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沉默

英雄本色

磊子是我以前十分要好的朋友。所謂的要好，就是你要我的好東西我要你的好東西。我覺得這不是酒肉朋友的象征，否則一旦成了好朋友，就仿佛踏入空門，不準喝酒吃肉。

磊子長得很有人樣，但他覺得自己跟人已經沒有什么好交流的，每日抱著電腦上網。那時剛有一些搜索引擎，上網的人不多，檢索出的成人網站很少。磊子一旦登錄，就會招呼全寢室的人觀賞，這是他唯一跟大伙說話的時候。磊子一召喚，包括我在內的一幫人立即會扔掉什么周作人、曹聚仁的研究工作，把電腦圍得密不透風。此時，磊子就會大叫:“散開啦，CPU溫度太高了。”我們知道他要上網打游戲了。我們稱那壯觀的景象叫“英雄本色”，說明英雄本來就好色。每當好久不見那種圖片時，我們會強烈要求磊子交出筆記本電腦。

磊子很少和人說話，除了我。我是個十分平庸的人，他卻非常信任我。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不值得信任的多是杰出的人。通常情況下，三個男人會談足球，兩個男人會談女人，一個男人只能談政治。我和磊子就屬于這樣的人。磊子說他不想談戀愛，因為他曾受過傷。

上了一年大學，我們寢室只有磊子是單身。磊子對我們的評價是，有了異性沒了人性。我也找到一個女朋友，但依然蕩漾著人性的魅力。在大一找女朋友最困難，因為女孩認為男人一定要比自己大才看著順眼、懂得體貼。我們只能在同年級找。我的女友是學生命科學的，對年齡這東西的認識比較透徹。她說，她愛我的程度就像她愛她的學科一樣。她并不愛她的學科，這是我后來知道的。人生的大悲哀就是把一句壞話聽成好話。

磊子見過我的女朋友。他那天把我的女朋友上上下下打量好幾遍，使我女友不寒而栗兼令我毛骨悚然。我以為磊子要和我奪食，不料他冷冷地說:“你們不會超過一年。”這句悲觀的話，讓我覺得磊子并沒有對當年的分手釋懷。我們謝過磊子的箴言佳句后飛逃出去，因為無法面對他的語氣和眼神。我們雖然沒有經歷，但清楚分手和分娩一樣痛苦。只是我不明白磊子怎么會痛苦這么久。

那是一個為喝醉酒而去喝酒的年紀。一天晚上，我醉后問磊子怎么去吻一個女孩子。磊子沉默好久，我以為他睡著了。磊子的回答終于姍姍而至。他說:“要先說‘來，我們一起沉默’，再說‘沉默時順便閉上眼睛’，再說‘你沉默時美極了，我可以近一點看嗎’，然后就可以了。”這招帶有心理暗示的接近接吻法，后來成為我敲山震虎的絕招，屢試不爽。可惜不是跟我最初的女友，這是后話。

偷花小賊

磊子很有才，只是懷才不遇。其實懷才好比懷孕，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被人發現。遇上伯樂以后，磊子發生改變。他的論文登在《校園研究》上，據說這篇論文差點把中文系的一位老教授氣得暴斃。磊子因此聲名遠揚，被稱為文化反叛者、自由思想者、獨立研究者。這篇論文的觀點是屈原這個人在歷史上不存在，復旦大學的朱東潤教授早提過這個觀點。

校電臺電視臺盛邀磊子去露聲露面。幾個星期后，磊子的名字連躲在實驗樓里只會解剖青蛙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女友也對磊子大起敬意，并向我要了一張他的簽名照。磊子開始笑得燦爛，我們寢室也成了美女招待室。當磊子和一幫女生在房間里笑談文學時，我覺得有些悲哀。

磊子有了找個女友的想法。磊子的女友，我都見過。一個叫玲，體育系的。磊子和她是在球場上認識的。當時，我妙傳給磊子一個球，磊子發揚國奧隊風格，一腳歪射竟然打中遠在邊線外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應聲倒地。磊子大吃一驚，以為自己過失殺人，趕過去收尸。那女孩堅強地站了起來，剛想復仇，一見磊子便大叫“久仰久仰”。人有名氣到底好辦事，一腳把人踹得久仰了，人家反而要倒過來說久仰。

