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儒家“十三經”體系有一個不斷結集和形成的過程,本文糾正了明清以來關于“十三經”形成的種種誤說,考察了始刻于五代孟蜀時期的“蜀石經”對“十三經”形成的促進作用,同時也探討了儒家經典體系轉換關乎學術轉型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 十三經;蜀石經;經學;儒學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4-0108-09
今天通常所說的儒家經典有《十三經》,是儒家非常重要的十三部經典著作,是儒家學說的基礎,也是中國學術文化的源頭活水。不過,從早期儒家誦法“六經”(又稱“六藝”),到后期儒家言必稱“十三經”,儒家經典也經歷了一個逐漸結集、不斷擴充和最后定型的過程。關于這個問題,學術界一直存在不同觀點,至今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這里愿結合《儒藏》編纂和儒學文獻研究的收獲四川大學《儒藏》編纂始于1997年國家“九五”“211工程”建設規劃,2004年列入中國孔子基金會重大項目(孔基2004一號文件),目前已由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史部”248冊。,談點個人看法,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異說紛呈:“十三經”結集諸說
“十三經”即《周易》、《尚書》、《詩經》、《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公羊傳》、《榖梁傳》、《論語》、《孝經》、《孟子》、《爾雅》十三部經典,它們作為儒家最基本的典籍,其形成、結集和匯刻過程歷來都是講學家和撰述者所關心的,各類經學著作,特別是概論性或通論型著作(如《群經概論》、《十三經概論》、《經學通論》等),都照例要在首章(或相當于首章的位置)設列“從‘六經’到‘十三經’”之類章節來特別介紹。但是,關于“十三經”結集的時代和過程,古今學人的看法可謂異說紛呈,矛盾迭出。茲根據諸說出現的時代早晚,歸納為六家如下:
一、唐代說。焦竑《國史經籍志》:“唐定注疏,始為《十三經》?!薄?〕由于唐代只有《九經正義》,并無《十三經注疏》,故日本學人山井鼎專門考證儒家經典文字異同的著作《七經孟子考文》,在引錄了上述焦說后特別指出:“未詳其所據也?!比毡旧骄Α镀呓浢献涌嘉难a遺#8226;凡例》引《國史經籍志》,文淵閣本,1頁。
二、宋初說。龔道耕《經學通論》:“唐代作《五經正義》,則以《禮記》冒禮經,而宋元明承清之。其立學試士……謂之‘九經’。文宗開成時,立石國學……為‘十二經’。宋初,開《孟子》為經,則為《十三經》?!饼彽栏督泴W通論》“后世七經十三經之名”,成都維新印刷局,1929年三版重印本,5-6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托項目(10@ZH005)
〔作者簡介〕舒大剛,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成都 610064。
按,宋初政府并無特別的尊《孟》之舉,將《孟子》列為科舉考試的經典,實始于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的變法活動(詳下)。
三、南宋說。楊伯峻說:“到宋代,理學家又把《孟子》地位提高,朱熹取《禮記》中的《中庸》、《大學》兩篇,和《論語》、《孟子》相配,稱為《四書》,自己集注,由此《孟子》也進入‘經’的行列,就成了《十三經》。”〔2〕將“十三經”結集定在南宋朱熹撰成《四書集注》之后。近時學人仍風從此說,如謂:“至南宋紹熙(1190-1194)間,將《孟子》列入經部,遂有‘十三經’之稱?!北本┐髮W出版社1999年版標點本《十三經注疏》“整理說明”,2頁。
四、籠統宋代說。朱劍芒《經學提要》:“自宋列《孟子》于經部,‘十三經’之名亦因以成立?!薄?〕今之《辭?!窂闹?〕。持相同觀點者還有:夏傳才《十三經概論》:“到宋代,原來‘十二經’再加上《孟子》,便成為流傳至今的《十三經》?!薄?〕褚斌杰《儒家經典與中國文化》:“到了唐文宗開成年間,曾于太學中刻石經,共計‘十二經’。到了宋代,理學家抬高《孟子》一書的地位,也被列入經書,至此,儒家的經典才算集結完畢,以后再無增加?!庇终f:“明清將‘十三經’合刊……成為儒家經典的集成。”〔6〕據褚說,“十三經”概念形成于“宋代理學家”,而《十三經》叢書卻產生于“明清”。
