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惡的碰撞

摘要：芥川龍之介為世人留下的兩百余篇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都有著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思想內涵。本文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以《阿富的貞操》為中心，圍繞著芥川部分短篇小說簡單討論人性中美與丑的真諦、善與惡的碰撞，以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內涵并從中得到關于生活的啟示。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人性；善與惡

在日本文壇，芥川龍之介被譽為“鬼才”“奇才”。他在十二年短暫的創作生涯中，共留下了兩百余篇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其中，《竹林中》《地獄變》《鼻子》等都以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社會意義成為眾多批評家關注的焦點，而《阿富的貞操》卻很少見諸于文，間或略有涉及，也只是把它看做一篇朦朧的愛情小說。本文便試圖從人性的角度簡析《阿富的貞操》中人性美與丑的真諦、善與惡的碰撞。

關于人性，是作家老生常談的話題。有論者認為在善與惡的天平上，人性往往是傾向于惡的，如丁璞的《芥川龍之介對人性的深刻剖析——以〈羅生門〉、〈竹林中〉為例》（《孝感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也有論者認為，芥川正是由于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性丑惡的認知產生了悲觀情緒并感到越來越失望，而最終放棄對生的眷戀選擇死亡。人性究竟是怎樣的呢？芥川在作品中也在不斷追問。《叢林中》一文中，作者通過撲朔迷離的情節，告訴讀者真相是不可把握的。正如對真相的追尋一樣，作者認為人性也是無法認知的。當善與惡發生碰撞時，善與惡或許有一方強勢地統治著人的心靈，抑或善與惡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一、困頓的生存境遇是滋生惡的土壤

“人之初，性本善”，惡人并非生來就是惡人，只有當賴以生存的環境遭到破壞時，人出于生存的本能，才會滋生出惡的邪念，這也是人性在非此即彼困頓的生存境遇中遭遇的困境。《阿富的貞操》在開頭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明治元年，戰火蔓延上野，百姓紛紛撤離家園。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為了幫夫人找回丟失的寵物貓而匆匆返回村落的侍女阿富在一個空曠寂靜的房子里遭遇了乞丐新公。年輕貌美而又孤身一人的阿富讓新公邪心頓起，絲毫不顧相識之誼，想趁夜深無人，欺負阿富。在遭到阿富奮起反抗后，新公竟然拿出手槍，用貓的性命來逼迫阿富委身于他。當阿富出乎意料地妥協之后，戲劇化的一幕出現了，新公竟然放棄了邪念，難受地笑了起來，說：“開玩笑的，阿富，我是開玩笑的……”從這讀者或許可以看出，新公并非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但是他為什么會突然心生歹念呢？困頓的生存境遇是滋生惡的土壤。在戰火紛飛、兵荒馬亂的年代，國不成國，更別提什么法度。沒有法律制度約束的人們行事只能憑借自己的良知。而良知是人類內在的本能和情感潛能按照它們的自然傾向發展而來的一種道義敏感性，它首先是對自身當下處境的感知與警覺，然后才是對正義的理解、認同和接受。[1]在那樣一個時代，人們的心靈無處寄托，早已彷徨迷茫。空蕩無人的雨夜中，黑暗更助長了邪惡的氣焰，新公見到美麗的阿富時，邪念壓抑了良知，頓時生出歹念來。當良知泯滅后，人們就不再有羞恥感，良知已經服從于身體本能欲望的需求，人性惡的一面凸顯出來。所以，新公在調戲阿富未果后，就拿出兇器想威脅阿富就范。

同樣的場景，還出現在《竹林中》里。《竹林中》的故事發生在日本古代平安期末同樣一個天災人禍橫行的亂世。被主人辭退的仆人在羅生門下避雨，正在猶豫是要做個不擇手段的強盜還是做個會被餓死的好人時，突然發現城樓上一個老太婆正在死尸堆里拔死人的頭發，她在遭到質問時，竟說自己是逼不得已，否則就得餓死。為了勸說仆人能認同自己，還說被她拔頭發的女人在生前也是做這類事情的。聽完此話，仆人完全釋然了，對其行為的憎惡感消失殆盡的同時，原本一直在善與惡的邊緣徘徊的心，也慢慢開始趨向于惡。其實，芥川龍之介賦予仆人身上的人性在最初還是有良知的，他也曾猶豫過，甚至當他發現老太婆在拔死人頭發時，也曾激起了正義感。仆人對罪惡有一種本能的反感，所以他持刀想制止老婆子。但是聽了老婆子的生存理論后，他動搖了，在善與惡交戰的天平上，生存困境紛擾了人性，助長了惡的氣焰，良知的聲音被對生存的強烈渴望壓抑住了。就像是《阿富的貞操》中新公的良知被本能的身體欲望壓制著一樣，仆人在最后搶了老太婆的衣服逃遁而去。

