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傳統宗教思想和鬼神觀念的理性主義闡釋不僅是西方資本主義崛起的一大文化原因,事實上也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與繁榮的一大文化因素。本文通過對《論語》的解讀討論了儒家倫理如何在文化上帶來封建社會的繁榮,強調了儒家倫理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理性規范作用,論述了自明清以來中國社會衰落的文化根源,即儒家倫理在理性中的自負情結,由此也看到了近現代西方文化中理性的自負所帶來的衰退征兆。
關鍵詞:理性主義;理性的自負;儒家倫理;新教倫理
一、韋伯的新教倫理
韋伯(Weber,M)從文化的角度對經濟與社會的思考無疑是一次學術的巨大突破,當然他也沒有放棄經濟的闡釋力。他首先認為“鑒于經濟因素所具有的根本的重要性,每一種力圖做出的解釋都必須首先考量經濟條件”[1]。同時他也看到,“我們也不應當忽略反向的因果關聯;因為經濟理性主義的起源不僅要依賴于理性技術和理性法律的在先發展,而且取決于人們支持某些踐行的、理性的生活方式的能力和性向(disposition)”[2]。從對文化的強調出發,他認為,“巫術和宗教力量以及基于對這些力量之信仰的關于義務的倫理觀念一直是人類生活方式最重要的形塑因素”[3]。韋伯談到,新教倫理所帶來的資本主義精神,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文化動力。十五六世紀的宗教改革,通過重新詮釋教義的方式,將人們從對上帝的束縛性崇拜中解脫出來,重新進入現世的世界并努力追求美好的生活。在這里,崇拜依然存在,但是這種崇拜已經與現世的拼搏進取結合起來并產生出強大的文化動力,帶來了資本主義的繁榮。
二、韋伯的問題:儒家倫理的理性主義精神
韋伯的上述觀點大體上是說得通的,但是韋伯在遇到中國問題的時候,尤其是在采用其合理化觀點分析中西近代化演變的時候,卻出現了一些問題。韋伯認為,“為什么資本主義利益在中國或印度未曾起到同樣的作用呢?為什么那里的科學、藝術、政治或經濟發展沒有沿著西方所特有的合理化道路前進呢?所有的問題,關鍵的一點是西方文化所具有的特定的而且與眾不同的唯理主義”[4]。
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中國文化,就會發現韋伯的問題。事實上,從孔子起始的儒家倫理本身就是一種理性主義,這種理性主義帶來的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繁榮。
按照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的說法,孔子用理性主義精神來重新解釋了古代原始文化“禮樂”,他把原始文化納入實用理性的管轄之下。所謂“實用理性”,是說把理性引導和貫徹在日常現實世間生活、倫理感情和政治觀念中,而不作抽象的玄思。[5]例如顏淵詢問孔子“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這里,孔子認為“仁”不是玄妙的事情,只要我們約束自身言行使其合乎禮,那么天下就歸依仁了。顏淵繼續問具體的內容。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只要做好了這些,那么就實現了克己復禮,實現了仁。這是孔子將理性貫徹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典型例子。
具體說來,儒家倫理包括了兩個部分,即李澤厚所說的“懷疑論或無神論的世界觀和對現實生活積極進取的人生觀”[6]。“懷疑論或無神論的世界觀”在《論語》中多次出現,如“子不語怪、力、亂、神”,又如季路詢問事奉鬼神。孔子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問,“請問怎樣看待死呢?”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懷疑論或無神論的世界觀”是儒家倫理區別于其他宗教的重要方面。不去事鬼,而先明白如何事人,從而為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提供世界觀的參考。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也談到中國文化的一大特征是“幾乎沒有宗教的人生”[7]。這一點對于中國封建社會的繁榮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第二個部分是“對現實生活積極進取的人生觀”。如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認為“仁”在我們自己心中,只要我們向往仁,那么仁就會來到。這就不像是其他宗教一樣,認為人們需要革除自己的欲望,潛心修行,才能在來世獲得幸福或者在天國中成仙成佛。又如孔子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些關于后生的規定都是積極入世的。同時這種積極入世的人生觀又體現出一種價值觀。如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孔子從積極進取的人生觀出發,得出了他的財富觀:追求財富并不是可恥的事,那應該是入世人生的一部分。這一點也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三、理性的自負:儒家倫理的理性主義精神為何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
但問題的關鍵是,為何中國的儒家倫理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精神?或者說,為何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說“清代思潮”的“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矣” [8],然而“清代思潮”卻沒有帶來文藝復興的效果呢?
如果從文化層面看,中國文化不是缺乏韋伯所謂的歐洲所特有的理性主義,而恰恰是理性主義的泛濫,即文化層面上的理性的自負,導致了近代中國的衰落。
明清以來中國文化的理性的自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對內的文化專制,二是對外的盲目自大。對內的文化專制是隨著封建專制統治的強化而強化的,比如科舉考試中的八股文禁止士人發表自己的觀點,又如文字獄的興起使得知識分子埋首故紙堆,不再關心社會。對外的盲目自大,臺灣學者殷海光在《中國文化的展望》中所提出的“天朝型模的世界觀”即是一例。所謂“天朝型模的世界觀”,一是自我中心的,二是不以平等看待外國。[9]甚至到了20世紀,這種觀點還很有市場,胡適也曾經批判過這種觀點。他在《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中說:“東方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胡適進而批判道:“知足的東方人自安于簡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質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識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發現與技藝器械的發明;自安于現成的環境與命運,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樂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圖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作順民。”[10]
四、從明清以來東方文化的式微
看西方文化所面臨的危機
西方文化自啟蒙運動以來依然面臨著不斷擴張的理性所帶來的社會危機。這種理性的不斷擴張一是源自盧梭(Rousseau)以來的唯理主義。[11]曾如哈耶克所言;“運用理性的目的,乃在于控制及預測。但是,理性增長的進程卻需依賴于自由以及人的行動的不可預測性。那些夸張理性力量的人士,通常只看到了人的思想與行為間互動的一個方面,但是他們卻未能看到,欲使發展成為可能,理性生成所賴以為基礎的社會進程就必須免于理性的控制。”[12]二是源自“歐洲中心論”或者“西方中心論”的觀點,這種觀點或者使得西方看不到新興市場國家的發展對于世界的貢獻,或者會使得西方因恐懼于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可能會對自身構成威脅從而采取極其不明智的遏制政策。“西方中心論”的觀點使得目前的世界存在著從中心到邊緣的政治經濟不平衡狀態以及文化的不平衡狀態,而這對西方文化本身也是一種局限與封閉。儒家倫理的理性主義精神使中國人對世俗社會有了更多的控制能力,但是正是這種不斷增強到自以為無所不能的掌控能力帶來了中國自明清以來文化的衰微,而西方文化也正出現著這樣的足以使其走向自我毀滅的危機。
注釋:
[1][2][3][4] [德]韋伯(Weber,M):《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美]卡爾伯格英譯,蘇國勛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第11頁、第11頁、第10-11頁。
[5] 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頁。
[6] 李澤厚:《美的歷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頁。
[7]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頁。
[8]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朱維錚校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頁。
[9] 參見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6頁。
[10] 胡適:《胡適文集》(4),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
[11] 參見[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63頁。
[12] [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40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