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有關飛機書的論壇詭異地開始于三架巨大的逃生梯挾持之下:滾滾白煙從頭上的機艙噴涌而出,機上空乘人員已穿好救生衣打開逃生艙。伴隨著“噗噗”的氣流聲,正在進行逃生訓練的他們目瞪口呆地看到我們:就在即將滑落的地區,鮮花鋪上餐桌,葡萄酒散發著果香,一群人談笑風生、舉杯歡慶,為“飛機上該閱讀什么書、怎么讀”的問題進行腦力激蕩,導致思想火花在空中噼啪亂閃。
飛機上如何逃生也好、閱讀什么書也好,這兩種事情并不矛盾:人在空中,所有的空間和時間都指向自我,遠離塵囂,該如何讓身體和靈魂自由?
有關“飛機上閱讀”這樣一個文化味道十足的討論,在南航訓練營里的后工業時代場景包圍之下,顯得頗具現場感和親和力。一群文化人身臨其境,還原飛機上的閱讀心態的同時,甚至猜測,假如飛機失事當時,自己該手捧一本什么樣的書安息……
閱讀游戲
飛機上不能接打電話和進行任何形式的社會活動。這一段相對封閉的空閑時間長則十幾個小時,短也幾十分鐘—讀書似乎變成了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飛機閱讀體會和特殊的閱讀習慣。
慕容雪村:中國當代成年人經歷過“書荒”的時期,我記憶中,從初中到高中幾乎看到書就讀,根本不存在閱讀習慣和偏好。那時候讀書選擇只有兩類:一是中國古典名著,二是西方經典名著。
而到了現在,大眾閱讀越來越往簡易和通俗化發展。郭敬明的書為什么長期占據機場書店最前排,不是因為寫得最好,而是在某種意義上迎合了如今的讀書習慣;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跟真正的明史比較起來,淺顯了很多。大家帶上飛機的書就像這一類大眾普及本,越來越往輕松簡單的方向發展。加上現在讀圖時代,漫畫作品汗牛充棟,更是助長了這樣的閱讀習慣,包括在飛機上。
當然,這些都不是壞事,也有艱深的、專業的書在生產——有選擇總比書荒來得好。
赤松子:消費社會是個仿真的社會,它的特點必定反映到閱讀上來。閱讀亦不再是求真為綱,求知為本,有一種超越實用的東西覆蓋在閱讀之上,用羅蘭.巴特的話來說就是快感。身體占據閱讀的主要位置使閱讀像水漫河堤一樣激情四溢,閱讀獲得了狂歡節的儀式,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書籍的出版呈幾何級的增長,書展亦是遍地開花。交通工具上的閱讀幾乎是和消費社會同時成長起來的,讀書不是勞動,而是休閑。
徐瓊:雖然不是文藝女青年,但我很喜歡買書,尤其是小說和散文隨筆。通常我會一次性買很多書,尤其是在機場書店,每次有長途旅行和長時間坐飛機的時候就很開心,終于有時間看書了。
而且在飛機上看書確實會比較專注,會感覺讀書將旅行時間大大縮短了,投入就會迅速消費時間。
孫冕:我喜歡旅行,也就避免不了經常性地乘坐飛機。在飛機上閱讀是重要的時間段,一是為了打發時間;二是避免浪費時間。畢竟人在天空離開各種社會性事務的打擾,頭腦會變得特別專注,很容易鉆進書本當中去。
但我在飛機上的閱讀通常是片斷性的。我會帶很大很重的行李包上飛機,里面裝了很多書,方便東抓一本、西抓一本,跳躍性的尋找閱讀快感,并且隨時可以放下書睡覺。
這樣的閱讀方式讓我感覺很自在,就像是把自己的書架一小部分搬上了飛機。
當然,也有很多書是臨上飛機在機場買的,只要這書讓我有感覺。但有一點,我從來不看旅游書,也很討厭通過書本來介紹某個地方的形式——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要聽身邊去過的人說,和親身的體驗,不要讓書本先入為主。
周艷:其實我對飛機很有感情:我父親是飛行員,母親也在民航工作,從小就在飛行的氛圍中長大,經常跟著大人坐飛機。但是我真的不會在飛機上讀書——你叫我們80后靜下心來研究一本書太難了,大家都是比較喜歡玩新鮮的東西:要么是雜志,要么是漫畫書或者電子書,最好隨時可以超鏈接到另外的主題閱讀之中,不要線性閱讀。
當然,這種習慣跟我從事的時尚節目主持人工作也有關系。我平時寧可聽別人復述一本書的主要內容,作為主持節目的談資,也沒有時間認真地閱讀一本書。只有在單位黨員活動要提交讀后感的時候,才會看書。