五、明代說。顧炎武說:“自漢以來儒者相傳,但言‘五經’,而唐時立之學官,則云‘九經’者,‘三禮’‘三傳’分而習之,故為九也。其刻石國子學,則云‘九經’并《孝經》、《論語》、《爾雅》。宋時程、朱諸大儒出,始取《禮記》中之《大學》、《中庸》,及進《孟子》以配《論語》,謂之《四書》。本朝因之,而‘十三經’之名始立。”顧炎武《日知錄》卷一八“十三經注疏”條,裴汝成《集釋》,《諸子集成續編》第18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466頁。乾隆十一年(1746)開經史館,校正《十三經注疏》。次年,乾隆皇帝撰《御制重刻十三經序》云:“漢代以來,儒者傳授或言‘五經’,或言‘七經’。暨唐分‘三禮’、‘三傳’,則稱‘九經’。已又益《孝經》、《論語》、《爾雅》,刻石國子學。宋儒復進《孟子》,前明因之,而‘十三經’之名始立?!薄吨芤鬃⑹琛肪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下簡稱“文淵閣本”),商務印書館影印,1986年,1頁。所說與顧炎武同。杭士駿《經解》亦以“明嘉靖、萬歷間,南北兩雍,前后并刻,而‘十三經’之名遂遍海宇矣”。劉藻《經解》則謂“十三經”之形成“蓋始于唐,衍于宋,而終于明之世云”杭士駿、劉藻《經解》,《皇清文穎》卷一二、卷一三,文淵閣本。19-20、1-2頁。。今人所編《辭源》亦從此說,謂“至明合稱‘十三經’”〔7〕。
六、清代說。蔣伯潛《十三經概論》:“彼時(漢代)所謂‘經’者,僅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宕鷷r,蜀主孟昶刻石刻‘十一經’,去《孝經》、《爾雅》而入《孟子》,此《孟子》入經部之始。及朱子……定為‘四書’……《孟子》在經部的地位于以確定,經部唯一大叢書‘十三經’亦至是始完成焉……清高宗乾隆時,既刻《十三經》經文于石,立之太學,而阮元又合刻《十三經注疏》,且附以《校勘記》,此《十三經》完成之經過也?!彼€在《經學纂要》中重申說:“及清高宗刻《十三經》于太學,于是《十三經》這部叢書乃成定本?!笔Y著《十三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7-8頁;又《經學纂要》,與朱劍芒《經學提要》合刊一冊,岳麓書社,1990年,6頁。
蔣說多所未安(如“蜀石經”只十一經,且無《孝經》、《爾雅》等,詳下),其以“十三經”概念形成于南宋朱子之后,直到清乾隆刻“十三經”入石、阮元??獭妒涀⑹琛凡磐瓿伞妒洝返膮R刻,更失之過晚。
由上可知,學人在考察“十三經”結集過程時,提出了唐代、宋初、南宋、明代、清代諸說,還有籠統的宋代說。在如此悠長的歲月中,都被學人認為是“十三經”的形成過程,這個歷史跨度似乎拉得太長,同時也沒有指出《十三經》形成的具體時間和事件。當然我們應當指出的是,以上諸家之說,有的系指“十三經”稱呼或概念的形成,有的又指《十三經》經、注、疏的匯刻,但不管何種所指,其實質都代表儒家《十三經》經典體系的結集和形成。雖然任何一個新事物的形成都有一個醞釀過程,但同時也應當有一個起突破作用的關鍵點,也就是說新事物的最終完成必然有一個具體的事件和明顯的成果作為標志。那么關于“十三經”叢書,抑或概念、注疏或匯刻,其最終出現于何時呢?又以何物為其突出的標志呢?
夷考載籍,我們認為,以上諸說或失之過晚(如清代、明代),或失之過早(如唐代),或失之過泛(如籠統的宋代)。作為儒學最為重要的文獻“十三經”,學人對其結集過程尚如此認識不統一,必然影響到我們對儒學史、經學史作出正確的認識和研究,故有再作審察、予以厘清之必要。
①語見《史記#8226;儒林列傳序》(中華書局,1982年,3115頁),解詳金景芳先生《孔子與六經》,《孔子研究》創刊號,1986年第1期,15-25頁。
②此約《史記#8226;孔子世家》(1937頁)文:“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薄犊鬃蛹艺Z#8226;本姓解》亦稱:“(孔子)刪《詩》述《書》,定《禮》理《樂》,制作《春秋》,贊明《易》道?!?/p>
③關于孔子與“六經”關系,歷史上頗多懷疑。龔自珍《六經正名答問一》(《龔自珍全集》,王佩諍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39頁):“仲尼未生,已有六經;仲尼之生,不作一經。”章學誠《校讎通義#8226;原道》(王重民《通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2頁):“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易》掌大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于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彼坪蹩鬃訉Α傲洝焙翢o用功之處,實為過激之辭。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齊魯書社,1994年,202-227頁)說:“春秋以前,所謂‘易’‘詩’‘書’‘禮’‘樂’‘春秋’,大體都是某類文獻的通稱,每類文獻,或有性質相類的典籍,或有不同的傳本。而事實上正是由于孔子的整理、編訂、傳授,才推動了戰國儒家研習和重視,并最終導致了《易》、《書》、《詩》、《禮》、《易》、《春秋》至西漢開始普遍尊崇的特殊地位。就此而言,可以說,‘六經’實借孔子而得進一步弘揚,孔子則因整理、傳授‘六經’而愈見其重要歷史貢獻。”尚不失為持平之論。
