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的味道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拿著我的資料看了半天,冷冷地說:“先試用吧,你可以出去了。”
就這樣,我成了這家店里的店員。這是京城頗為著名的快餐店。
她是店長。在餐廳每天開始營業及打烊時,她總會說,有些人剛來到北京,可能很多地方不習慣;她還會說,別以為以前風光現在就可以驕傲,在我眼里,你只是個小服務員。
此前,我在事業單位供職,衣食無憂。可是命中注定,我會在安逸的生活里遇到浪子。父母的反對,讓他離我而去。我留下字條,悄悄來京。
夜深時,糾結就如海里的礁石那樣,巨大而生硬地卡在心靈的角落里,直到把我的眼淚逼出來。
我的輾轉反側,讓宿舍里時時充滿憂郁的味道。下鋪開始不滿,然后戰火升級,我們吵得不亦樂乎。如果不是她匆匆趕來,我們肯定會動手。
她怒氣沖天地說:“你們再吵,都給我走人。”
這句話,讓我們馬上偃旗息鼓。
感覺像母親
我漸漸熟悉流程,能愉快地給每個顧客提建議。她開始喜歡我,偶爾會表揚我,但總是先揚后抑。她說:“柳君君能主動替顧客著想,非常好,你們誰能做到?不過,柳君君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別讓顧客覺得你太賤。”眾人哄笑,我在這哄笑聲中經歷大起大落。
她初中畢業后便來京城混,花了十幾年才混到店長的位子,說話自然會這樣。
第三個月,我不斷得到她的肯定,同事漸漸向我靠近。我慢慢獲知別人的秘密,也包括她的。
她在北京和一個男人同居兩年后,發現男人有妻子兒女。她一怒之下搬了東西走人,之后卻始終遇人不淑。小她幾歲的男人,騙了她的積蓄;大她幾歲的男人,原來是婚托。
一天,我把一盤花生米不小心撒到一個客人身上。我一再道歉,幾個喝醉的客人卻不依不饒。他們拿著濕巾要我幫那個人擦衣服,繼而擦胳膊和手,最后非要我幫他擦大腿。或許是過分的羞辱真能緩解內心不時涌上來的疼痛,我真按他們的要求去做了。眾目睽睽之下,我蹲下身子,低聲下氣。
突然,身后有人大喊:“柳君君,你在干什么?”
沒有回頭,我就知道是她。她用很大的力量把我拉到身后,沖那幾個客人吼道:“你們還是不是人?”
幾個人圍上來想動手。她推了我一把說:“快報警。”而后,她隨手拾起一條折凳,沒頭沒腦地朝那幾個人掄去。她的瘋狂嚇到了那些人,他們一邊退一邊發狠:“你等著。”
晚上,我想說些感激的話,她卻怒氣沖天地教訓我:“誰讓你那么賤?他們讓你幫他們洗澡你也洗去?沒見過你這樣的。”
我的感激突然變成憤懣。她真的就不能脾氣好一點兒嗎?難道所有經歷滄桑的女子,都這么情緒化,不信任別人,不講理?
事后,我們的關系竟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有時坐在一張臺上吃飯,吃著吃著,她會怔怔地看著我,微微嘆息一聲,熟悉無比的感覺,像母親。
她也有想與我親近的愿望,卻無法表達,或者是很難突破性格。這憐惜很快轉化成尷尬,然后由尷尬慢慢平淡,最終,從嘴里冒出的竟然是這么一句話:柳君君,你馬上去做。
發號施令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現在想來,可能是她需要安全感。
想尋找同類
父母找到北京來。她一再承諾:“君君在這里做得非常好,我們非常想繼續留用她。”母親不冷不熱,執意要帶我走。她的表情慢慢變得尷尬。
我說:“好,我走。但是我不跟你們走,我重新去一個地方,你們找不到的地方。”
她的脾氣再次迸發。她指著我的鼻尖說:“好,你走。告訴你,我早就看煩你這張苦瓜臉了。你對得起女人這兩個字嗎?你懂得對自己好嗎?”
父母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不知如何在語言上保護我。他們怒氣沖沖地幫我收拾行李,母親一邊收拾一邊抱怨:“在這樣的女人手下做事,真委屈孩子了。”
我明知她的心意,卻不能與她溝通。她給了我一堵墻,不冰冷,卻高不可攀。
走時,她坐在大廳里,假裝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走出去很久了,轉回頭,卻看到穿著紅衣服的她在餐廳門前閃動。
這些,她都在后來給我寫的E-mail里說得明白,那是她第一次發電子郵件。她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足有兩三千字。在信里,她表達了幾個意思:第一眼看到我,就感覺我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倔強而自私;我的性格很像她,所以她對我有好感,總是不自覺地想保護我,但是面對我,她又不知如何去做,感覺在我面前很卑微。
信的末尾,她還自嘲地說,剛剛學會打字,很慢。
已是夏天,我想象她坐在網吧里,一板一眼地打這些字的表情,眼淚流了下來。
我飛快地給她回信,信的末尾,注明想她。
后來,我重新回到事業單位,慢慢拼成小部門的主任,也漸漸脾氣暴躁,對新來的女孩喜愛,但非常苛刻。此時,我才明白,脾氣暴躁的女子,原來都有一顆悲憫善良、迫切想尋找同類的心。
(摘自《人生與伴侶》2010年第8期圖/何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