百姓無有分別偏愛之私心，其慈憫仁愛的境界似乎更為高遠。

《莊子》是繼《老子》之后的先秦道家經典的代表，其祖述老子，所闡發的慈善仁愛觀念，不離老子慈愛思想的本旨，并站在批判世俗倫理的立場上，通過否定現實虛偽的道德規范，申述大仁不仁、仁愛本于天道的思想。

1.大仁不仁

《莊子》在論述“仁”曰：“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薄?7〕對“大仁不仁”之說，郭慶藩注曰“無愛而自存”，陳鼓應釋為“大仁不取私愛”。莊子所謂的“大仁不仁”，實際上即是對老子“天地不仁”慈愛思想的繼承。

沿此辯證的思路，莊子試圖取消善與惡的對立，認為修身為道如能善惡兩忘，則具有保身、全生、養親、盡年的功效，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薄?8〕老子也曾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薄?9〕善惡本是相對而生，因不善之存在，則善才得以彰顯。若能善惡兩忘，則善惡無以分別，社會復歸于“大善無善”之境界。

2.至仁無親

《莊子》又論“至仁無親”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30〕為了說明天地至仁無有分別，又拋出親疏兩忘的驚人之論。有一次商大宰蕩問仁于莊子，莊子詳細闡發了“至仁無親、至仁無孝”的觀點。大宰對此十分迷惑：“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愿，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31〕

《莊子》認為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雖是美德，但不過都是矯性偽情、勉強而為之的，均未達到至仁的境界?！爸寥省笔瞧帐┤f物終極的仁愛，不局限于家庭、親族、朋友之間，只有親疏兩忘、萬物合同一體，“至仁無親”、至愛“相忘于江湖”，才是本于天道的大仁大愛。

3.對“仁義”的批判

《老子》曾一度批判了世俗“下德”的仁、義、禮是禍亂人性國家的虛偽道德，《莊子》對“仁義”的批判更為徹底。《莊子》認為現實的仁義是道德廢棄的產物，批判了有為圣人以仁義取代道德的過錯，“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32〕道家所言的道德之意，非世俗的道德觀念，乃是宇宙永恒法則的大道大德，確是超越世俗倫理境界的。仁義的產生，乃是大道廢棄無可奈何的作為，雖能暫時規范倫理，但卻并非長久之計，借老子之口曰：“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薄?3〕

《莊子》對仁義道德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是針對儒家的，此書多次論及孔老相見時的仁義之辯，認為孔子兼愛無私的仁義之說虛偽迂腐，亂人性情而加以否定。據《莊子#8226;天道篇》所載：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意，幾乎后言！夫兼愛，不亦迂夫！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噫，夫子亂人之性也。”〔34〕

《莊子#8226;天運篇》又有相似之論述，表達了對儒家仁義觀的痛恨之情：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慘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35〕《莊子》視儒家仁義為毒蟲在心，希望能夠舍棄仁義、復歸于質樸的人性，故說“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薄?6〕

老、莊為先秦道家思想之代表，其他如《文子》、《列子》等書，多祖述老莊，關于道家慈愛思想之追溯，以老、莊為宗，可發明道家慈愛觀之大略。道家的慈愛觀，建立在自然無為的哲學基礎上，認為慈愛本于大道，是天地和圣人之美德，出于自然生發的道德本性，無須后世有為造作的仁愛規范，故對現實有為的仁愛之德采取批判的態度。道家認為天地之慈愛普施萬物、無分彼此，儒家尚慈愛仁孝，止于人道而親疏有別，非為究竟之仁，故有所不取。

二、道教誕生之初的慈愛觀

漢末道教的興起，以道家繼承者自居，對道家思想多所吸收，包括道家的慈愛觀，并做了富有宗教意味的闡釋。雄踞巴漢的張陵祖孫三代天師，以老子為教主，建立了宗教割據政權，提出平等和慈愛的宗教主張，“初平中，以魯為督義司馬，住漢中，斷谷道。魯既至，行寬惠，以鬼道教民?！薄?7〕天師道教團并有作義舍、行懺悔、符水治病、令人修路等寬惠愛民之措施，以善道教民，故巴漢夷民多敬信之。

張魯所作的《老子想爾注》注解老子《道德經》，將“道”神格化，在宗教神學上詳細闡發了天師道的慈愛觀，并把老子的慈愛思想以 “老君誡命”的形式轉化為天師道的戒律?！独献酉霠栕ⅰ氛J為天地和圣人的仁是愛善的，唯不愛惡，因此告誡人要積善行善，才能得到天地和圣人的仁愛，揀選為“道民”，曰：“天地象道，仁于諸善，不仁于諸惡，故煞萬物，惡者不愛也，視之如蒭草如茍畜耳。圣人法天地，仁于善人，不仁于惡人，當王政煞惡，亦視之如蒭茍也。是以人當積善功?！?8〕得道的明君也法于天地，普施仁愛與天下，“人君欲愛民令壽考，治國令太平?！薄?9〕大道與圣人皆仁愛，人取法大道，也應該行仁愛，“人當法水，心常樂善仁。人當常相教為善，有誠信?！薄?0〕仁愛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誠信，故說“為善，至誠而已?！薄?1〕這種誠信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誠信，自然包括對大道信仰的虔誠。