④《莊子#8226;天下篇》,郭慶藩《集釋》,《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82年,462頁。
二、自“六經”而“十三經”:儒經體系的結集和完成
儒家經典在結集過程中,有所謂“六經”(或“五經”)、“七經”、“九經”、“十二經”、“十三經”等概念,此外還有“十經”、“十一經”、“十四經”等稱呼。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儒家經典體系不斷發展的不同階段,反映了儒經范圍不斷擴大和變遷的歷程。
“六經”:孔子之前,儒家賴以刪述的文獻處于“舊傳之史”狀態,諸書各自以類為稱,還沒有一個統一的集合名詞。《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晉趙衰稱贊郤縠“說《禮》《樂》而敦《詩》《書》”。這些“禮樂詩書”就是后來儒家祖述的原本,大致包括三代遺存的“禮類”(行為規范)、“樂類”(樂理樂譜)、“詩類”(詩歌文學)和“書類”(歷史檔案)文獻,當時似乎還沒有形成固定經典?!妒酚?8226;秦本紀》穆公謂由余:“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國語#8226;楚語上》楚莊王(前613-前590在位)時申叔時論教太子,有“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等文獻,其性質也大致與“詩書禮樂”相當。
春秋末年,孔子(前551-前479)“論次《詩》、《書》,修起《禮》、《樂》”,“作《春秋》”①,“序《易》傳”②,將舊傳“詩書禮樂”四類文獻編成可供教學的《詩》、《書》、《禮》、《樂》四經??鬃訛楹芜x此“四經”?早于孔子的晉人趙衰有明確解釋:“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詩、書”是仁義的寶庫,“禮、樂”是德教的準則,一個人要想成就自己,就必須“說《禮》《樂》而敦《詩》《書》”?!抖Y記#8226;王制》載:“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笨鬃舆x這四類文獻以施教,正是出于對周禮的繼承和發展。
孔子晚年再加《易》和《春秋》,于是形成了儒家早期經典“六經”③。《莊子#8226;天下篇》:“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豹芮f子(約前369-前286)明確揭示了從“舊法世傳之史”到鄒魯之士(儒者)所誦法的“詩書禮樂”(亦即六經),再由“六經”到“百家”諸子文獻的轉化過程,這正是孔子依據“舊史”修訂“六經”,進而影響“諸子”這一歷史進程的客觀描述。所謂“舊法世傳之史”即未經孔子整理的歷史文獻,如《左傳》之“詩書禮樂”、《國語》之 “春秋”“詩”“樂”“故志”“訓典”等等;“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的《詩》、《書》、《禮》、《樂》,乃是經過孔子刪定后形成的有史實、有義理的儒家經典。
此后相當長時間內,“詩書禮樂”都是儒家經典的概稱,也是儒家文獻的基本范式。上引《莊子》“詩書禮樂”即兼包《易》、《春秋》在內,因為春秋戰國時期“鄒魯之士、縉紳先生”所“明”者非只四經而已,而是兼包“六經”在內矣。秦孝公時,商鞅(約前390—前338)以《詩》、《書》、《禮》、《樂》為“六蝨”《商君書#8226;靳令》(嚴萬里校本,中華書局,1986年,《諸子集成》本,23頁):“六蝨:曰《禮》《樂》,曰《詩》《書》云云?!薄!妒酚?8226;趙世家》載趙武靈王(約前340—前295)時公子成說:“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边@些“詩書禮樂”都兼指“六經”而言。又《孔子世家》稱“孔子以《詩》、《書》、《禮》、《樂》教……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教“詩書禮樂”而通“六藝”,其非兼有“六經”而何!“詩書禮樂易春秋”又可簡稱“詩書”?!渡叹龝?8226;農戰》:“故豪杰皆可變業,務學‘詩書’。”又《筭地》:“故事‘詩書’談說之士。”又《君臣》:“上以功勞與,則民戰;上以‘詩書’與,則民學問。”數處“詩書”,都具有“群經”含義。
關于“六經”的性質,《莊子#8226;天下篇》也有明確定義:“《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焙笾苏f者,還有《荀子#8226;儒效》、《春秋繁露#8226;玉杯》以及《史記#8226;滑稽列傳序》等,《漢書#8226;藝文志序》甚至將“六經”與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教對應起來,都足以說明“六經”是一個自足完美的經典體系。