二、善的瞬間輝煌，成就對人性永久的追求

在《阿富的貞操》中，幾乎就要達成目的的新公為什么會突然收起歹念，落荒而逃，表現得既像厭惡又像羞愧？在下文，從阿富和新公的對話中我們似乎可以尋找到答案。當新公滿懷疑問而又難為情地問阿富：“貞操對一個女人是那么的重要，為什么阿富你竟要拿它來換貓的命，是不是有點太胡鬧了……”阿富是這樣回答的：“三毛貓是夠可愛，太太也很重要。不過我嘛……怎么說好呢，只是覺得那時若不那樣做總好像有事沒做完似的。”看到這，讀者不禁要問：那沒完成的事是什么呢？之前我們已知，當面對起歹念的新公時，阿富已經展露了她野性倔強的一面，她“把傘狠狠朝新公頭上砸去”，“繼續揮舞著傘柄”，甚至在被奪去武器后，和新公在狹窄的地板上扭打著。新公“在幾次失手之后，可好歹把她壓在身下，卻又馬上像被彈起似的踢去汲水門那邊”。這樣一個潑辣、不服輸的女性何以在被新公拿貓做威脅時，仿佛被抓住了致命要害一樣，突然就變得服服帖帖了呢？其實那是一種責任感，也是善和愛。作為一個女孩，她確實非常喜歡可愛的三毛貓，而作為女仆，她關心主人，在看到主人因痛失愛貓而傷心難過時，阿富的心里也一定非常難過，所以即使第二天就要開戰了，也要冒著生命危險幫著主人把愛貓找回去。她的未完成的事就是她對所愛的人和物的保護，這與其說是源于她的責任感，不如說是源于她心靈深處的大善。看到阿富為保護貓而妥協，心甘情愿犧牲自己時，不由得讓人想起印度佛教傳說中釋迦牟尼割肉喂鷹的故事。如果不是心中有大善，斷不會作出如此選擇。

面對如此至善至美的女孩，乞丐新公的心靈仿佛受到洗禮一般，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玷污這份圣潔，良知也慢慢得以回歸。善與惡碰撞的瞬間，善的力量已經戰勝了惡，不僅保住了阿富的貞操，也挽救了一個即將沉淪的心靈。二十年后的街頭，兩人再次邂逅時，在“馬車相錯的時間里，她覺得心似乎舒展開來”，二十年前的事，留在阿富心中的是追憶和釋懷，而不是怨恨。這也正是作者想要傳遞給我們的，縱使身處“惡”的世界，也不要忘了對“善”的追求，善惡交替只在轉瞬之間，但善的成就卻是永久而輝煌的。

縱觀作者的人生境遇，芥川從小身體孱弱，生性敏感，經歷了生母發瘋、家道中落、被過繼給舅舅成為養子，而后又經歷了初戀的失敗，工作后目睹社會現實后的失望，晚年生活的壓力，都使得芥川對現實以及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所以他更加珍惜“善”，更不懈地追求“善”，所以在《阿富的貞操》里才有了新公受到感化后善念的回歸。

而他在創作另一篇小說《桔子》時大概也有此思量。小說中“我”是一個對無聊、低等的人生感到疲勞和倦怠的人，一次坐火車時偶然看到這樣一個場景：一個進城打工的貧窮小姑娘為了慰勞特地來鐵道口送行的弟弟們，從車窗口給他們扔下幾個金色的桔子。就是這樣一個偶遇的小事，其蘊涵的人間親情至愛深深打動了悲觀厭世的“我”，小姑娘的善良也猶如一米陽光溫暖了“我”陰郁的心，使“我”豁然開朗。在小說結尾，“我”“暫時忘卻難以言喻的疲勞和倦怠，忘卻費解的低等的、無聊的人生”。其實，小說中的“我”有著作者本人的影子：空虛、苦悶、正直的大正知識分子，試圖從悲觀厭世的困惑中解脫出來，尋找人世間最樸素最真實的溫情，但冷酷無情的社會現實卻使他“茫然不安”。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用力去捕捉生活中真正的美，哪怕只是“瞬間的感動”。

小說開頭講述了“我”郁悶的心情，而大正八年對作者芥川來說也是多事之秋。不僅工作不順，生父逝去，經濟拮據而且創作也陷入僵局，所有這一切都使原本體弱多病的芥川倍感憂傷。隨著故事的展開，小姑娘的行為不僅深深打動了“我”，也感動著作者芥川。小姑娘雖然身處社會最底層，卻沿著自己的道路積極樂觀地生活著，心中充滿愛和善。芥川從小姑娘的生活態度中感受到了濃郁的人間真情。就像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對《桔子》的評價說：“在這篇作品中，芥川龍之介讓人們看到了他從悲觀厭世和奇談怪論中解放出來的那種健康向上的表情。雖然小說的背景中隱藏著難以擺脫的憂郁不安，但是彌漫在作品中的感動的實質絕非不健康的。”[2]從芥川努力捕捉剎那間的美，不難看出，悲觀低沉的芥川對人生雖然失望，但他依然抱有健康向上的進取態度和追求“真善美”的姿勢。正如在《阿富的貞操》中，芥川終歸沒有安排新公沉淪于惡的深淵，而是在關鍵時刻，有了善的回歸。善的片刻輝煌，卻代表著作者對人性的永恒追求。

三、結語

從對《竹林中》《桔子》《阿富的貞操》三篇短篇小說的簡析可以看出，人世間人性是最為復雜的，既有像《竹林中》中仆人的惡，也有像《桔子》中小姑娘的善。當善與惡碰撞時，善惡的取舍往往就在一瞬間，或由猶豫到堅定，猶如《竹林中》仆人在做強盜或好人之間徘徊后終于作出了搶劫的決定；或由迷惑到覺醒，猶如《阿富的貞操》中乞丐新公在被短暫的邪念迷惑之后，在阿富善念的感化下，終于覺醒，放過了阿富也為自己卸下了道德的重負。而最為重要的是，在欲望面前，要如何趨善避惡，如何發揚善的光芒，這才是芥川龍之介想要給我們的啟示，也是他為什么要如此深入挖掘人性的目的所在。

注釋：

[1] 參見陸忠武《人性的燭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 [日]吉田精一：《近代文學鑒賞講座》（第11卷），日本角川書店昭和45年版，第119頁。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

本欄責編：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