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鹿

哨鹿是老滿族的習(xí)俗，就是在秋高馬肥的時節(jié)圍獵群鹿。哨鹿的秘訣全在哨子上，一只鷹骨哨，又叫人哨，是指揮獵人的;一只樺皮哨，又叫鹿哨，能模仿出鹿的種種叫聲，引導(dǎo)鹿進入預(yù)定的區(qū)域。

哨鹿也有一些規(guī)矩，比如要請附近各屯的人前來觀摩;不能用火槍，只能用標(biāo)槍和繩套;不能打小鹿，獵到的鹿凈是老弱病殘也不行;投出的標(biāo)槍要有數(shù)，投了空槍，或者獵一頭鹿用了許多標(biāo)槍，都不光彩。

上世紀(jì)60年代初，我在東北下鄉(xiāng)那會兒，有一年，公社社長提議搞一次活動，振奮一下民兵的斗志。武裝干事知道社長愛打獵，就提出哨鹿。雅爾斯屯是有名的獵戶村，哨鹿的任務(wù)便落到了雅爾斯人頭上。

秋風(fēng)起，大豆黃。雅爾斯屯的老奶奶們用白樺皮剪出13只雄鹿，年輕人騎快馬分送到共飲訥莫爾河水的各村各屯，告訴大伙兒:雅爾斯屯要哨鹿了!

哨鹿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屯子里有足夠多的優(yōu)秀獵手，二是有一個叫得響的首領(lǐng)，三是掌握一大群鹿的行蹤。雅爾斯人早已看準(zhǔn)一群鹿，有二十多只，個個膘肥體壯。至于獵手，雅爾斯屯從來不缺。為了搞好這次活動，他們還特意請老獵手薩力布出山當(dāng)首領(lǐng)。薩力布久經(jīng)沙場，有他出陣，保管萬無一失。

哨鹿開始了。雅爾斯人兵分四路，其中三路人馬帶著狗，驅(qū)趕鹿群向前跑;另一路帶著標(biāo)槍、繩套，埋伏在河灘附近，只等鹿群被趕到開闊的河灘，就投出標(biāo)槍，將它們圍殲。公社領(lǐng)導(dǎo)與各村來的客人坐在河對面，品著奶茶，等著看表演。

獵人將鹿群攆向榛樹叢。榛樹是大灌木，長得密密實實，鹿進了榛樹叢，被枝條纏住，行動不便，就可以抓活的。抬著一點兒傷都沒有的活鹿，往河灘上一摔，那感覺，牛!

薩力布有條不紊地用哨子控制著獵人前進的速度，既不讓鹿群突圍，也不讓鹿散開亂跑。沒多久，鹿群就進了榛樹叢。薩力布得意極了，對后邊的人說:“等會兒喝酒，別像娘們兒似的攔著我，讓我喝到量!”大家說:“行，我們不管，不過嫂子那邊我們可管不著。”眾人有說有笑，好像已經(jīng)聞到酒香肉香。

突然，一個獵手大叫:“不好!”獵人們一看，群鹿并沒有讓樹枝纏住，而是一個接一個順利穿過榛樹叢，一會兒就不見了。薩力布大叫:“壞了，碰上了黠鹿!”鹿是最溫和的動物，危機意識也最強，逃生的本領(lǐng)非常驚人。這群鹿一定有個杰出的首領(lǐng)，也就是薩力布所說的黠鹿。

獵人們沖到近前，幾乎同時“啊”一聲大叫。榛樹叢中有一條窄窄的小道，鹿就是從這條道上跑的。看來這群鹿早有準(zhǔn)備，在這一帶的榛樹叢中踩出了小道，以備危險時逃脫之用。小道彎彎曲曲，樹枝掃著人臉，想跑快是不可能的，狗卻可以跑在人前面。薩力布喝令:“放狗!”

追了一會兒，只聽狗在前面“汪汪”亂叫。奔到跟前，獵手們大吃一驚。一只巨大的雄鹿，長角別在樹枝上，身體橫在小道上，四蹄亂蹬亂踢，將小道封得死死的，就是狗，也休想鉆過去。薩力布的臉白了，他馬上用哨聲通知另外幾路人馬:立即散開，不要讓鹿群突圍!

那只雄鹿依然踢著蹬著。孟二愣性子急，罵道:“媽的，都纏住了還這么橫!”上去就是一刀。鹿血噴了孟二愣一臉。他顧不得這些，袖子一抹，“嗨”一聲，將雄鹿掀到樹枝上，人和狗一個接一個順著小路追殺過去。

剛跑了小半里路，又一只大角雄鹿被樹枝纏住，擋住去路。孟二愣紅了眼睛，拔出短刀，想砍了鹿角，拖開雄鹿。雄鹿用力一掙，只聽“咔嚓”一聲，鹿角折斷，殷紅的血一下子涌了出來。

這時，遠處傳來哨聲:鹿群在獵人拉開散兵線前，已經(jīng)突圍。薩力布長嘆一口氣，蹲在地上。

勝利、喜悅、在領(lǐng)導(dǎo)和鄰居面前的榮耀瞬間化為烏有。看著這只擋道的雄鹿，獵人們怒火中燒，咬牙切齒，紛紛拔出短刀，恨不得一下子剁碎這個大壞蛋。薩力布伸手擋住眾人，自己拔出刀子。獵手們叫:“對對對，讓首領(lǐng)親自動手!”

薩力布吼道:“閃開!”眾人閃開。薩力布又吼:“退!”眾人后退。薩力布大叫:“遠遠的!”眾人委委屈屈地走遠。薩力布又叫:“全給我下山!”獵手們?nèi)闪恕?/p>

薩力布鉆進樹叢，抓了一把草葉子，揉碎了，糊在流血的鹿角上，然后一刀一刀砍著樹枝。雄鹿用蹄子蹬他前胸，踢他小腹，他卻一臉平靜。最后，薩力布猛砍一刀，樹枝斷了，雄鹿摔到地上。

雄鹿躺在地上，看著薩力布，看著明晃晃的刀子，沒有恐懼，也沒有想要逃走，那意思似乎是說:下手吧，我已經(jīng)等夠了。薩力布收了刀子，后退幾步，看著雄鹿，說:“走吧，沒你的事了。”

雄鹿站了起來，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進林中。獵手們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雄鹿的獵物，全被雄鹿征服了。

社長見大家兩手空空回來，忍不住大罵:“怎么整的?你們這些老獵手，你個薩力布!”薩力布回道:“你懂個屁!那是鹿嗎?”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哨鹿了，這是最后一次。

晚上，獵手們到薩力布家看望他。薩力布一個人喝著悶酒，看見來人，眼淚一串串落了下來:“早先聽我爺爺說過，有這么一種黠鹿，是鹿里頭的神啊!咱們傷了鹿神，是造了孽啊!”

這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狍子、兔子吃不著草，餓死無數(shù)。雅爾斯人將羊草、豆餅拉到山上，掛在矮樹枝上，讓鹿來吃。后來，這成了規(guī)矩。雪一大，村民們就掛草料給鹿群吃，沒人再傷鹿了。

1962年，雅爾斯屯讓山洪圍成了個小島，水上了鍋臺，再漲，人就成魚了。這時，一群鹿從水中走來，水深就游，到水淺的地方就停下。人們看得清楚，有鹿站的地方，就是可以涉水的地方。于是，一屯老小按照鹿的指引走出了屯子。

(摘自《西江月》2008年第7期圖/賈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