春秋末年,儒家經典已有“儒書”的統稱,至戰國時期乃有“六經”之總名。《左傳》載,哀公二十一年(前474)魯人與齊人戰,齊人嘲魯人:“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杜預注“儒書”為“周禮”?!蹲髠鳌钒Ч荒辏钤?獭妒涀⑹琛繁?,中華書局,1982年,2181頁上。其時孔子已卒5年,夫子以“周禮”斷“六經”,故“儒書”亦可指“周禮”。《莊子#8226;天運篇》孔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以“六經”稱《詩》、《書》、《禮》、《樂》、《易》、《春秋》,以此最早。不過,《莊子》之書“寓言十九”,“六經”之詞是否真出夫子還須研究,但至少在莊子時代已有此稱,蓋無疑義。
秦漢之際,儒家經典的類稱概念又有“六藝”之稱。陸賈《新書#8226;六術》:“是故內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興《詩》、《書》、《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為大義,謂之‘六藝’。” 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保ā妒酚?8226;太史公自序》)漢代“六經”、“六藝”可以互換,經常通用。整個先秦和漢初的儒家經典體系,都無出“六經”之外。
五經:西漢時,《樂經》已經不用來傳授生徒或曰“《樂》本無經”,或曰“《樂》亡秦火”,但其未被博士用以教授生徒則一。又考漢代文獻,《樂》尚處處使用,時時演奏??梢?,《樂》并未亡佚,只是未列入博士官傳授而已。參蒙文通《經學抉原#8226;焚書》,《蒙文通文集》第三冊,巴蜀書社,1995年,59-60頁。,漢時博士弟子所習皆只《五經》,漢武帝所設經學博士也只有“五經博士”?!妒酚洝贰ⅰ稘h書》儒林傳敘述諸經傳授線索,也只分《詩》學、《書》學、《禮》學、《易》學、《春秋》學五大群體。“六經”缺《樂》,或言“樂合于禮”,或言“樂備于詩”,于是舉詩、禮之教而樂教存焉,故“五經”功能與“六經”無以異。武帝之獨尊儒術,設立“五經博士”,使儒學典籍從諸子學(甚至“司空城旦書”)中脫穎而出,一躍成為被諸儒乃至朝野上下折中取法的圣經寶典,也使戰國儒家從“孔子之后,儒分為八”的狀態,在“五經”旗幟下得到重新整合和結集。于是“五經”就構成漢代儒家經典的基本范式,人們提到儒經,想到的自然就是“五經”;提到“五經”,聯想到的也自然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拔褰洝本褪钱敃r整個儒家經典的代名詞,也是儒家經典的集合名稱。
七經:首次對儒家“六經”或“五經”概念有所突破的是成都的“蜀學”。蜀本西南夷,戰國末中原人士還說:“今夫蜀,西辟之國而戎狄之長也?!保ā稇饑?8226;秦策一》)此情至漢猶存。景帝末文翁為蜀守,初到成都,仍“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翁“仁愛好教化……乃選……張叔等十余人……遣詣京師,受業博士”;“又修起學官于成都市中……縣邑吏民……爭欲為學官弟子”(《漢書#8226;循吏傳》)。東漢末秦宓述其事說:“蜀本無學士,文翁遣相如(當作張叔-引者)東受《七經》,還教吏民,于是蜀學比于齊魯?!标悏邸度龂?8226;蜀書#8226;秦宓傳》(中華書局,1965年,973頁)。按:秦宓說文翁所遣“司馬相如”,常璩說是“張叔等十八人”,秦說無征,常璩之言與班固《漢書#8226;循吏傳》合,可從。學人謂《漢書》“(司馬)相如事孝景帝為散騎常侍”的記載,證明司馬相如成才和成名在文翁守蜀之前。我們又從《益部耆舊傳》佚文中,找到了司馬相如真正的老師——臨邛隱者胡安(《蜀中廣記》卷一三,文淵閣本,5-6頁),說明相如學術自有淵源,非文翁所教而成。常璩也說:“(文)翁乃立學,選吏子弟就學,遣雋士張叔等十八人,東詣博士受《七經》,還以教授。學徒鱗萃,蜀學比于齊魯。”〔8〕這就是“文翁化蜀”的歷史掌故。
秦宓和常璩都說文翁化蜀的教材是《七經》,什么是“七經”呢?古來解釋異辭,有“六經”加《論語》說《后漢書#8226;張純傳》(中華書局,1985年,1196頁):“乃案《七經讖》、《明堂圖》?!崩钯t注:“《七經》,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及《論語》也?!睆埣兪枪馕鋾r人,當時讖緯盛行,緯書中有《樂緯》不假,李賢注“七經讖”有《樂》家是對的;但是作為經書,《樂經》在西漢已無傳授,遑論東漢呢?因此李賢以《樂經》注“七經”又是錯誤的。 ,有“五經”加《論語》、《孝經》說〔9〕。既然《樂經》在漢代不以教學,文翁石室當然也不例外,故“六經”加《論語》說為無征。考之《漢書#8226;平帝紀》:“征天下通知逸經……及以《五經》、《論語》、《孝經》、《爾雅》教授者。”已將《論語》、《孝經》與“五經”并列;晉傅咸作《七經詩》,其中也有《論語》、《孝經》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經說”:“《春秋正義》云:‘傅咸為《七經詩》,王羲之寫?!癜础端囄念惥邸?、《初學記》載傅咸《周易》、《毛詩》、《周官》、《左傳》、《孝經》、《論語》,皆四言,而闕其一?!鄙蜿枺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189頁。,可見“五經”加《論》、《孝》之說為可信。“文翁化蜀”正是用“五經”及《論語》、《孝經》為教材,實現了當時尚有“蠻夷之風”的巴蜀地區的移風易俗,迅速華化。
