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圍繞著商品經濟與中國的發展這一軸心,參照國外學者的相關論點,在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等人的視野之間形成縱橫比較的理論張力,強調歷史地、完整地、實事求是地學習和理解馬克思主義,是新形勢下促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和大眾化的重要思想理論基礎。
〔關鍵詞〕 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去過密化;與時俱進
〔中圖分類號〕B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4-0117-06
〔作者簡介〕蘇志宏,西南交通大學政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成都 610031;
山 林,四川教育學院教授,四川成都 610041。
十七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強黨建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強調“把思想理論建設放在首位,提高全黨馬克思主義水平”,要求全黨“必須按照科學理論武裝、具有世界眼光、善于把握規律、富有創新精神的要求,把建設馬克思主義學習型政黨作為重大而緊迫的戰略任務抓緊抓好”,為達此目的,就需要“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堅持把馬克思主義作為立黨立國的根本指導思想,緊密結合我國國情和時代特征大力推進理論創新,在實踐中檢驗真理、發展真理,用發展著的馬克思主義指導新的實踐,是建設馬克思主義學習型政黨的首要任務”(《中共中央關于加強黨建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09年9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新華網2009年9月27日播發)。在這樣的新形勢下,如何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為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時代化和大眾化提供新視野、新資源和新內涵,以指導當下重大的理論和實踐問題,是完成這一首要任務的基礎。本文從中國發展道路、資本主義生產和商品經濟問題著眼,從四個方面論述、闡釋這個基礎。
一、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條件及其歷史意義的論述
關于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和條件的論述,是馬克思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歷時20余年,其間有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1)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勞動者同土地的分離,即“自由勞動同實現自由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形成的前提。〔1〕(2)在1867年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作為上述分離的結果,資本和雇傭工人出現的歷史過程具有二重性。一方面,通過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分離,使得“個人的分散的生產資料轉化為社會的積累的生產資料,從而多數人的小財產轉化為少數人的大財產”〔2〕,創造出容納新的社會生產力并促使其發展的社會條件,這是巨大的歷史進步。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制度導致了“對直接生產者的剝奪,是用最殘酷無情的野蠻手段,在最下流、最齷齪、最卑鄙和最可惡的貪欲的驅使下完成的”〔3〕。(3)1877年11月,晚年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強調,同樣是勞動者同勞動資料的分離,由于產生這種分離的歷史環境的差異,就會出現迥異的結果。比如古羅馬也發生過自由農民的小塊土地被剝奪的過程,其間也孕育著失去勞動資料的“自由人”和占有生產資料的“大地產”的形成,但是“和他們同時發展起來的生產方式不是資本主義的,而是奴隸占有制的。因此,極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出現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4〕;1881年3月,在給俄國“勞動解放社”的查蘇利奇的回信中,馬克思把資本主義形成的“‘歷史必然性’明確地限于西歐各國”,認為這一生產方式形成過程中對于勞動者手中生產資料的剝奪,“只有在英國才徹底完成了……但是西歐其他一切國家都正在經歷著同樣的運動”(引文中的省略號為馬克思本人所加)〔5〕。以上論述有3個要點,一是資本主義制度產生的“基礎”是“生產者同生產資料的徹底分離”,在西歐歷史上,這一分離表現為對農民的殘酷“剝奪”;二是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的歷史僅僅局限于西歐各國,因而這一發展模式或道路本身沒有普世性價值;三是這種分離究竟產生了什么樣的結果,取決于具體的社會歷史環境。
