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邦彥慢詞創作中探究其詞“曲”之個性

摘要：北宋詞家周邦彥，古往今來一直倍受青昧。歷來對于周詞，眾說紛紜，無論是精于音律、長于鋪敘，還是工于煉字、純于融典等方方面面都被一一評析，但我以為仍未突出周邦彥之最精深妙處。作為一位結南開北、冠絕一時的集大成者，必有其獨到之筆法，本文將結合其數篇典型之作，尋繹周邦彥為詞的這一個性特點——“曲”。

關鍵詞：集大成 鋪敘 周邦彥與柳永的鋪敘比較 獨特性 曲折回環

奔波浮沉，屢遭時變，嘆江南倦客，地卑山近，蕭索水云鄉。才情俊賞，文辭騁逸，援筆授簡，東梁風流猶記。“少年激進，晚年恬隱”，外在疏雋少檢，內心志比梅雪，情篤深摯。

穿越歷史的風塵，脫穎于文苑精華、高人雅士，一位婉約詞大家，讓我們今天的人們仍有幸含英咀華。

他，就是清真居士——周邦彥。

一、博采眾長，獨具魅力

歷來文學界對周邦彥的詞評價甚多，清代江昱有一首七言絕句是這樣寫的：“詞壇領袖屬周郎，雅擅風流顧曲堂。南渡諸賢更青出，卻虧藍本在錢塘。”[1]類似地，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后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后之為詞者，亦難出其范圍。”又，戈載譽之為“詞家之正宗”，王國維推其為“第一流之作者”，是“詞中老杜”。由此可見，周邦彥在詞史上的地位是非同一般的，他是一位集大成者，不僅“旁搜遠紹”，承襲前代詞人如柳永、秦觀、賀鑄等人的優長，而且將其發展推進，臻于完美而又自成一家，垂范后世。

前人研究周邦彥的詞，認為其詞的特點在于以賦為詞、長于鋪敘。的確如此，但這并不是周邦彥詞作所特有的，在他之前，已有詞人善用這種技藝了，比如詞人柳永。柳永也常常運用賦筆的起興和鋪排手法，而周邦彥之為詞正是受到柳永的“屯田家法”之沾溉。

或云周邦彥之詞“富艷精工”，以形容其詞意象綺艷，圓融觀照，文辭典雅工巧，格律精研繁會，但這些也可以說是這一時期宋詞的共性特征。又有言周邦彥為詞多融用典故，實則在北宋后期，這種融化前人詩句、引經據典的風氣盛極一時，當時文壇興起的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學派”，就十分強調“活法”，追求字字有來歷，“奪胎換骨”、“點鐵成金”……

我想指出：研究某位詞人的創作時，應關注他的獨到之處，突出其與眾不同的方面，以求不失于泛泛，尤其是對于周邦彥這樣的巨擘，更需精研其創作上的個性和筆法上的高古，譬如他很特別的鋪敘手法。

前面說到周邦彥學習柳永以賦筆為詞，實則周邦彥比之柳永還要更勝一籌，可以說“慢詞始盛于耆卿而大成于清真”。雖然，周邦彥和柳永皆擅鋪敘，但差異也很明顯，柳永鋪敘的整體特點是平直簡明，成線性結構，時空轉換清晰，思路承轉有跡可循，偶有回環，亦不成熟。周邦彥則變柳詞之平白為婉曲多變，如“曲徑通深窈”，盤馬回弦，千回百轉。周邦彥的詞可謂“渾郁頓挫”、繁復綿密，刻金鏤玉卻脫去痕跡，總體而言，周邦彥的鋪敘綢繆工巧，最顯著的個性特點就是“曲折回環”，不規則卻饒有蘊藉。而且，周邦彥呈現“曲”的手法騰挪多樣，我們可以列舉出諸如：曲筆、層進、回環、鉤轉、“離合”、跳轉，將倒敘、插敘、順敘以及多條敘述線索穿緯交織，又伴有懸想和重重追憶、時虛時實，交融展衍，不一而足。

二、周邦彥與柳永之鋪敘比較

柳永作有一首送別詞《雨霖鈴》[2]，詞中依次描寫別前、別時及想像別后之景，鋪寫離別的哀怨凄清。其敘述脈絡井然，遵循時間和事件的發展順序并能一線到底，讀罷，覺其篇章結構連貫規整，敘事與思憶旨在情理之中，現實與想像截然分開，承接自然而不突兀晦澀。“柳詞善鋪敘，但大多是平鋪直敘，一般為時空序列式結構，即按情事發生發展的時空順序來組織詞的結構，明白曉暢，但失于平板單一而少變化。”[3]同樣是送別詞，周邦彥的筆法就顯得靈活多了。他的慢詞極富變換，猶如其纏綿悱惻的思緒，旋而思接千載，旋而復歸來處，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憂愁憂思濃得化不開。