于是在漢代儒家經典形成了“五經”、“七經”兩個概念。中央太學傳“五經”,蜀郡石室傳“七經”。中原人士熟讀群經稱“五經兼通”云云,許慎號“五經無雙”,所撰也是《五經異義》(《后漢書#8226;許慎傳》);桓譚“博學多通,遍習五經”(《后漢書#8226;桓譚傳》);張衡“通五經、貫六藝”(《后漢書#8226;張衡傳》);姜肱“博通五經,兼明星緯”(《后漢書#8226;姜肱傳》),等等。而蜀學人士熟習群經,卻多以“七經”譽之,如《后漢書#8226;趙典傳》注引《謝承書》:成都人趙典“學孔子《七經》……靡不貫綜”;《華陽國志》卷十下載:梓潼人楊充“精究《七經》”云云,皆是。
漢室君臣引用《論語》、《孝經》,只稱“傳”而不稱“經”《兩漢詔令》卷一○(文淵閣本,20頁):綏和二年二月成帝《賜翟方進詔》:“傳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所引“傳”文即《孝經》之“《諸侯章》”?!豆盼男⒔洝穫慰住缎颉罚ㄖ蛔泯S叢書本,1頁):“漢先帝發詔稱其辭者,皆言‘傳曰’,其實今文《孝經》也?!绷硗?,《漢書#8226;宣帝紀》(中華書局,250頁)地節三年:“傳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師古注:“《論語》載有若之言?!庇帧对奂o》(頁296)建昭六年詔:“傳不云乎:‘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睅煿抛ⅲ骸啊墩撜Z》載殷湯伐桀告天下之文也?!庇帧镀降奂o》(358頁)元始五年詔:“傳不云乎:‘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睅煿抛ⅲ骸按恕墩撜Z》載孔子之乎也。”《后漢書#8226;鄧太后傳》載詔書(425頁):“傳曰:‘非其時不食?!崩钯t注:“《論語》曰‘不時不食’云云。”又載詔書稱:“傳不云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428頁)李賢注:“《論語》孔子言也。”等等甚多,茲不備舉。。自從“蜀學”將《論語》、《孝經》升格為“經”之后,東漢儒家經典范圍也隨之擴大,熹平年間蔡邕書刻《熹平石經》就有《論語》歷史上有稱蔡邕書刻《熹平石經》為“七經”?!端鍟?8226;經籍志》(中華書局,1985年,947頁)“經部#8226;小學類序”:“又后漢鐫刻‘七經’,著于石碑,皆蔡邕所書,正始中又立‘三字石經’,相承以為《七經正字》?!薄端逯尽分浻小吨芤住?、《尚書》、《詩經》、《儀禮》、《春秋》、《公羊傳》、《論語》,另據《后漢書#8226;蔡邕傳》(1990頁)李賢注引《洛陽記》有“《禮記》十五碑”。顧藹吉《隸辨》卷七:“蓋以《儀禮》《禮記》為一經,《春秋》《公羊》為一經,與《周易》、《尚書》、《魯詩》而為五經。”故《后漢書》靈帝紀、儒林傳、宦者傳都稱“五經”。《后漢書》蔡邕傳、張頤傳又稱“六經”,即以五經加《論語》?!端逯尽贰捌呓洝敝Q乃三國以后“相承”而起,并非蔡邕當時即有是稱。,鄭玄、王肅諸人號稱“遍注群經”,其中也包括了《論語注》和《孝經注》,這應當是“七經”概念形成的結果。
九經:然而盡管東漢學人已經接受了“七經”概念,唐人修《五經正義》卻沒有繼承這一稱號,孔穎達等受詔撰《五經正義》,只有《周易》、《尚書》、《詩經》、《禮記》、《左傳》五者。唐代官方儒學,在經本文獻上只重視“五經”以及依經而立之“傳”(或“記”),對子書性質的儒學著作卻不甚關心。唐代“明經”考試的“經典”,有“三傳”(《左傳》、《公羊傳》、《穀梁傳》)、“三禮”(《周禮》、《儀禮》、《禮記》),加“五經”(《春秋》附“三傳”)而成“九經”。唐人在撰定《五經正義》同時,又撰有《周禮注疏》(賈公彥)、《儀禮注疏》(賈公彥)、《穀梁注疏》(楊士勛)、《公羊注疏》(徐彥),合稱《九經正義》。
①《舊唐書#8226;文宗紀》(中華書局,1995年,571頁)開成二年:“鄭覃進《石壁九經》一百六十卷。”
②《舊唐書#8226;鄭覃傳》(4491頁):“時太學勒石經,覃奏起居郎周墀……等校定《九經》文字。”
③何為“十二經”?陸德明《經典釋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影宋本,1485頁)和成玄英《莊子疏》(郭慶藩集釋,《諸子集成》本,213頁)俱云:“十二經,說者云《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又加‘六緯’,合為‘十二經’也?!笨墒蔷暺鸢?、平,戰國文獻何得而記之?故“六經六緯”之說不確。陸氏、成氏又引“一說云”:“《易》上下經并‘十翼’為十二?!币嗖淮_。因為《易》“十翼”中《說卦》、《雜卦》兩篇,遲至西漢宣帝時才由“河內女子”獲得進獻,莊子何以在前預知之?況且《易傳》與《易經》合為一書,始于宣帝以后古文《易》學家費直,也不是戰國時期的莊子所能稱道的。