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感是當代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理論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在語文聽、說、讀、寫四種能力中,語感能力是統攝這四種能力運作機制的關鍵,是內外部言語轉換的中介,是語文諸多能力的核心能力。那么語感究竟有哪些性質和特征呢?這是深入理解和把握語感的重點所在,是充分認識和利用語感的前提。我嘗試從語感相對應的角度歸納語感的特征。當然,學科間難免存在交織現象,如此劃分并非割裂學科間的聯系,只是便于從不同側面剖析語感這一客體。
從心理語言學角度看,語感具有敏銳性和聯想性的特征,這是葉老等在對語感界定時賦予語感的最基本的也是最初始的特征。
如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寫道:“我做完之后,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這里,先生對語言通順與否不是通過邏輯分析,而是靠在讀中的感覺來發現,這就是對語言敏銳感知的結果。
又如我們在讀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時,眼前仿佛展現出了疾風席卷大地,大雪紛飛隨風飄舞的浩瀚場景,耳畔也仿佛響起狂風的怒吼聲。這正是因為有了豐富活躍的想象與聯想的參與。
從哲學的角度看,語感具有整體性和個體性的特征,這兩個看似矛盾的特性恰恰反映了語感深刻的哲學內涵。
整體性是指主體舍棄了對于作為客體的語言文字的訓詁式的肢解,而是對言語現象進行全方位的整體把握。如分析“狼煙四起”一詞,若具體解釋為“四面邊境上到處是將狼糞燃燒后垂直升起的煙霧”,不但曲解了含義,而且顯得滑稽可笑。對于“狼煙”二字,經過作為主體的人的不斷認識的積淀,完全可以理解為“戰事”,“四起”也并非實指,因此“狼煙四起”便可從整體上理解為“戰事不斷”。
個體性是指不同主體和主體的不同發展階段對相同的言語感覺的差別,有兩層含義,一是個體之間存在語言素質在言語活動中的差異;二是同一主體在不同發展階段在言語活動中亦有不同反映。
對于第一層含義,王尚文曾通俗而幽默地指出:“語感具有個人性,它是一種感覺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感覺不能灌輸、粘貼、轉讓。閱讀同一作品,不同的讀者就有不同的感受。人們常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于同一個人的不同發展階段對于語感的個體性,王尚文亦有精彩的論述:“語文教學不是要把這‘一千個哈姆雷特’變成標準的一個,而是通過莎士比亞的原作中的‘這一個’去豐富、提升學生心目中的‘這一個’。這樣,學生心目中的‘這一個’哈姆雷特就有助于學生‘這一個’人個性的形成與提升。正如培根所說:‘凡有所學,皆成性格。’”這樣,我們不但明確了同一個體語感的個體性,而且對培養語感個體性上有了深層的認識。
從語言學角度看,語感具有內隱性和情感性的特征。
內隱性是指語感過程沒有明顯的外在表現形態,是對語言的隱性意義的把握。我們常說言外有意,弦外有音。“語有貴也。語之所隨者,意也;意有所隨,不可以言傳”(《莊子》)。漢語中的許多東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這里不再一一例舉。
情感性是指,語感不僅能對言語對象在言語知識方面作出正誤判斷,而且能對內容的是非真偽與形式的美丑表現出情感震蕩。如魯迅先生《為了忘卻的記念》中白莽將“國民詩人”曲譯作“民眾詩人”,只有讀者憑借語感,才能與文中的白莽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國民政府的罪行令人發指,連“國民”二字都令人生厭。
從教學論的角度看,語感具有經驗性的特征。
葉圣陶說:“要求語感的銳敏,不能單從語言文字上去揣摩,而要把生活經驗聯系到語言文字上去。”如通過茶杯上“也可以清心”的字樣,人們讀出這五個字的音并理解其字面意思,這是語基。這五個字(詞)可以組成四個或四個以上的詞語,按語法規則構成動賓結構或主謂結構的句子,這是語構。由語基與語構的自由靈活搭配及具體的語言運用,可以使上述五個字組成五個句子:也可以清心;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只有主體憑借原有的認知結構,在具體的語用層面,才可以獲得由這五個字靈活組成的五個句子的不同意義,形成語感。
從心理學角度看,語感具有超越語言性的特征。這就是說,語文學習過程中所形成的語感實質上就是具有超越語文之外的意義。
從現象看,語感是對語言的感受,實質上它是心靈的感受。如“這大清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阿義可憐”。花白胡子、駝背五少爺他們并不認為這兩句話在遣詞造句上有何不妥,因為“阿義可憐”和“夏瑜可憐”在語法上是等值的。他們之所以覺得這不是人話而是瘋話,是他們身上的奴性使然,而且這種奴性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在感覺層面就立即作出了反映。人在生活中所接觸到的所有事物,特別是言語,都在刺激其語感,而語感把此人與彼物交融成一個亦此亦彼的所在,人其實就生活在這個世界里,因而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把人定義為具有語感的存在。
從思維科學的角度看,語感具有直覺性的特點。
所謂直覺,是人腦對事物、事物的本質及其規律作出迅速的識別、敏銳的洞察、直接的理解和整體判斷的思維過程。語感的這種直覺性是有層次性的,它呈現出由感性到理性再回歸感性的回環式結構,而這一過程是在瞬間完成的。當代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轉換成語法理論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就是“直覺”。有的人能“一聽就懂”、“一目十行”、“出口成章”和“下筆如有神”便是語感直覺性的外在顯現,這種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實質上是省略了中間分析環節的跳躍性思維過程——直覺思維。如《紅樓夢》二十三回寫黛玉聽《牡丹亭》中杜麗娘傷春詞曲:“雖未留心去聽”“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不覺點頭自嘆”,后又“不覺心動神搖”竟至“如醉如癡”,顯然是由語感作出的直覺判斷、直覺反應。當然,直覺不是感覺,它包括了對事物的外部特征和個別屬性的反映,也包括了對事物整體的本質屬性的反映。
通過分析語感的基本特征,我們發現語感是一種高層次的語言能力,是言語能力的理想境界,而不是神秘莫測不可理解的。語感對語言感性認識的內容帶有理性的規律,所以語感能力是可以培養的。對語感的培養應是語文教學的目標之一,加強對語感范疇的研究是語言工作者面臨的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