磊子對我說，他之所以愛上玲，是因為他從沒見過眼睫毛比頭發長的女孩。我要說明的是，玲幾乎沒有頭發，但這個特點絲毫不能掩飾住她的美麗。玲是校體育部部長，十分健壯，其他女子難以望其項背。但玲說話十分溫柔，舉止更是三十分文雅。這些都令我覬覦萬分。他們幾乎每天都去學校外面的、鋪滿落葉的、在萬家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凄清的大街上漫步。磊子是為了防止別人看到，玲一定覺得踏著落葉倚在磊子身上十分浪漫。我向女友提出去街上散步時，她總會拒絕。我并不怨她，因為我知道天越來越冷，黑得越來越早，這樣子受凍我會心疼她。

第二個女友是磊子在圖書館認識的，搞哲學研究的。她的一頭長發很令磊子心動。其實，我也心動。那女孩叫萍，長得十分弱小。磊子一站在她面前，頓時偉岸三分，有了男人的感覺。據磊子說，他們倆見面對視的一剎那，他覺得她的眼神十分迷人，是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眼神”，當場被吸引住。

以后的每個早晨，磊子都要陪她晨跑，以增強她的體質，讓她免受壞蛋的欺侮。他每天早上5點半準時蘇醒，掙扎幾下大叫一聲跳下床。此時天微亮，磊子要完成穿襪子、戴手套等一系列程序。黑燈瞎火中，他常逮住一只手套就往腳上撂。磊子說:“愛情的力量就是讓人變成動物。既然變成了動物，就手腳不分家了。”然后，磊子摸出常備的兩樣寶物——酒和香煙。煙是用來提神的，酒是用來討女友喜歡的，因為萍說她甚為喜歡磊子的酒味。磊子弄得酒氣沖天后把我叫醒，問形象如何。每每此時，我總是處在一個夢做到柳暗花明時來運轉的關鍵時刻，十分痛苦。之后，磊子大模大樣破門而出，再把門重重一摔。整個大學校園都知道大名人要跑步去了。

接下來的事，磊子對我警告過許多次不準說，其實我覺得說了也無妨，那便是磊子去偷花。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偷花，感覺自己賊途無量。磊子總是只折一朵玫瑰，然后醉醺醺地對花說:“留得青柴在，不怕沒山燒。”

都在回憶

后來，我們的磊子和初戀C小姐重新聯系，并快樂地在一起。那個冬天很漫長，我和女友感情日益冷淡。假使你的女友在你說話時不看你的眼睛，那你就時刻準備著失戀。她嫌我是無名小輩，無法給她轟轟烈烈的生活。她的另一半該是有名大輩，這種巨大的反差，使她覺得自己的日子十分平淡庸碌。她說這些話時，連逗號都不給我一個。她說愛應該是浪漫的，而我從不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只說什么朱自清、方志敏、冰心、巴金、丁玲、蕭軍、柯靈、姚雪垠、艾青，而不說一些玫瑰、百合、康乃馨。這話給我的啟示是，怎么近代文人的名字這么押韻。她甚至說我怎么可以沒有說過帶她去私奔。我怒說:“你想轟轟烈烈，別把我拖進去;想私奔，你一個人到街上裸奔去吧。”

我們大吵一架。吵架的結果是，我們以后再也不可能吵架。這天，我拎了兩瓶酒回寢室，見磊子已經在那里開喝了。我問他:“女朋友呢?”他說:“我們喝酒。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戀愛，只求同年同月同日失戀。”

畢業時，我砸了吉他，他砸了筆記本電腦。磊子沒能因論文而留校。我問他:“女朋友怎么辦，不去敘舊?”磊子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之后，他北上我南下。

其實我們都不是好馬，因為我們都在回憶。

(摘自《零下一度》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圖/賈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