陳銳軍:我做出版行業,認真地研究過這個問題。現在閱讀的發展趨勢有幾個特點:從深閱讀到淺閱讀;從線性閱讀到鏈接性閱讀;從紙質閱讀向屏幕閱讀。每年國家公布的閱讀率不斷下降,其實不是整體下降,而是不斷地分流。
我發現在中國,飛行過程中看書的人其實并不多,大概只有10%不到,更多的人在看雜志或者聽音樂。而在國外的航班上這一比例比國內高出很多。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我們的閱讀更具功利性。比如,我們在法蘭克福考察期間包了一輛大巴車,司機經常在等我們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本極厚的小說在看——他們的心態比我們安靜。
我在想,中國開始慶祝每年4月23日的世界讀書日,但是目前更集中在政府層面和學術界的宣傳推廣,反而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不是占重要的部分。
何志毛:我倒覺得讀書是很私人的事情。你會帶什么書上飛機可能是基于一種壞習慣,那就是把書買回去后放在書架上不看。書是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可以欺負它讓它孤獨地躺在書架上;但當我們旅行的時候,因為有孤獨的飛機旅程,會想起來帶著這個朋友。
帶飛機書還基于一種假設:我有我的精神世界,我拒絕搭訕。因為飛機上的乘客自我假定的層次通常比較高,交流障礙更多——飛機書就像奶酪,陌生人會被氣味熏走,朋友卻會聞著這個臭味走過來。
飛行書架
在書房里讀書可以有成千上萬種選擇和隨時更換的任意性,而帶上飛機的只能是一本或者幾本——這本書的選擇便與你這一次的飛行體驗掛了鉤:會不會讀不知味、還是有更加舒服的閱讀快感;是否一定在200頁之內、還是對印刷質量和厚度有必需的要求;它會與旅行目的地有關、還是有可能幫你完成一項工作……飛機書自有它的氣質。
陳銳軍:上飛機前當然要精心挑選一本伴侶書,不然會在座位上如坐針氈吧?我一般會帶正好需要看的書:比如正準備寫東西,寫到這個人了,就會帶上有關他的書以便更好地了解他。但也不會帶太厚的書,一來便于攜帶;二來可以隨時翻看或收在座位前。
孫冕:我不怕書重。因為我帶的衣物和雜物特別少——連內褲也不洗的旅行是常事。
因為習慣在飛機上間歇性地看書,所以我會帶詩歌和散文集等,不需要連慣性思維來讀的題材來安慰和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經。最近喜歡讀帶注解的古文書,好奇現代人是怎么解釋以前的思維方式的。讀這類書的另外一個好處是,在飛機上你的心態更為平靜,能夠在讀的過程中和古人對話。比如他在歷史條件和社會背景的情況下是這么表達情緒的,假如是我,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理解……所以我隨身帶著本子,常常會和著古人的詩來寫自己的詩。
常常看到鄰座的書,哇,又是企業管理?又是人生感悟?這樣的書有快感嗎?
慕容雪村:我的書房藏書12000本左右,其中有8000本沒讀過——人生最大的享受是買書,每次去書店都會買到提不動為止,然后當天晚上全部打開,抓起這本看看,那本看看,那種心情和女人買了很多衣服一樣亢奮。
所以我在飛機書方面有很多選擇,出差前會精心挑選。首先要根據旅途時間的長短選擇2本到5本不等。其次選擇的種類大多數集中于暢銷書,主要是為了研究別人的書為什么賣得好。
最近出差帶了《本杰明的奇怪旅程》,也就是電影《返老還童》的原作。我覺得名字翻譯得不好,應該改為《本杰明·巴頓的奇異人生》。還有一本冉云飛的《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作者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見過的活人中讀書最多的,他的藏書超過2萬冊,無書不讀。所以看他寫的書特別能幫人開闊視野。