于是陸氏、成氏再引“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也?!薄独W紀聞》卷一○(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221頁)引《莊子逸篇》:“仲尼讀《春秋》,老聃踞灶觚而聽之,曰:‘是何書也?’曰:‘《春秋》也。’”似乎孔、老還討論過《春秋經》。但是孔子稱“六經”時為六本書,稱“十二經”反只有一部,不太匹配。莊子說“孔子欲西藏書于周室”,自然不會為一部《春秋經》而興師動眾。近儒廖平說:“十二經:大六藝,小六藝。”(蒙文通《經學抉原#8226;舊史》,《蒙文通文集》第三冊,巴蜀書社,1995年,53頁)意謂“十二經”即是孔子刪定后的經典“六藝”和未經刪定的舊史“六藝”,其說可參。不過,無論哪種解釋,都不是儒家經典結集意義上的“十二經”,也不是能與“六經”匹配的十二部經典著作。
④《唐會要》卷六六“國子監”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373頁。
在唐代,儒家經典的總體印象是上述九部經典,時人于是呼群經為“九經”,并以“九經”一名概指群經?!杜f唐書#8226;柳仲郢傳》說郢曾手鈔“《九經》、《三史》”;又《儒學傳上》載谷那律“淹識群書”,被褚遂良稱為“九經庫”;《儒學傳下》說韋表微“著《九經師授譜》”,《王友貞傳》稱友貞“讀《九經》,皆百遍”等,所謂“九經”皆群經是也。當時《論語》、《孝經》也在經學教育中有重要地位,是學童啟蒙、國學釋奠所必讀必講之書,在科舉考試中《論語》、《孝經》也曾與《老子》一起被奉為“上經”,成為考試“兼經”。但是唐人并沒有將《論語》《孝經》當作自己心目中神圣崇高的“經典”。在唐人制訂的科考“大經”、“中經”、“小經”中,只有“九經”:《禮記》、《春秋左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尚書》、《春秋》《公》《穀》為“小經”,卻沒有將《論語》、《孝經》列為專門科目。更有甚者,《開成石經》明明刻的是十二部經典,也依然被稱為“石壁九經”①;諸儒校訂十二經文字,則稱“校定‘九經’文字”②;刻入“石經”的十二經字樣,也稱《九經字樣》。校、刻十二書而稱“九經”,其以“九經”概群經也可知。
十二經:“十二經”之名昉于《莊子#8226;天道篇》:孔子曰:“丘繙《十二經》以說。”但當時“十二經”之書卻不明所指③。將儒家十二部經書有意識地合敘在一起或合刻在一處,實始自唐人。由陳入唐的陸德明曾收錄《周易》、《古文尚書》、《毛詩》、《三禮》、《春秋》(并“三傳”)、《孝經》、《論語》、《老子》、《莊子》、《爾雅》十四種經典性文獻,刊其異文、舉其異義,號為《經典釋文》。去掉其中道家兩種(《老》、《莊》)著作,恰好是十二經。但是《釋文》雖將儒家十二書列入“經典”,卻與道家《老》、《莊》雜處,他還沒有明確的儒家“十二經”意識,也沒有形成“十二經”的概念和稱謂,有其實而無其名。
太和七年(833),唐文宗命鄭覃等人校刊群經入石,至開成二年(837)成,是為《開成石經》。石經在唐人流行的“九經”之外,增加《孝經》、《論語》、《爾雅》三書,共為十二部,稱為“石壁九經”?!短茣罚骸捌淠辏ù蠛推撸┦?,敕于國子監講堂兩廊,創立《石壁九經》,并《孝經》、《論語》、《爾雅》共一百五十九卷,《字樣》四十九卷?!豹堋杜f唐書#8226;文宗紀》記開成二年,“鄭覃進《石壁九經》一百六十卷。”此乃儒家十二部經典首次匯刻,儒家經典的新規范呼之欲出。可惜當時諸儒并無此意識,“石經”不稱“十二經”,仍稱“九經”;所附十二書的校訂文字,也稱《九經字樣》,不稱“十二經字樣”??梢姷湫椭?、傳統之頑,而新典范形成之不易。
十三經:《十三經》始于成都文翁石室的“蜀石經”。該石經初由五代孟蜀宰相毋昭裔主持,張德昭、孫逢吉等人手寫上石,直到北宋宣和時乃正式刻成。“蜀石經”刻成后,立于當時蜀郡最高學府文翁石室,稱《石室十三經》。“蜀石經”有經有注,是中國歷代石經中規模最大的一種,“石逾千數”史載“蜀石經”“石逾千數”?!堕_成石經》立石114通228面,《乾隆石經》立石190通380面。,學人譽為“冠天下而垂無窮”之壯舉,可惜今皆失傳了。石經除立體展示外,還廣為拓印流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曾宏甫《石刻鋪敘》、趙希弁《郡齋讀書附志》都有著錄;晁公武還對“蜀石經”進行???,撰有《蜀石經考異》一書,亦刻置石室之中。
晁公武《石經考異序》:“按趙清獻公(抃)《成都記》:‘偽蜀相毋昭裔捐俸金,取九經琢石于學宮。’而或又云:毋昭裔依太和舊本,令張德釗書;國朝皇祐中田元均補刻公羊高、穀梁赤二《傳》,然后‘十二經’始全;至宣和間,席升獻(貢)又刻‘孟軻書’參焉?!标斯洹妒浛籍愋颉罚姺冻纱蟆妒浭寄┯洝芬度袼囄闹尽肪砣瑒⒘?、王曉波校點,北京線裝書局,2005年,1001頁。于是形成“十三經”叢刻。晁公武曾出仕成都,親見親歷,所述具體可靠。
