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情更濃
畢業當晚,軍校最后一次會餐的陣勢來得很剽悍。端著盛酒的碗,如守財奴一般死活不放的;逢人就敬酒,上了發條一般不停地敬軍禮的;在一邊安安靜靜、規規矩矩、一板一眼踢正步的;拉上你的手,立馬跟你成了連體嬰兒,走哪兒都不分離的;一把抱住你,鼻涕眼淚使勁兒往你軍裝上蹭的……離別的一刻,往日那些或深沉清高,或隨和本分的面孔一律不見了,一時間,滿目都是率性而為的性情中人。
有人開始引吭高歌,眾多的聲音也跟上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接著大風一起,黃沙漫漫吼出來:“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而后,羅大佑、齊秦、趙傳、小虎隊競相出場,保留曲目也跟著出臺,是搖滾青年崔健的:“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當最后那句“你這就跟我走”狠命地朝眾人砸去時,我開始在綠葉里尋覓朱顏的芳蹤。我暗暗喜歡了她四年。她在會餐開始沒多久,便不見了蹤影。
班上有四朵金花,眼前的三朵花已經被酒精澆灌成紅艷艷的山丹丹。照顧一下眾弟兄的情緒,小抿幾口紅葡萄酒,對女生來講,這一關并不算難過。那個叫丁素梅的安徽姑娘,平日里略顯蒼白的瓜子臉,而今如涂了胭脂一般緋紅,讓她有種不多見的嫵媚。她花枝亂顫,一路嬌笑著,在班長的帶領下,不斷把酒杯舉向弟兄們。
團支書郝好一臉紅云,和男生龐爾被眾人簇擁著,接受一輪輪海浪般猛烈的祝福。四年,班上就盛開了這么一朵愛情之花,還是頂著狂風暴雨,從石頭縫里綻放出來的,容易嗎?會餐過后,西安姑娘郝好就將遠赴東北報到,這對苦苦相戀的人兒將天各一方。青島小伙兒龐爾因為半年前被查出患有淋巴癌,需要長期治療,不得不留在母校。
今年的畢業分配,分到西安的有兩個名額。如果沒有這場遲來的轟轟烈烈的戀愛,郝好回到家門口發展沒有一點問題。她是在龐爾患病之后,勇敢地走到他身邊的。這樣一份感情,這樣一個女孩,本應得到更多的贊許和關愛。軍校方面雖然同情郝好,可紀律就是這么鐵面無情。
“親愛的弟兄們,快快為郝好和龐爾送上如潮的祝福吧。”在眾人熱烈的吶喊聲中,郝好亮開好嗓子,唱了一首《出塞曲》: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
歌聲里,許多人都在抹眼淚。
相思醉美人
“來,廖凡,搭把手,把小米放到我背上來。這丫頭,今天一晚上情緒都不對。我一不留神,她就一大碗白酒下了肚!”鄧海云一邊把葉小米往背上馱,一邊小聲數落著,“別出聲,咱們悄悄走。一個女孩子喝成這樣,讓人笑話。”我的北京老鄉葉小米永遠是這么一個出位的人。
就在我們縮脖耷腦,腳步輕移,力求不露痕跡地把葉小米安全轉移之際,“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的歌聲忽然一轉,我們身后,無數聲音齊刷刷地吼出了那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鄧海云背了葉小米一溜兒小跑,我在旁邊舉著軍帽為她擋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下起細密的小雨。女生宿舍樓下,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停在那里,有人在樓上樓下地搬東西。車前,一個打著花傘立在雨中的裊娜身影一下子灼傷了我的眼睛。那正是朱顏。
朱顏見了我們,趕緊替葉小米遮雨。她眉頭緊皺,芳唇開啟:“天!小米這是怎么了?”
