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父親:
您最近問我,我為什么說怕您。我現在試圖以筆代言來回答這個問題。
在您看來,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您一輩子含辛茹苦,為兒女,尤其為了我,犧牲了一切,我才得以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什么也不用操心;您要求我們至少親近點,我卻一直躲著您,埋頭書本,躲到玄之又玄的思想里,躲到一幫瘋瘋癲癲的朋友那里;我從未對您傾吐過肺腑之言,對生意及您的其他事漠不關心。您雖然沒有直說我品行不端,但指責我冷漠、疏遠、忘恩負義。您這般指責我,仿佛這都是我的錯,而您沒有絲毫過錯,即使有,也是錯在對我太好了。
我當然不是說,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是您造成的。假如您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我會感到很幸運。唯獨作為父親,您對我來說太強大了,而我又太弱,實在承受不了。我小時候很膽小,當然,我肯定還很倔,母親肯定也很溺愛我,可我不認為自己特別難調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話、一次不動聲色的引導、一個鼓勵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順從。您只按自己被塑造的方式來塑造孩子,即通過力量、大叫大嚷和發脾氣。這種方式之所以很合您的心意,是因為您想把我培養成一個強壯勇敢的男孩。
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一天夜里,我哭哭啼啼地要水,大概是為了慪氣,您嚴厲警告了我好幾次都沒能奏效。于是,您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臺上,讓我穿著睡衣,面向關著的門,一個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當時,為了讓我安靜下來,可能確實別無他法,我不過是想借這件事說明您的教育方法及它對我的影響。從此以后,我確實變乖了,可心里有了創傷。此后好幾年,我總覺得我的父親會無緣無故地走來,半夜三更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臺上。在他面前,我就是這么渺小。
在我面前,您在精神上占有絕對的優勢。因為您,我喪失了自信。我的所有思考都處在您的重壓之下。我這里并不是指什么高深的思想,而是指小時候的任何一個小舉動。只要我為某件事滿心歡喜,一心念著它,回到家里說起這件事,得到的回答便是“我還見過更棒的呢”或“我可沒這份閑心”!我當然不能要求您為孩子的每件芝麻小事而興高采烈,問題在于您總是非得讓孩子失望不可。我始終想不明白,您怎么絲毫感覺不到您的話和您的評價,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和恥辱呢?
小時候,您對我的大聲嚷嚷簡直就是天條。它們一直是我評判世界最重要的手段,可您本人根本經不起這種評判。您食欲旺盛,喜歡吃得快,因此,孩子也必須趕緊吃,餐桌上悄無聲息,打破寂靜的只有您的規勸聲“先吃飯,后說話”,或者“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不準我們咬碎骨頭,您卻可以。不準我們咂咂地啜醋,您卻可以。父親,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之所以使我感到壓抑,只是因為您——我心中衡量萬物的尺度——自己并不遵守為我立下的許多戒律。
幸運的是,我們的生活也有溫情的一面。這種情形很罕見,卻妙不可言。特別是當我看見:盛夏的中午,您在店鋪里吃完飯后,疲憊地打個盹兒,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星期天,您精疲力竭地趕回家;母親身患重病時,您哭得渾身打戰;我上次生病時,您躡手躡腳地在門外伸長脖子看躺在床上的我,怕打攪我,只揮揮手表示問候。每當這時,我便幸福地哭起來。此刻,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順便說一句,這種和善的印象久而久之,只加重了我的內疚,使我感到世界更加不可理解。
在我眼里,您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備的神秘莫測。確實,您沒有真正打過我。可是您的叫嚷,您漲得通紅的臉,對我來說比真打我更可怕。您明確說過,我好多次都該挨打的,每次都因為您的恩賜而幸免,這又只會使我感到強烈的內疚。在各方面,我都對您有負疚感。
事實上,我所有的寫作都圍繞著您,我寫作時不過是在哭訴我無法撲到您懷里哭訴的話。以上這些反駁只是出自我的筆下,我認為,經過這一辯駁,我們會活得輕松些,也會死得從容些。
(摘自《致父親——天才卡夫卡成長的怕與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馬士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