對此,曾宏甫《石刻鋪敘》也有詳盡描述:“益郡石經,肇于孟蜀廣政……七年甲辰(944),《孝經》、《論語》、《爾雅》先成,時晉出帝改元開運。至十四年辛亥(951),《周易》繼之,實周太祖廣順元年?!对姟?、《書》、《三禮》不書歲月。逮《春秋三傳》,則皇祐元年(1049)九月訖工,時我宋有天下已九十九年矣。通蜀廣政元年肇始之日,凡一百一十二祀,成之若是其艱。又七十五年,宣和五年癸卯(1123),益帥席貢始湊鐫《孟子》,運判彭慥繼其成。”〔10〕說明“蜀石經”因宣和五年補刻《孟子》入石而成《十三經》。清儒臧庸《拜經日記》說:“宋高宗御書石經有《孟子》,可補唐《開成石經》之闕?!睂崬檎`說。
“蜀石經”當時還有一個總名叫《石室十三經》。趙希弁在逐一著錄了“蜀石經”各經的刻成時間、文字書者和經注字數后說:“以上《石室十三經》,蓋孟昶時所鐫”云云?!?1〕說明匯刻了十三部經書(并注)的“蜀石經”,還被學人冠以《石室十三經》這個總名,已是一部名副其實的《十三經》叢書了〔12〕。
《孟子》之入石經,是中唐以來學術界重視“義理”和“道統”的時代潮流促成的結果,也是“蜀學”素來重視子書的傳統的弘揚?!睹献印返谋恢匾暜斎徊皇加凇笆駥W”,早在漢文帝所置“傳記博士”中已有《孟子》博士(趙岐《孟子敘錄》),但那時只是“雜學博士”中的一種,不久便被“五經博士”所取代。唐代宗寶應二年(764),楊綰申請《論語》、《孟子》、《孝經》兼為一經,曾經得到采納;韓愈著論,將孟子與孔子相提并論,以為儒家道統之正傳在焉,與夫子并稱“孔孟”;咸通四年(863),皮日休“請立《孟子》為學科”,疏入不報(《唐會要》卷七七)。北宋“二程”大力表彰《孟子》,王安石將《孟子》列入科考經典,初步完成了《孟子》升經過程〔13〕。可是當時仍然爭議很大,引得司馬光、邵伯溫等人群起反對,形成持續南北宋的“尊孟”、“非孟”之爭。在此背景下,“蜀學”毅然將《孟子》刻入石經,正式將《孟子》與其他經典匯刻成一套叢書或說“熙寧石經”有《孟子》。王應麟《玉?!罚ㄎ臏Y閣本,25頁)卷四三:“嘉祐石經:仁宗命國子監取《易》、《詩》、《書》、《周禮》、《禮記》、《春秋》、《孝經》為篆、隸二體,刻石兩楹?!敝慌e七經,而無《孟子》。清人丁晏所藏拓本則有之,據學人考證為元人補刻。見杜澤遜《〈孟子〉入經和〈十三經〉匯刊》(《文獻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第二屆中國文獻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學生書局,2002年)。,促成了《十三經》固定模式的形成,可見“蜀學”重視子書的傳統是起了一定作用的。此后,無論是刊刻石經、編撰目錄,或是編印儒學叢書,都忘不了給予《孟子》在“經部”的特殊席位。宋高宗手書“紹興石經”就有《孟子》,尤袤撰《遂初堂書目》首先將《孟子》從子部提到經部,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繼之,郝經《后漢書》卷六五上《儒學》“經術總敘”,亦列《易》《書》《詩》《春秋》《禮》《樂》《論語》《孝經》《孟子》。至《明史#8226;藝文志》,以《孟子》入經部的著錄方法正式得到確認。清乾隆立石經,《孟子》亦在其中。清代陜西巡撫賈漢復還將《孟子》補刻入西安碑林,使原本沒有《孟子》的“開成石經”也湊足了《十三經》之數。所有這些,都不能不考慮“蜀石經”首刻《孟子》入經的開創之功。
①清閻若璩《古文尚書疏正》卷二“第二十三”,文淵閣本,44頁;《潛丘札記》卷五《刊正楊升庵石經考》,文淵閣本,33頁。
②按,沈廷芳謂“‘十一經’始唐劉孝孫”,杭士駿《經解》亦稱:“洎唐劉孝孫作為《問對》,而‘十一經’之名定矣。”按,唐劉孝孫,長于歷法,秦王李世民“十八學士”之一。撰《古今類序詩苑》40卷。《舊唐書》卷七二、《新唐書》卷一○二俱有傳,然皆不見其有“十一經”事。按,元何異孫有《十一經問對》5卷,含《論語》、《孝經》、《孟子》、《大學》、《中庸》、《書》、《詩》、《周禮》、《儀禮》、《春秋三傳》、《禮記》為“十一經”。懷疑沈氏、杭氏之說乃何異孫之誤。
③宋趙抃《成都記》:“偽蜀相毋昭裔捐俸金,取九經琢石于學宮?!睆堄帷度A陽縣學館記》:“惟孟氏踵有蜀漢……遂勒‘石書九經’。”(《成都文類》卷三一,文淵閣本,13頁)席益《府學石經堂圖籍記》:“蜀儒文章冠天下,其學校之盛,漢稱石室、禮殿,近世則‘石壁九經’。”(《全蜀藝文志》卷三六,劉琳、王曉波校點本,線裝書局,2005年,999頁)這里“九經”一詞相當于“群經”之意,并非實指。明代以來有“十一經”說。顧起元:“蜀(永)〔廣政〕年之‘十一經’。”(《說略》卷一二)蔣伯潛:“五代時蜀主孟昶《石刻十一經》,不列《孝經》、《爾雅》而加入《孟子》?!倍际窍氘斎恢o。
從此之后,“十三經”便取代“五經”、“九經”成為儒家經典的基本范式,“十三經”之名也一躍成為儒家經典文獻的總稱和通名。南宋時,“十三經”這個名稱已經被廣泛使用,趙希弁《讀書附志》、王應麟《玉海》都襲用了《石室十三經》一詞。明清人更是如此。明人任浚說:“若夫《石室十三經》,始自孟蜀。”〔14〕清人閻若璩亦稱“《石室十三經》”,又謂:“孟蜀廣政十四年鐫《周易》,至宋仁宗皇祐元年,《公羊傳》工畢,是為《石室十三經》?!豹偈穼嶋m然略有舛誤,但其以《石室十三經》為稱,則合乎當時實際。