在今天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中和歷史條件下,從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和條件的論述中可以受到這樣的啟示:(1)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從而為大規模的商品生產和市場經濟提供了充沛的勞動力,是推動社會生產力迅猛發展的前提條件;(2)這種分離并不一定導致資本主義,其所造成的歷史結果會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既決定于具體的歷史環境,又決定了一個民族走向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
二、“去過密化”與商品經濟
“去過密化”與“過密化”相對應,是著名華裔美籍學者黃宗智先生在研究近代以來中國農村社會狀況時提出的一對重要概念,用以分析為什么自14世紀中葉的“棉花革命”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的600多年間,中國農村一直在一種“沒有發展的增長”的窘境中徘徊,以及為什么80年代后掀起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在吸收了大量的農村勞動力之后,中國農村才得以擺脫這一窘境,進入快速發展的時期。有趣的是,黃宗智將農業剩余勞動力是否得以轉移,亦即農民是否能夠離開土地實現“大規模非農就業”〔6〕,視為問題能否解決的關鍵。這與馬克思所強調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同勞動者與其勞動資料“徹底分離”直接相關的論述極為相似。
“過密化”是黃宗智在吸收蘇聯學者恰亞諾夫對俄國農村和美國學者吉爾茨對爪哇農村研究的基礎上,針對中國華北和華東農村的小農經濟所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用以指稱在人口增長的壓力下,傳統小農經濟的“總產出在以單位工作日邊際報酬遞減為代價的條件下擴展”的社會現實〔7〕,認為這正是導致中國經濟社會近代以降長期停滯不前的根本原因。在這兩個地區的小農經濟中,都有小商品生產的成分,但無論是華北地區小農的經濟作物的種植和交換,還是華東地區家庭紡織業的生產和交換,都是“一種應付人口壓力下的維持生計的策略,而非為了追求最高利潤的資本主義式的策略”,不會帶來資本的積累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因此是一種僅能維持“糊口”的“過密型的商品化”。這種“過密化”的農業經濟“能在高度的商品化條件下持續”,具有極強的抵御外部沖擊的特征。19世紀后期以降,隨著外國資本尤其是機器紡織工業的建立,機紗大量取代土紗,導致了兩個互為前提的結果,一是小農家庭手工業中植棉、紡紗、織布“三位一體”的傳統模式,被迫轉變為“棉農出售棉花給紗廠,而小農織戶買回機紗織土布”的新模式。二是大量的農村勞動力仍然被土地束縛著,“新型紡紗廠依賴低報酬的小農勞動力來生產原料加工織布,新型繅絲廠依賴同樣的勞動力來植桑養蠶,諸如此類。使原已存在于城鄉之間的鴻溝更加擴大”,資本主義的工業生產和商品交換并沒有幫助中國的農村和農民走出“沒有發展的增長”的怪圈。即便在相對繁榮的20世紀20年代,“農民的收入仍處于僅夠糊口的水平”〔8〕。建國后盡管農業勞動生產率在集體化和科技投入下有所提高,“過密型商品化”的傳統模式也不可能繼續存在,但由于發展戰略、意識形態和人口持續增長等方面的原因,中國農業生產的“過密化”和中國農村生活的“糊口”水平,一直延續到20世紀80年代的后半期。〔9〕
“去過密化”是指稱由于農業人口大量地擺脫土地束縛,中國農村社會開始進入嶄新的歷史發展階段時的社會狀態。在這一狀態中,一方面是技術、制度和種植品種等因素導致的農業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另一方面是農村剩余勞動力在鄉鎮企業或城市工商業中大量就業,農民的收入明顯超出了往昔的“糊口”水平,特別是“到1988年,9000萬鄉村勞動力在農業外就業,這一變化使數百年來第一次有可能在中國的某些地區移出種植業生產中過分擁擠的勞動力,出現了‘去過密化’。通過減少參與分配的勞動力,去過密化帶來了作物生產中單位工作日收入的提高。連同來自新工業和副業的收入,在中國農村的許多地區第一次創造了真正的發展和相對繁榮”〔10〕。
從經濟剝削、政治壓迫和階級斗爭出發,包括“資本主義萌芽論”在內的傳統思路更側重于從外部尋找阻礙中國近代社會發展原因。而“過密化”和“去過密化”這對概念,則另辟蹊徑地從中國社會內部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著眼,實證性地將近代以降中國經濟社會停滯不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鄉社會飛速發展,這樣兩個令人矚目的歷史現實,與中國農民能否離開土地、實現勞動力從第一產業向第二和第三產業轉移聯系在一起,擴大和豐富了這一領域的研究視野。這對概念始終聚焦于農業勞動力能否實現大規模的“非農就業”這一點,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補充、糾正了各類傳統論點的不足,充實和豐富了中國近代以來社會轉型的畫圖。