比如他的《蘭陵王·柳》，讀來就煞費一番心思，他在述說離情中又融身世飄零之感，糅羈旅行役于傷離意緒，渾化內傾，不動聲色。這首詞共分三闋，但我們很難像對柳永的詞那樣將它的情節做出明確的劃分，這三闋詞相互黏連，界限不甚清晰，詞人將筆墨時時宕開，對于事件的敘述也時斷時接，回憶和聯想隨機插入，給人幽夢微茫的感受。迂曲的詞闋，內涵亦極復雜，如詞人的多重身份一“客中送客”；此詞的多重設辭角度——既有代行者言，又有替送行者語；意緒深重一含有離愁、仕途、人生等多重題旨……

此詞寫：隋堤上，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茂密的柳林，輕霧繚繞，柔條裊舞，婀娜虵伸，纖纖弄碧；拂過水面的柳絮，曾經幾番，見到人們在此分別。開篇短短幾句，就包含了今昔之景——柳是眼前所見，折柳送人則點到從前之事。至此，我們設想，下面應寫送別時的情形，但周邦彥卻筆鋒一轉，言“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4]話題跳轉至身世的感慨，他說；“我”登臨遠眺，遙望故鄉在何處，難過的時候，有誰能理解我的憂傷?“我”在仕途上幾經沉浮，人亦隨著宦海遷徙不定，早已身心俱疲，厭倦了這般客游異鄉的生活。旋即，周邦彥又收束其筆銜接回上文即送別，他如是寫道：“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4]送別的長亭路上，年年歲歲，過往送客之人折下的柳條許該超過千尺了吧。讀到此處，不難發現，詞人不是靜止在一處觀望的，而是在“閑游”，所以詞中的景物也是伴隨著詞人的地點上的移動而不時轉換的，方才在隋堤，現在來到長亭，隨著視野的轉變，見到不同的風物，觸發不同的所思所感，但這種變換是輕微的，不易被察覺的。“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這句是在說“我”閑來無事，信步閑游，循著從前走過的路，不知不覺地來到舊時送別之地，在這里“我”不期而遇一場餞別的宴席，席間燈火照燭，人們伴著哀傷的音樂，舉殤對飲。陳廷焯對此詞品評得極恰切，他體會到：“久客淹留之感，和盤托出，他手至此(‘應折柔條過千尺’句)，以下便直書憤懣矣，美成則不然，‘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除此，這一句中，時間已入夜晚，前文由“柳陰直”可見是白天，這又是時間上的轉變。離別之時，偏偏恰逢梨花盛開，催迎寒食榆木之季，此處更曲筆烘托離別的凄涼。“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此句以遠行人的口吻，設想別后情形——竹篙在溫暖的水波里劃動，風催船行，流駛如箭，遠行之人回頭眺望，自己已離開出發地很遠了，才沒過多久，船行竟已過數驛，行人憂愁不減當初，而此時極目送行人，早已遠在天北。回想此段，寥寥數語，由今至昔，又由今至未來。“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這一句，又是回環之筆，由假想他人回到自己，開始描寫自己眼前的景物和內心的感受：“春無極”實則“愁”無極，周邦彥偏不明說，而借怨春日漫漫綿延道出胸臆。這里，地點又變了，詞人沿著水路前行，此時已站在渡口。自離人走后，送行的人們也漸漸散去了，此地人去樓空，只剩下詞人獨自面對著縈回流蕩的水波和悄寂的津堠。四下春日懶媚，斜陽冉冉，令人頓覺悲涼。梁啟超讀到此句頗受感觸，評價言：“斜陽七字，綺麗中帶悲壯，全首精神振起。”“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又由眼前回溯到從前，回想過去與子攜手月下燈前，風清露白，“我”們倚橋臨水，靜聽悠悠笛聲。“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4]結尾處又將詞人強拉回現在，沉思過往，迷離忘情，就像在夢里一樣，而如今只能暗自滴淚。《白雨齋詞話》評此旬為：“搖搖挽和，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即是在贊周邦彥為詞極盡低徊吞吐之妙。