北宋學人在??烫迫恕毒沤浾x》基礎上,又補撰《孝經正義》、《論語正義》、《爾雅正義》,南宋在朱熹之前已有人撰成《孟子正義》,據稱光宗紹熙時(1190-1194)兩浙東路茶鹽司提舉李沐及其繼任者三山黃唐合刊《十三經注疏》,其中就收錄有《孟子正義》一書。史稱,宋末著名藏書家、出版家廖瑩中“又欲開手節《十三經注疏》”云云〔15〕,《十三經注疏》已經于南宋形成,蓋無疑義。明人李元陽以及南監、北監之輯刻《十三經注疏》,清人繼之,公私兩途(如乾隆、阮元)廣泛刻印,于是《十三經注疏》風行天下,成為儒家經典及其注釋的代表作。
至此,儒家經典完成了“從‘六經’到‘十三經’”的最后結集,也完成了《十三經注疏》的基本撰著。清沈廷芳《經解》:“‘五經’始漢武帝,‘七經’始漢文翁,‘九經’始唐鄭覃,‘十一經’始唐劉孝孫②,‘十三經’始蜀母昭裔、孫逢吉諸人,至宋淳化(應為宣和-引者注)而始定?!薄?6〕晚清葉德輝《書林余話》卷下:“石經為經本之祖……唐開成立‘十二經’石經,孟蜀廣政立《十三經石經》”〔17〕云云,都認定《十三經》形成于“蜀石經”,基本合乎歷史事實,洵有見地。前人和時賢謂《十三經》得益于南宋朱子之尊《四書》,甚至說形成于明、清兩朝之匯刻《十三經注疏》,都是不準確的,應予糾正。
自從“蜀石經”形成“十三經”概念后,儒生博通群經多冠以“十三經”。宋元以后,以“十三經”命名的著述日益增多,如明代陳深《十三經解詁》、豐坊《十三經訓詁》、郭正域《十三經補注》,清人顧夢麟《十三經通考》、田有年《十三經纂注》、史銓《十三經類聚》、陸元輔《十三經注疏類抄》、羅萬藻《十三經類語》、阮元《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孫星衍《十三經注疏校記》、吳浩《十三經義疑》等,林林總總,實繁其徒,這在孟蜀《石室十三經》之前未曾經見,它們的出現實有賴于《石室十三經》典范之形成。
此外,歷史上還有“十經”、“十一經”諸稱,多是對“蜀石經”經數的誤記③,羌無故實。歷史上也存在“七經”、“九經”、“十經”、“十一經”同名異指的現象,如傅咸《七經詩》(有《周易》、《毛詩》、《周官》、《左傳》、《孝經》、《論語》,缺一),劉敞《七經小傳》(《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公羊傳》、《論語》),南朝周續之“通‘五經’‘五緯’,謂之‘十經’”(《南史》本傳),日本山井鼎《七經孟子考文》(《易》、《書》、《詩》、《禮記》、《春秋左傳》、《論語》、《孝經》,外加《孟子》),何異孫《十一經問對》(《論語》、《孝經》、《孟子》、《大學》、《中庸》、《詩》、《書》、《周禮》、《儀禮》、《春秋三傳》、《禮記》)等,均屬個人治經愛好,與經典體系形成沒有關系。南宋又有人欲將《大戴禮記》附《十三經》而成“十四經”史繩祖《學齋佔畢》卷四“成王冠頌”(文淵閣本,17頁):“《大戴記》一書雖列之‘十四經’,然其書大抵雜取《家語》之書,分析而為篇目。又其間《勸學》一篇全是荀子之辭,《保傅》一篇全是賈誼疏。以子史雜之于經,固可義矣。”清“四庫”館臣也批評說:“《大戴禮記》舊附于經。史繩祖《學齋佔畢》亦有‘《大戴禮記》宋列為十四經’之說。然繩祖所云,別無佐證,且其書古不立博士,今不列學官,未可臆加以‘經’號?!保ā端膸烊珪偰俊肪矶弧岸Y記類”案語,中華書局,1983年,176頁上) ;清代段玉裁又有“二十一經”之議、廖平有“十八經注疏”之說,皆未取得公認,茲不贅論。
由上考可知,從孔子刪訂“六經”,到最后形成“十三經”,中間經歷了西漢博士“五經”、文翁石室“七經”、唐代科舉“九經”、開成石經“十二經”和孟蜀石經“十三經”等演變階段,前后歷時約1600余年之久!在儒家經典數量增加和范圍擴大的背后,反映了不同時期(或不同地域)的文化背景,也反映出儒學研究者們不同的價值取向和學術旨趣。儒家《十三經》實是“史”、“經”、“傳”(含“記”)、“子”的結合體,原始“六經”(或“五經”)代表了三代“舊史”和“故志”,歷史性、客觀性最強,也最原始;三家之《傳》、“三禮”之《記》,是對《春秋》和《儀禮》這些元典性文獻的闡釋和闡說,主觀性和現實性又較“五經”“六籍”明顯增加;至于《論語》、《孟子》、《孝經》三書,原其本相,實與“百家”之方術無別,是闡發以孔子、孟子等先秦儒家的思想資料,其個性化色彩自然又比“經傳”“記說”大得多。由此可知,儒家經典體系“由經而傳”,再“由傳而子”的轉換過程,實際也是儒家治學風格不斷轉變和更新的過程,是儒家從早期注重客觀記事之“經”(或“史”)向兼重(甚至“偏重”)主觀說理之“子”的范式轉移。正是在這一歷史的轉換過程中,儒學從相對嚴謹的“漢學”(“四庫館臣”謂“其弊也拘”)狀態下解放出來,向崇尚自由發抒和獨立思考的“宋學”(“四庫館臣”謂“其弊也肆”)境界的過渡,實現了以“通經”為原則的“經學”向以“明理”為目的的“理學”的歷史跨越。儒家經典的擴展史,也是儒家經學的發展史、儒家學術的變遷史,是中國儒學發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和揭示儒家經典形成和結集的過程,對完整地認識中國儒學,客觀地展現儒家經學,都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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