在描述西歐資本主義形成的歷史時,馬克思一方面強調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是在社會形態更替中實現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后者的解體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11〕,正是這一“解體”和“解放”,使西歐社會在獲得資本和勞動力這兩個基本要素的同時,又給社會帶來了極大的震蕩;另一方面,馬克思又認為這種分離會因為社會環境和歷史條件的不同而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不可或缺的勞動力要素,是在不變更既有的社會體制的前提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改革過程中獲取的,這是一種適合中國實際的低成本高效益的勞動力轉移模式。我們親眼見證了這一模式以“人口紅利”(注:“人口紅利”是經濟發展的一個理論概念,是指一個國家的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比重較大,少兒和老齡人口對勞動人口的比率即撫養比比較低,為經濟發展創造了有利的人口條件,整個國家的經濟呈現勞動力供給充足和高儲蓄率的局面。在這個時期,如果有其他好的制度條件、有利于經濟增長的政策,那么經濟增長可以得到一個額外的源泉,這個額外的部分就叫做“人口紅利”。轉引自《迎接“劉易斯拐點” 充分發掘人口紅利——訪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蔡昉研究員》,《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10年第9期。)的形式,在改革開放30年的時間里為中國的市場經濟和商品生產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勞動力,使得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得以比較順利地建立和發展。從黃宗智的“過密化”與“去過密化”這對概念的角度,不難看出,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農業勞動力逐漸向二、三產業大量轉移的歷史事實,以及30年來舉世公認的“中國道路”,雄辯地證明了馬克思當年論述中的基本精神,是契合當代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實際的真理。肯定這一點,對于我們在新形勢下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三、“商品化會導致近代化”命題是否與馬克思的論斷相符合
在黃宗智看來,無論是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論”、“封建主義論”還是西方的“傳統中國論”和“近代早期中國論”,這些傳統觀點都主張商品生產本身就應當導致資本主義的發展,而當預期中的資本主義沒有出現時,它們或者從政治制度、或者從人口壓力角度來尋找阻礙中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大規模產生和發展的原因,所以未能觸及問題的根本。究其原因,在于這些理論的出發點——都主張“商品化會導致近代化”或“商品化與近代化有著必然聯系”——的錯誤所致。
黃宗智認為,“商品化會導致近代化的構想”,“貫穿了大洋兩岸學術界的兩代人,也貫穿了斯密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而近代以降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和中國農村停滯不前同時并存的事實,“對馬克思與斯密理論的共同認識——商品化與近代化有著必然聯系——提出了疑問。馬克思與斯密的理論主要基于英國的實際狀況。在世界其余的多數地區,近代化發展來自其他因素(如政權的中堅領導作用)與商品化的結合,并遲于英國。純粹由市場推動的經濟發展的模式是基于英國的經驗,它被后來建立的許多經濟分析模式作為前提,但不應混同于世界其他地區的歷史真實”〔12〕。這個論述中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強調了實現現代大規模商品生產途徑的多樣性,這既與馬克思的相關論述相符合,也同各國的實踐歷程相符合。二是也大體符合斯密關于商品交換和市場經濟的自然合理性論點。在斯密看來,“生產、流通和消費的過程不僅被理解為一個自足的、自我運動的過程,而且歷史的發展也被理解為經由不同階段轉向自由市場及其倫理的進程”〔13〕,西歐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及其市場擴張的歷程本身就是斯密心目中的歷史發展的目的。