大道本仁，但后世以來大道不行，人間才有惡事流布，“今道不用，人不孝慈。”〔42〕 “眾俗之人，不通道，樂為惡事。……仙士也，但樂通道守誡，不樂惡事?！薄?3〕只有遵守道誡，行善之人才能修道成仙?！独献酉霠栕ⅰ分械拇蟮谰哂腥烁裆竦男再|，常對人間善惡實行賞罰，“道設生以賞善，設死以威惡。”〔44〕大道樂善好仁，“常為善，見惡人不棄也，就往救之，示道誡。”〔45〕故此也親近不善之人、令“不善人從善人學善?！薄?6〕惡人若不能從善則示以天威：“見求善之人曉道意，可親也；見求善之人懃懃者，可就譽也。復教勸之，勉力助教宣教。見惡人，誡為說善，其人聞義則服，可教改也，就申道誡示之，畏以天威，令自改也。”〔47〕

與此同時，中原地區有太平道興起，以當時社會流行的《太平經》為基本經典，張角等組織的太平道教團倡導善道，吸引了大批下層民眾的加入?！短浇洝肥菨h代民間流行的一部道教經典，《后漢書#8226;襄楷傳》中所載的于吉所得的神書，號為《太平清領書》，便是此書。《太平經》的內容十分復雜，其中繼承有老子的思想，也有漢代巫術、陰陽學說、神仙方術的影子，對漢末太平道的影響很大，史稱“角以善道教化，為民所歸?！薄?8〕其“善道”基本上取自《太平經》的慈愛觀?！短浇洝防^承老子的慈愛思想，認為“天道無親，唯善是與?！薄?9〕但后世以來，“天地混韲，人物迷潰。唯積善者免之，長為種民?！薄?0〕更以“懲戒說”、“承負說”表達“行善者得救、行惡者蕩除”的觀念，教人“努力為善”〔51〕。

葛洪是兩晉道教學術的集大成者，葛洪的仙學思想中包含了“仙道本于人道”、“積善立功、慈心于物”的慈愛觀念，對早期道教的慈愛之戒多有繼承。《抱樸子內篇》曰：“然覽諸道戒，無不云欲求長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已及人，仁逮昆蟲，樂人之吉，愍人之苦，赒人之急，救人之窮。”〔52〕修道成仙是神仙道教的終極理想，但道教之成仙追求，絕不是利己主義的自私之舉，葛洪的仙學思想還具有濃郁的“勸善成仙”的倫理意義，“人欲地仙，當立三百善，立天仙，千二百善……積善事未滿，雖服仙藥，亦無益也。若不服仙藥，并行好事，雖未便得仙，亦無卒死之禍矣?！薄?3〕

道教的誕生之初，為宣教之需，必吸收世俗倫理以激發社會民眾的認同，以“善道”的形式教化道眾。從漢末的天師道、太平道一直到魏晉的神仙道來看，早期道教的慈愛觀，雖受老莊道家慈愛思想的影響，注重“慈善仁愛”在修道中的重要地位，“慈愛”是修仙之手段而非終極之目標，遺留著《易經》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54〕傳統倫理思想的痕跡。故道教戒律所強調的“行善”之誡，多建立在“懲戒說”、“承負說”、“功德說”等較為現實功利的觀念基礎上，如此一來，行善慈愛之舉非出自真性本心，藉助以神明監督和戒律來強化慈愛倫理的施行，也是道教對于斯時“大道廢”的社會現實所能提出的倫理教化主張。

三、六朝大乘道教的慈愛思想

南北朝時期道士大量造作道書，許多經書來自于對佛經的改造，佛教的大乘思想也漸融入道教經典和教義之中。六朝成書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闡發了“仙道貴生，無量度人”的大乘道教觀點，《度人經》被列為諸道經之首，可見當時大乘思想已成為道教的主流教義。道家和早期道教，雖有“天將救人，故無棄人”救度之說，但還沒有系統地闡述“仙道度人”的普世救度觀點，“大乘”之概念即是源于佛教“廣度眾生”之意，六朝大乘道教思潮的流行，“心存慈念”、“普施眾生”、“濟世度人”的慈悲觀念已成為道教至為核心的宗教倫理，同時也將慈愛行善作為修道之士重要的戒律之一。

1.守戒積德、慈心為善

六朝時期隨著道教教團的廣泛建立，道教戒律也在不斷完善。道教戒律在早期天師道戒律的基礎上，基于善惡報應的理論，以神靈誡命的形式強調人們修道首要在于積德行善，據南朝成書的《太上老君經律》所載“道德尊經想爾戒”，其中“行諸善”〔55〕是天師道的九戒之一，六朝天師道的戒律《玄都律文》中列“虛無善惡律” 〔56〕為第一戒律，《女青鬼律》、《赤松子中誡經》、《太上老君戒經》、《老君音頌戒經》、《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太上經戒》等，皆述善惡報應，勸人守戒積德，教人慈心為善。道教戒律還強調慈心施舍，功德無量，如《太上洞玄靈寶太玄普慈勸世經》：“若人慈心，舍家財及身上衣，施與道士、寫經、造像、共立善根，如是等人所得功德不可限量。”〔57〕