飛機書一定是從家里帶出來的,我從不在機場的書店買書。就像梁文道說的,“中國的北京機場是全世界最可恥的機場,你永遠找不到適合自己讀的書在賣。”那里只有勵志書、求醫書和大量的插圖本,特別難看。
徐瓊:之前幾年書店在賣的文學類圖書和暢銷書蠻多的,算是非常適合女性閱讀的飛機書。現在機場在賣的書確實集中于那幾個方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讀者的低俗化帶動了機場書的走向。
周艷:我也很少從機場買書,大多數是在網上訂了送到單位,等到上飛機前會帶著。最近我在飛機上讀的書是情感類書《耐得住寂寞》,薄薄一本,好讀也好玩。
赤松子:書只有好和壞的區別,沒有厚和薄之分。我上飛機前會帶上正在看的、注意力和興趣點剛好落到這里的書;另外是和目的地有關的書,比如城市旅游指南。
飛機上還是以放松精神為主,不一定必須有個題材和厚薄上的限定。我不主張普遍性帶入我們的閱讀中。我相信每本書都有帶上飛機的理由和價值。有個作家打過比喻,說比如櫥柜里面放著文物茶杯,餐桌上放著每天用的茶杯,它們都是有用的——書就是這樣,品嘗和投資全看你的用途。
何志毛:我的飛機書,一種是平時輕易不讀的,正好在飛機上完成與作者之間智力的較量;還有一種是徹底地放棄思考,只需要接受就好的,比如旅游書、美食書。
空中艷遇
陌生的人共處于飛機上的封閉空間,往往存在互相設置的隔冰層。在破冰話題方面,一個重要的道具就是飛機書:可以咨詢手捧好書的芳鄰,也可以期待鄰座對你的好奇與挑戰。良好的溝通體驗常常成為旅途新鮮記憶點,甚至艷遇的起點,令人頰齒留香。
徐瓊:上個月出差,在飛機上讀《三聯生活周刊》,那期剛好介紹葡萄酒。在我翻的時候鄰座的男士問我是不是了解葡萄酒,他是一個酷愛葡萄酒文化的人,我們針對酒的種類溝通了一路,還約好以后一起品酒。
赤松子:我很喜歡在飛機上和看書的人搭訕,而且我相信好讀書的人也喜歡有關讀書的交流。
這種溝通跟性別無關。去年3月我去馬達加斯加,身邊坐著廣州日報的記者,他在看《后漢書》,我們兩個從后漢說到前漢,旅途非常愉快。
孫冕:我比較害羞,通常是沒有人理我我也不理別人。不過偶爾的理一次還是會記憶深刻。有一次我跟葉永清(畫家)一起坐頭等艙去昆明,中轉機到印度去。突然飛機有問題途中降落,這樣一來我們的轉機時間就不夠了。我只好找來空姐商量,能不能跟地面溝通,為我們開通特別通道直接轉機。
空姐走過來,看到我拿著一本倉央嘉措的《詩傳》,微笑著破冰,“先生,您喜歡詩歌嗎?”
為了達到特別服務的目的,我只好施展讀書人的討好手段,回答她說,“我喜歡詩歌,而且我覺得你很美,想為你寫一首詩。”
你們猜怎么著,空姐讀完激動萬分,即刻帶我去見機長,我又給機長寫了一首詩,結果他們真的為我們申請了特別通道。那首詩大概是贊美他們的職業,就像是插上孔雀的羽毛,不用身份證就可以到處飛。
臉皮厚和膽子大,加上我手里的《詩傳》,讓我沒誤飛機!
陳銳軍:這真是文化人泡妞的優勢呢!我也曾因為飛機書偶遇十年前的采訪和拍攝對象。雪災前后的一次旅行中,飛機延誤了半夜才起飛。在一群昏睡的旅客當中,我發現隔了幾個座位有一位俄羅斯姑娘,手捧厚厚的書在讀,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本來是出于對她半夜在讀什么書的好奇,后來竟然發現,她是我十幾年前采訪過的芭蕾舞演員!大家言談甚歡,我回家還特地翻出當年為她拍攝的照片,跑到她下飛機后演出的地方去看她——可惜沒有發展出一段異國戀。
何志毛:我不喜歡在飛機上和人搭訕,對我來說,飛機書也是一道屏障,意味著:對不起,我有我的世界,請不要打擾我。
周艷:可是我覺得在飛機上討論飛機書很正常。對于我來說,因為平時比較少讀書,在飛機上看到別人讀書的時候會感興趣,問他大概是講什么的。職業關系,我接受聲音比接受文字要來得快。
慕容雪村:是這樣,我也遇到過被別人詢問。有一次我在看安德烈的《偽幣制造者》,旁邊坐的小姑娘問,你怎么會看這種書?看得下去嗎?可能她覺得這本書很難讀不應該是飛機讀物,由此我們開始聊天。
還有一次差點會有的艷遇。在飛機上看美劇《24小時》,空姐走過來不由分說地評論,第3季還可以,第4季不好看之類的,我鼓了半天勇氣沒敢接話,錯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