黃宗智關于馬克思與斯密一樣地主張商品化與近代化的必然聯系這一論斷則是不準確、有瑕疵的。在馬克思那里,商品生產和流通,相對于人類歷史有兩層含義。首先,商品經濟是迄今為止所有的社會經濟形態“所共有的”現象,它有一個從邊緣到中心的漫長的歷史過程,亦即從“絕大多數產品直接用來滿足生產者自己的需要”的生產,到“全部產品或至少大部分產品采取商品形式”的生產的歷史過程。從前者發展到后者需要一種能夠使貨幣轉化為資本的“歷史條件”,“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所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14〕。按照晚年馬克思的說法,由于所處的歷史環境的不同,創造這一歷史條件的世界史本身就是多元化的,這一歷史條件同樣也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按照黃宗智所說的,大量農業勞動力轉移到非農產業就業,并非只有“純粹由市場推動”的英國模式,至少還應當有中國模式,后者是一種政府主導(“政權的中堅領導作用”)且與商品經濟結合在一起的新模式。中國農村勞動力能夠實現大規模的轉移,能夠在眾多的非農產業領域中就業,這本身既是馬克思關于商品經濟的論述中國化的體現,又是中國近現代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
其次,在資本主義的商品經濟階段,“一切勞動產品、能力和活動進行私人交換,既同以個人相互之間的統治和從屬關系為基礎的分配相對立,又同在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產資料的基礎上聯合起來的個人所進行的自由交換相對立”〔15〕,這種特殊的商品經濟形式只是人類社會的生產方式從私有制的自然經濟向公有制產品經濟過渡的一個必經階段,因而這一經濟形態在人類歷史上既有其發生和發展的歷史,也有其從邊緣到中心直至被揚棄的過程;這一過程也是商品經濟階段逐漸培育起來的人的“獨立個性”,突破此前的“人的依賴關系”、臻至未來“自由個性”的必然環節〔16〕。正是站在這一實踐的歷史辯證法的高度上,馬克思批判了“被斯密和李嘉圖當作出發點的單個的孤立的獵人和漁夫”,批判了其中所蘊含的非歷史的形而上學思想方法,這種方法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描寫成局限在與歷史無關的永恒自然規律之內的事情,于是資產階級關系就被乘機當作社會一般的顛撲不破的自然規律偷偷地塞了進來”〔17〕,從而揭示出以斯密和李嘉圖為代表的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的抽象思維方法及其意識形態的資本主義屬性。忽略晚年馬克思關于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并不一定導致資本主義的論述,看不到斯密與馬克思在看待商品經濟上的內在本質差異——前者主張西歐資本主義制度是歷史發展的目的,后者主張商品經濟不過是人類生產方式發展歷史上必將被揚棄的一個階段——而籠統地夸大二者的相似性,這一思想方法,正好落入黃宗智本人所指責的“規范信念”的窠臼〔18〕。
四、列寧與毛澤東的相關論述
既然“商品化會導致近代化”這一“規范信念”并非馬克思的主張,那么,在現當代中國的語境中,它怎么會成為國內學界“封建主義論”、“資本主義萌芽論”等傳統論點的不言自明的理論預設呢?這還得回溯到列寧那里。
1920年4、5月間,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傾”幼稚病》一文中,列寧將個體農民的小生產及其產品的交換方式,視為資產階級的同盟軍,認為農民的“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19〕,明確把農民的小生產及其必要補充的商品交換,指認為產生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溫床,為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迫不得已實行國家壟斷的“余糧征集制”提供了理論支撐;1921年4月,隨著“新經濟政策”的實行,列寧認為,包括糧食稅在內的商品經濟,是從戰爭時期的經濟向“正常的社會主義產品交換”時期的經濟過渡的一種形式,而“社會主義的產品交換”又是從小農占優勢的社會主義,進到共產主義的一種過渡形式〔20〕,小農生產和商品經濟被作為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一個手段或過渡的工具。在同年11月的另一篇文章中,列寧進一步認為“商業就是千百萬小農與大工業之間唯一可能的經濟聯系”〔21〕,商品經濟成為新興國家實現工農聯盟以發展國家經濟的重要渠道。王東在《改革之路的真正源頭》中指出:“1921年,列寧終于看清了在蘇維埃俄國,小農商品經濟如浩瀚大水,采取堵截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只有善于疏導,才能因勢利導地把農民引上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條道路就是通過自由貿易同小農結成聯盟,通過國家資本主義同資本主義結成聯盟〔22〕。也就是說,在列寧那里,小農經濟和小商品生產對于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意義,有一個從否定評價到肯定評價的發展過程。而“封建主義論”、“資本主義萌芽論”等傳統論點所汲取的,卻都是小生產與資本主義內在聯系的否定評價,其中的原因何在?