“她沒大事。喝多了,有點醉了。”我解釋。
“什么?喝醉了!怎么可能,四年了,我都沒見她喝醉過。肯定是你們哪個壞小子給灌的吧?這都要各奔東西了,你們還下這般黑手,缺德吧!”朱顏把傘塞到我手里,要把她從鄧海云背上抱過來。
“你抱不動的,還是我來吧。”鄧海云紅著臉說。我早已習慣被朱顏數落,挨了罵還身心通泰,可老實人鄧海云卻漲紅了臉,仿佛人真是他灌醉的。
見是畢業生,女宿監很痛快地放行。正好是晚自習時間,樓上樓下沒見幾個人影。上了樓,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軍校四年,此地還是頭一回來。有幾個房間門口堆著一個個紙箱,已是一派大撤退前的凌亂。盥洗室里冒出滾滾濃煙,幾個女生正蹲在地上燒東西,一走廊都是焦煳味兒。
“也就是個畢業,還得演一出黛玉焚稿怎的?”我滿是疑問。
“呸!我們可沒那么多情。是革命隊伍里的弟兄們太多情,四年里,姐妹們收到的情書可以辦展覽了。這一畢業,結婚成家,生兒育女的,不銷毀這些歷史陳跡,怎么開始新生活啊?”
“天哪,下手可太狠了,好在還沒殺人滅口。幸虧啊,我沒寫過什么情書,否則遭了暗算,連家都別想回了。”我滿面惶恐。
“想得美吧你!像你這樣理性有余,完全不懂感情的,才沒人注意你呢。自個兒一邊想去吧,問世間情為何物。”朱顏的話,引得鄧海云都笑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是刻在我們教室陽臺大柱子上的一行小字。何時何人所為,至今是一起懸案。
到了宿舍,葉小米就醒了。朱顏給她洗了把臉。她喝了杯溫開水,就不做聲地睡下了。我們一行人又走到樓下。
只愛一道菜
“你們趕緊把任天行找來,葉小米就是為他喝成這個樣子的。任天行這一去西藏,她的一腔相思不都打水漂了嗎?”朱顏緊繃著臉說。
“可下午畢業典禮一結束,任天行就早早地離校了啊。”鄧海云說。
朱顏生氣地說:“這個任天行,真是個冷血動物!”
“那什么,你是什么時候的車?我……我和老鄧去送送你吧。”我說。
“不用了,謝謝!我還不急著去報到呢,先回家待幾天再說。這一去啊,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朱顏感慨著。
我們幾個正說著話,卻見一群人往操場上擁來。一輛草綠色的軍用大轎車已經發動起來,提著行李的學員陸續往上走。我們三個趕緊往那邊跑去。從下午開始,這樣的送站車已經不知從軍校發出多少輛了。
這趟車上有郝好。暮色黃昏,小雨淅瀝,送別的場面充滿感傷和無奈。人群里,好幾個男生眼圈都紅了。車子啟動的瞬間,郝好從車窗里伸出手來,向大家揮手說著再見,眼里滿是晶瑩的淚花。山東男生郭福來明顯喝高了,紅臉赤面的,突然上前一把抓住郝好的手。車子開動起來,他拽著郝好不放,跟著徐徐開動的車一路小跑,最后被人沖上去給攔腰抱了回來。
“沒見人家龐爾在一邊坐著嗎?這個郭福來,總是踩不上點。”朱顏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小聲嘀咕。
人群散去,朱顏黃色的衣裙一閃,不見了。連句單獨的祝福語我都沒顧得上說出口,她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那天,朱顏沒穿軍裝,而是一襲黃色連衣裙,裹挾著她高挑豐滿的身子,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每個男人心里都有這樣一個女人。這女人不一定是他的妻子或情人,她就是她。她應該是從他青春的沼澤地里走出來的,是他的引領者,或是啟蒙老師。她身上應該有一種奇異的密碼,一雙泉水一般的明眸,兩片玫瑰花瓣一般的紅唇,纖細的腰身,一雙修長的腿,這些就是這密碼的載體。有了它們,一個男人靈魂出竅,隨即情竇初開、豁然開朗,完成了對一個女性最初的頂禮膜拜。而后的千山萬水、戀戀風塵、有意無意,他都是在用這最初的密碼,來破譯他所遭遇的每一個女人。
男人不是吃遍了所有大菜后再選出自己最愛的那道的——在菜譜沒上來之前,他心里其實已經有了一道菜,一道他這輩子或許永遠吃不著、也夠不著的菜,但他的味蕾早就成了它的俘虜。單單因為,在大腦空白、身心空虛的青春期,他與之遭遇和碰撞了,因而終生都難逃它的圍追堵截和十面埋伏。
(摘自《軍校里的那些花兒》文化藝術出版社圖/賈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