2.不殺為慈、慈念一切

六朝道教的慈愛觀，一方面繼承先秦道家的“道本于仁”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對大乘佛教的慈愛觀念有所吸收，即“慈念一切，廣度有情”，兩教倫理意趣合同，亦不違道家之旨。佛經《長阿含經》述戒律有謂“慈念一切，是為不殺。”〔58〕以慈念一切的不殺為第一大戒，道教也有“守仁不殺、慈愛廣救”之大戒，如六朝《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和《太上洞玄靈寶智慧上品大戒經》所述道教“十戒”曰：“守仁不殺，憨濟群生，慈愛廣救，潤及一切。”〔59〕《長阿含經》又謂出家修道，當慈心一切，曰：“舍離恩愛，出家修道，攝御諸根，不染外欲，慈心一切，無所傷害?！薄?0〕六朝上清經《洞真太上八素真經三五行化妙訣》述人的根本意識“善行慈”，修道之士若要守道不退，要在于大慈，“慈愛一切，不異己身，身不損物，物不損身，一切合辰，木草壤灰，皆如己身，念之如子，不生輕慢意，不起傷彼心，心恒念之，與己同存?！薄?1〕

3.齊同慈愛、欣樂太平

道教以生命為珍寶，其仙道實踐就是“壽為大善”的保生思想之體現，出自南天師道的《三天內解經》曰：“故圣人教化，使民慈心于眾生，生可貴也?！薄?2〕六朝大乘道教思想的流行，仙道實踐不再局限于個體的成仙，而是能夠讓一切生靈都能夠成就仙道。眾生皆平等，故慈愛度人、共享太平就成為修道之終極目標。《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曰：“常用慈念，欲令廣度眾生，是男是女，好愿至人，咸使得見靈寶妙法。”〔63〕故此修道之士應能以慈心度人為己任，“超凌三界涂，慈心解世羅。”〔64〕

六朝大乘道教經典的代表《太上洞玄靈寶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尤其突出了“仙道貴生，無量度人”的大乘道教觀點，描繪了一個“齊同慈愛、欣樂太平”的理想世界：“是時天人，遇值經法，普得濟度。全其本年，無有中傷，傾土歸仰，咸行善心，不殺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盜，不貪不欲，不憎不綴，言無華綺，口無惡聲，齊同慈愛，異骨成親，國安民豐，欣樂太平?！薄?5〕

道教雖不是世界性的宗教，但其文化影響也極為深遠，日本、朝鮮、越南等歷史上都深受道教文化的影響。道教雖雜而多端，但其基本的教義主旨，還是自然無為的人生態度、勸善成仙的生命追求、修己度人的使命感、諸惡莫做眾善奉行的道德取向，其中慈愛之觀念已成為道教倫理的核心價值。道教一方面倡導濟世度人的慈悲精神，一方面又宣揚絕塵棄愛的出離主張，實際上表達了對終極理想的追求、對世俗歡愛的否定。道教的教義宗旨是“無為”的，但其戒律和倫理又是“有為”的，道教舍棄世間私情和男女情愛是“無情”的，但其慈心萬物、廣度眾生又是“有情”的，出世解脫與塵世關懷之間的矛盾和調和，是諸出離型宗教倫理共同的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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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宋〕朱熹.四書集注〔M〕.上海：世界書局，1937.12.

〔37〕〔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884.114.

〔38〕〔39〕〔40〕〔41〕〔42〕〔43〕〔44〕〔45〕〔46〕〔47〕饒宗頤著.老子想爾注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13，11，38，23，25，25，34，35，21.

〔48〕〔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1864.

〔49〕〔50〕〔51〕王明著.太平經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60.125-126，1，72.

〔52〕〔53〕王明撰.抱樸子內篇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5.193，53-54.

〔54〕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1.

〔55〕太上老君經律〔M〕.道藏〔Z〕.218.

〔56〕玄都律文〔M〕.道藏〔Z〕.456.

〔57〕太上洞玄靈寶太玄普慈勸世經〔M〕.道藏〔Z〕.152.

〔58〕長阿含經〔M〕.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3卷〔Z〕.83.

〔59〕太上洞玄靈寶智慧上品大戒經〔M〕.道藏〔Z〕.391.

〔60〕長阿含經〔M〕.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卷〔Z〕.7.

〔61〕洞真太上八素真經三五行化妙訣〔M〕.道藏〔Z〕.474.

〔62〕三天內解經〔M〕.道藏：卷上〔Z〕.416.

〔63〕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M〕.道藏：卷上〔Z〕.184.

〔64〕三洞奉道科戒儀范〔M〕.敦煌遺經伯2337號.

〔65〕太上洞玄靈寶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M〕.道藏〔Z〕.2.)

（責任編輯：顏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