美國學者丹尼爾#8226;布爾斯丁認為,所謂歷史常常是倒因為果的敘述,因為歷史學常常“把過去認為是一種后果,把歷史認為是許多后果”〔23〕。也就是說,包括思想史在內的歷史往往是隨著現實需求而被篩選、編纂出來的歷史。這往往是一個以編纂者的意愿為尺度的“揚善抑惡”、“推陳出新”的過程,即有意識地將現實所需要的歷史要素以“善”或“新”的形式彰顯出來,將所忌諱的要素以“惡”或“陳”的形式隱匿起來的過程。〔24〕斯大林的經濟體制是一種高度集中且排斥商品生產的計劃經濟模式,這一模式一直得到毛澤東高度認同和實行。在中國的現實條件下,為適應這一思路,理論界不得不將列寧相關小生產或商品經濟與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正面評價隱匿起來,而突出與社會主義公有制不相融的異質性的論述。于是,列寧關于商品經濟與社會主義關系論述所發生的思想變化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關于小生產和商品經濟必然產生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的論述則逐漸被人們所重視,逐漸成為理論界習以為常、不假思索的窠臼。這一過程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毛澤東在1939年12月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指出:“中國封建社會內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25〕,認為中國固有的商品經濟的發展,也會像西歐一樣導致中國社會發展成為資本主義社會。而中國社會之所以沒有能夠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是由于1840年外國資本的入侵,打亂了中國將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既有順序,一步一步地變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這一結果造成了中國社會兩個方面的“新變化”,一方面是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和中國無產階級的產生和發展,另一方面就是“帝國主義勾結中國封建勢力壓迫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26〕。以上論述包含了這樣兩個理論要點:首先是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發展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法則,而這一法則的依據是封建社會內部的商品經濟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的出現;其次,中國沒有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原因,是由于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帝國主義勾結中國封建勢力對于民族資本的壓迫所致。這里面已經具備了日后學術界“資本主義萌芽論”的所有基本理論要素。(2)1952年,斯大林發表了《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該書的理論體系有三個基本點:一是生產資料公有制;二是以優先發展重工業為特征的社會主義工業化;三是高度集中的計劃管理體制。斯大林認為,生產資料的集體所有制是發展小農經濟、避免資本主義弊端的唯一途徑。〔27〕受這一體系影響,社會主義的公有制被視為中國唯一可行的發展道路,商品交換和小農生產自然也就被安置在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對立面。毛澤東于1955年總結農業合作社問題時表示,農業集體化的本意“就是要使帝國主義絕種,封建主義絕種,資本主義絕種,小生產也絕種。使資產階級、資本主義在6億人口的中國絕種,這是一個很好的事情,很有意義的事”〔28〕。1958年11月,毛澤東在武昌會議上表示,“完成全民所有制”,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第一標準”〔29〕。在這樣的情勢下,小生產和商品交換的生存已經難以為繼。(3)1974年12月,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背景中,毛澤東指出:“列寧為什么說對資產階級專政,要寫文章”,“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就會變修正主義。要使全國知道”,“我們現在實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資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級工資制,等等。這只能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加以限制”,“所以,林彪一類如上臺,搞資本主義制度很容易。因此,要多看點馬列的書”,他引用當年列寧的話:“列寧說,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工人階級一部分,黨員一部分,也有這種情況”〔30〕。在列寧發表關于小生產與資本主義內在聯系觀點的50年后,歷史似乎又回到了它當年的出發點。
