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販發飆
劉城北像個菜販,扯著嗓子喊了幾十分鐘:“章曉蕙,我最見不得你這副哭哭啼啼沒出息的樣子。不就是失戀嗎?瞧你這個熊樣!從今天開始別再找我,什么時候調整好了再來見我……”
他轉身向車走去。他發動車子時,我奔過去,厚著臉皮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抽泣變成號啕:“我都這樣了,你還擠對我。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劉城北見我傷心欲絕,“撲哧”一聲笑了,遞過紙巾:“換成前幾年,兩大耳刮子甩過去,你早清醒了。”
這話我信。我曾被他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從此夾著尾巴做人。有時,我會罵自己賤,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心里卻很受用。這年頭,恐怕花錢也找不到經常為你的缺點暴跳如雷的主兒了。我不怕他用盡手段挖苦打擊,就怕他不管我。
強行剃頭
認識劉城北,是在我最凄惶的時候。父母離婚,各自重建家庭,我就像個多余的人,夾在中間。我選擇跟奶奶相依為命。
父母總是比賽似的給我錢,偶爾象征性地過問一下我的學習。我早就無心學習了。我穿有洞的牛仔褲,把頭發弄得像雞窩,紅一縷綠一縷的,不止一次聽老師們私下議論:“這孩子,算是廢了。”
白天我是個小太妹,夜晚卻成了林妹妹。十四五歲,我正含苞待放,卻那般孤獨無依。許多不可開解的青澀心事,都化成眼淚,蓄到日記本里。
初二那年,學校把我調到后進班,我遇到了劉城北。他五大三粗,皮膚黧黑,穿一身休閑裝,怎么看都像賣菜的小販。他在講臺上自我介紹:“我叫劉城北,是你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同學們自得其樂,臺下亂得像菜市場。他怒了,罰全班同學站著聽了一堂政治課。
他下令要那些奇裝異服、另類發型兩天內從他眼前消失。第三天,只有我仍頂著“雞窩”晃進教室。他二話沒說,將我拖進發廊,摁在理發椅上:“老板,給她理成規規矩矩的學生頭。”
我掙扎,腿腳卻被他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任由理發師擺布。我嘴里不肯閑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劉菜販,你這個暴君……”
他笑了,騰出一只手給我擦眼淚:“聽話。”
他的大手輕拂過我的面頰,暖暖的,像一陣春風。我心里仿佛什么東西在顫抖,繼而柔柔地碎裂開來。
鏡子里出現一個一頭黑發、精靈清秀的女孩。他滿意地咧開嘴:“丫頭,本色最美,懂么?”
理發師也來湊熱鬧:“你爸說得對,看,多漂亮的小姑娘。”占了便宜的劉菜販在一邊沖我擠眼。我氣呼呼地白他一眼,轉身跑走。
劉菜販付了錢在后頭追趕:“等等我。你剛才叫我什么?劉菜販?哈哈哈!”
從此,我憷了劉城北。
我是你哥
劉菜販任由男生跟他稱兄道弟。他把后進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請各科老師補課,拿出工資一次次請老師們下館子。或許是從沒如此被人家當人看過吧,我們這些歪瓜裂棗竟一點點改掉劣性,學習有了進步。
我被他修理得最多。他說:“你是個好坯子,就是欠修理。”
他動輒對我拍桌子瞪眼,跟對男生一樣,可對別的女生,頂多板起臉來教訓幾句。我問他:“我在你眼里跟那些傻小子一樣差?”
他冷著臉說:“你比他們差得多,天生長著反骨呢,膽兒肥得很。”
一次,瞅準他去進修的機會,我偷偷去上網,連續曠課兩天。他提前回來,騎車轉了兩個小時,將我從網吧拎出來,不由分說,就是一耳光。我從沒被人碰過一個手指頭,捂住火辣辣的臉,只有抽泣的份兒。從此,我知道劉菜販可不是光說不練的主兒,再也不敢往槍口上撞。
劉菜販也不是沒有溫柔的時候。男生們圍著他起哄:“你有女朋友嗎?”他立馬換了副嘴臉:“女朋友早被我升級為老婆了。”“那你老婆漂亮嗎?”劉菜販笑成一朵花:“在我眼里,我老婆是天下第一美女。”“怎么天上飄的全是牛啊?”我在一旁喊。他把手中的書扔過來,我一頭躲過,笑到肚子疼。
無法入眠的夜晚,我就打電話給他:“我很煩,睡不著。”
他說:“那我給你講故事吧。”我常在笑聲中入睡,醒來時,臉上還掛著笑。他說這是一箭雙雕,這邊哄睡了我,那邊哄睡他老婆。
我不開心時,怎么折騰,他也不會煩。我說:“你為什么對我好?”他笑:“傻丫頭,我是你哥,當哥的哪有不疼妹的。”我把日記拿給他看。還給我時,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章曉蕙,我認你做妹妹吧。”
從此,我可以自由出入他家,見到他漂亮的老婆。嫂子說:“曉蕙,你們劉老師總夸你聰明,有個性,將來肯定有出息。”我懷疑地望向他——他從沒當面說過我一句好話,除了打擊,還是打擊。他假裝沒看見,低頭逗胖胖的寶貝女兒。
溫暖一生
我被劉菜販鍛造成一個成績優良、人見人愛的女生。送我上高中時,他說:“丫頭,加油,拿一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見我。”
當我把名校的錄取通知書拿給他看時,他高興地彈我的腦殼:“丫頭,真爭氣。”我忽然落下淚來,想起他隔三差五送我復習資料,嫂子那些花樣百出的飯菜,還有我無意中聽到他跟嫂子的對話:“曉蕙是個缺少關愛而又敏感的孩子,我們要多照顧她一些……”我不知道,如果不是遇到他,我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做了記者。劉菜販早已投身商界,我不再喊他劉菜販,而是直呼其名。他總是忙里偷閑請我和男友吃飯。他說:“我得替你把把關。”
就在談婚論嫁時,男友轉身離去,愛上一個更能給他前途的女孩。我沉湎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直到劉城北把我罵醒。
劉城北總是勸我,有時間多陪陪父母。我嘴上答應,心里的結卻解不開。一天,我突然接到父親病危住院的消息。我慌了,打電話給劉城北。他馬上帶我去醫院。
彌留之際,父親拉住我的手說:“爸爸對不起你。”我淚如雨下,再也怨不起他來。我說:“爸,我不怪您。您要好起來,我要孝敬您一輩子。”
父親還是走了。劉城北幫著張羅后事。那些天,我就跟做夢一樣。他一有時間就來陪我。我說:“我再也沒有父親了。”他的眼圈紅了:“丫頭,你還有我。哥給你攢嫁妝,不怕。”
我的眼淚流下來。嫂子說過,他自小在孤兒院長大。我終于明白,他為何縱容我。愛的缺失,他感同身受,不愿再讓我體會那種寒涼。
遇到值得托付終身的人時,我給劉城北打電話:“我的嫁妝準備好了嗎?我要嫁了。”
婚禮上,我朝他深鞠一躬:“哥,我愛你。”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他有些手足無措,聲音哽咽,掩飾般的對嫂子說:“這丫頭終于長大了,不再沒大沒小地喊我名字了。”
(摘自《花刊》2010年第9期圖/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