品讀此詞，雖是在描述簡單的送別，卻忽而言他人，忽而及己，忽而寫眼前，忽而寫回憶，忽而在隋堤上，忽而行至江浦，風物與人事，過去、現在、將來，此方與彼方，今昔、昔今相互疊換交映，常人莫測其運筆，迥異于柳永依時序一氣呵成、灌注始終的風格。“這首詞究竟是以遠行人的口吻寫的，還是以送行人的口吻寫的?不清楚。但周邦彥這首詞并不囿于一人一事，他所抒發的感情也不是一個人的感情。在新舊黨爭的交替中，汴河之堤上，每年都有許多人被貶謫經過這里，也有許多人被召回朝廷，從這里回來。”[5]周邦彥作此詞，看上去在人稱、時間和地點上都不統一，但我想，他正是從這種轉換中體現出一種綜合的感情，即多少士人宦海飄零、仕途不順的苦悶，而這種情懷就隱隱地融入在汴河畔、柳堤旁年去歲來的送別之景里，詞的意旨也由此得以升華，變得就更加深厚典重，同時又使這種繁復曲婉、似斷若連的章法，讀來呈現頓挫之感。夏敬觀于《手評樂章集》中就從周邦彥與柳永的比較得出；“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之中，回環往復，一唱三嘆。”《詞潔》亦品評精當，日：“乍近之，覺疏樸苦澀，不甚悅口，含咀久之，則舌本生津。”此可謂一語中的，道破周詞特于波折回宕、含隱頓挫，留深美回絕，含茹無窮。

三、于其它典型之作析周邦彥曲筆

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寫道：“然清真沈痛至極，仍能含蓄。言近意遠，思力‘獨覺千古’。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意。”的確，周邦彥作詞，抒情節制，力避平直，都屬于其創作曲紆頓挫之特質，但他并不壓抑思維的活動，他的詞有意識流式的鋪敘，似“心靈和心緒的文學”，腦海里想到何處，筆端就運至何處之情景人事，然“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我認為，回環曲折的筆法其實也正反映出詞人對充溢胸中的情感的控制，與蘇軾直抒胸臆、自由破律的詞風形成鮮明的反差，體現出精心研琢、婉約典雅的文士詞風。

紆徐曲折的章法在周邦彥詞作中并不只見諸一首或幾首，而是其詞慣常運用的手法，它所呈現出的是總體的特征性。不妨說，“周邦彥之詞是環形的，就恰如玉連環一般，連環的每一段都是曲折的。”[6]誠然，周邦彥的詞正是由一段段的曲折相互挽連而最終首尾鉤契，渾然為一。袁行霈在《以賦為詞：試論清真詞藝術特色》中遵“周邦彥繼柳永之后，將這種寫法(屯田法)加以發展才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善于把一絲感觸、一點契機向四面八方展開，一層又一層地鋪陳開來，達到毫發畢現、淋漓盡致的地步”。

《六丑》一詞層轉層深，每一句之中，都富遞進之筆。春暮夏初，若是在京城，“我”正穿著官衣，品嘗著官府的樣酒呢，此一層；但令人惆悵的是，此時此刻，“我”卻遠宦天涯，客居河中府，此又一層；不僅如此，又逢春將了然之時，更感年華逝去，虛度光陰。未及賞春已是不悅，更又留春不住，春不暫留也罷，卻已然歸去如過翼，似乎人愈想留之，春天就愈消逝得迅速；然白駒過隙已矣，卻競一去無跡，雁過無痕，曾不予人一絲懷想的余跡，確乎無情。詞人欲看花，可尋花不見已是傷感，又驚見風雨過后滿地薔薇摧折，似埋葬的楚宮傾國，輕翻柳陌，香若遺鈿，滿目狼藉，加深詞人的痛惜。花謝花落是令人悲傷的，但更令人悲傷的是竟無人惜花念花，唯有昔日蜂蝶繞技，好像在多情地依戀。下闋尤其委婉溫敦，詞人淺吟低唱，不直言人惜花，卻反從花戀人著筆……

同樣地，

《大黼·春雨》一詞的層進之妙也耐人尋味。雨中的種種情景，漸進式地將詞人的幽獨之苦、客居之愁“愈勾勒愈濃厚”。

一言以蔽之，周邦彥的詞就像是在鋪衍他的情感與思緒的軌跡，曲曲折折，猶如情感的波瀾起伏，再加上他文辭典麗婉約，又能自創調、自度曲，音律拗怒抑揚，故而能應和情感的一波三折。縈轉之間內蘊淡遠，形斷而氣連，正彰顯出慢詞之至高意旨。

參考文獻：

[1]劉揚忠，周邦彥詞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1。

[2]羅宗強、陳洪，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9。

[3]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版，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97。

[4]孫虹、任翌，周邦彥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葉嘉瑩，南宋名家詞講錄[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85。

[6]季羨林，宋代文學研究(下)[M].張毅，北京：北京出版社：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