在歷時35年的毛澤東關于商品經濟和小生產的論述中,一以貫之的論點有:商品生產將導致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商品經濟與資本主義有著內在聯系,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對立面;小生產和商品交換是導致資本主義復辟的溫床。胡鞍鋼認為,建國以來的毛澤東,一直堅持“要建立一個‘純而又純’的社會主義社會,消滅私有制,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決不允許搞私有經濟,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反修防修,防止中國出現一個欺壓人民的官僚階層,防止在中國出現貧富兩極分化,防止資本主義在中國復辟,防止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和平演變’。對此,毛澤東態度堅決,他在這些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是從來不讓步的”〔31〕。正是這樣的思想背景和社會氛圍,導致了理論界將小農生產和商品交換必定產生資本主義當作不容思考的理論前提,這一前提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內學界“封建主義論”、“資本主義萌芽論”等傳統論點的不言自明的理論預設。
綜上所述,以下三個方面是我們在新形勢下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促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和大眾化所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1.與時俱進地學習和領會馬克思主義
馬克思主義是在實踐基礎上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的理論。這里的“與時俱進”有兩層含義:第一,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思想就是在革命實踐基礎之上產生,并隨著實踐的發展而逐漸豐富和完善的過程,其間蘊含著豐富的時代信息和理論內涵,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前提的辯證關系。必須將他們思想發展的鏈條置入時代和歷史發展的背景之中,了解他們在彼時彼地如此說、如此做的原因和目的,真正做到所謂的“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如此才可能把經典作家重要的思想觀點,視為一個由各個發展階段組成的與時俱進的有機整體,才可能防止片面的人為割裂。比如離開了馬克思晚年對于資本主義前提條件的界定,我們的相關理解就是殘缺不全的。再比如對于小生產和商品經濟的傳統解釋,就是不符合列寧思想發展歷程的斷章取義,等等,這些都同割裂時代與理論之間辯證關系的教條主義思維方式有關;第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飛速發展的實踐,促使我們帶著當前實踐中產生的問題和疑惑來學習和領會馬克思主義。這個層面上的與時俱進,就是要求我們善于將停留在書本上理論資源,轉化為對于當下現實具有啟示價值和指導意義的理論依據。要帶著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所產生的重大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深入鉆研和提煉,善于發現其中的規律,從而賦予經典原著中的思想資源以新的歷史意義。比如同樣是農民與土地的分離,同樣是現代商品生產和市場經濟中不可或缺的前提,為什么在中國和西歐的社會環境中,其分離的形式、途徑和結果都迥然不同,這對于我們理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人類歷史上的意義,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都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
2.借鑒他人的理解和論點以開闊自身的視野
國外學者的研究,由于素養、眼光和目的的不同,其方法和結論往往能開闊視野,具有明顯的啟發作用。比如黃宗智“過密化”與“去過密化”的論述,就是在現代化道路多樣性的全球化眼光中審視和比較中國道路問題的結果,其方法和結論對于我們理解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和商品經濟的論述,進而轉化其中的資源為現實所用,都有很好的啟示作用。這是一種有選擇的借鑒,而不能機械照搬,西方學者的論點中也有許多不符合中國實際或歷史實際的成分,需要我們加以細心地甄別和剝離。
3.祛除歷史上由于種種原因加在一些重要論點或原理之上的外衣,還原這些論點或原理的本來面目
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既要注意這些理論自身的發展,同時也要注意所謂“發展”既是“彰顯”也是“隱匿”,既是“出新”也是“推陳”,我們在發掘出某些適合現實需要的思想資源,并將其“彰顯”、“出新”進而轉化為理論依據的同時,也要注意這也是一個“隱匿”和“推陳”的過程。隨著歷史的推移,這些被隱匿或推出的東西往往被遺忘,淡出了后人的視野,而被彰顯或出新的東西,則往往成了毋庸置疑的“信史”、“定論”,成了我們思考問題時不假思索的出發點。關于“小生產”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的論點,就是在歷史的推陳出新過程中逐漸成為經典論述,又順理成章地被當作“資本主義萌芽論”的理論依據的。追究、反思我們習以為常的理論出發點,往往是理論創新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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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顏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