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27-02
在唐束詞中,對仗十分常見,三言句相對仗(以下簡稱“三言對”)的出現頻率也很高。“三言對”在小令和中長調中有怎樣的表現?這些表現有什么價值功能?
近人詞律研究的專著,為我們研究以上問題提供了寶貴的線索和理論依據,但也存在著重視宏觀概括而忽視微觀分析,強調形式研究而缺少形式、內容、情感三者的結合等問題。本文在借鑒前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力求有所突破和刨新。
一、小令和中長凋的重心界定
王力先生認為:
依我們的意見,凡是和律絕的字數相差不遠的詞,都可以稱為小令。我們以為詞只須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六十二字以內的小令,唐五代詞大致以這范圍為限;第二類是六十三字以外的“慢詞”,包括‘草堂詩馀》所謂中調和長調,它們大致是宋代以后的產品。
我們對王力先生的觀點稍作修訂,認為:詞可分小令和中長調兩類。小令多由近體詩破立而成,往往帶有近體詩的特點,不但字數和近體詩相差不多,而且在句度長短、韻位安排、平仄搭配等方面也與近體詩相似。中長調并不是律句的簡單疊加,而是具有獨立特征的范式,不但字數要多于律詩,而且旬度長短更有彈性,韻位安排更富變化,平仄搭配也更講技巧。
因此,要探討“三言對”的價值功能,必須分開來論述。
二、“三言對”在小令中的價值功能
從宏觀方面來看:“每一歌詞的旬式安排,在音節上總不出和諧與拗怒兩種。”所謂“和諧”,是指句式和聲韻的安排都接近近體詩,而且“必得加上一兩個對稱的句子,這就使參差和整齊取得一種調劑。”所謂“拗怒”,是指“多用仄聲收腳的四言和六言偶句。雜以二言或三言短句”。
試舉兩酋音聲和諧的小令: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枕!
——李煜《搗練子》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云。鷓鴣聲里數家村,瀟湘逢故人。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辛棄疾《阮郎歸》
《搗練子》近似于七絕,只是將詩中第一句的一句七言變為詞中的兩句三言。《阮郎歸》多了一些變化,以七言、五言律句交錯更迭而成,在下闕前兩句將一句七言變為兩句三言。兩詞均以穩定的律句為主體,并以“三言對”打破“七、七”或“七、五”結構,使詞的節奏跳動流走,婉轉蘩回,適應了詞人表達深沉綿邀情感的需要。
在和諧中略帶拗怒,如: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庭筠《更漏子》
這首詞由“三、三、六”和“三、三、五”句式交錯構成,六言句和仄聲韻的使用似乎使詞句顯出拗怒,“但落腳則一平一仄更迭使用,韻部亦平仄互轉,這就構成和婉音節,情調迥不相同了。”“三言對”以其穩定嚴整的對仗,拽住了部分拗怒的句子,使全詞的聲情流于和婉。
可見,“三言對”的外部形式和內部結構是對立統一的矛盾體。從外部來看,“三言對”的三言形式有別于典型的五、七言句。在五、七言句中穿插三言句,打破了近體詩全篇五言或七言的相對“呆滯”的局限,使詞的節奏流動變化,情感的表達更有層次感。從內部來看,“三言對”的對仗結構是穩定嚴整的,在略帶拗怒的詞句中穿插三言對仗,急促頓宕、郁結難發的聲情頓時諧婉和暢起來。
從微觀方面來看:“長短句歌詞的形式之美,是根據‘奇偶相生、輕重相權’的八字法則加以錯綜變化而構成的。……這樣取得音樂與語言的密切結合。”唐宋詞配樂歌唱后,其價值和功用才得以更好地展現。“奇偶相生、輕重相權”、“錯綜變化”的“三吉對”。既使詞的內容與音樂所表達的情感相一致,又使詞的抑揚頓挫與音樂的輕重緩急相配合,還使詞在舍樂過程中發揮出了自己的主動性和創造性,收到了“音樂與語言的密切結合”的效果。
試考察古曲《漁歌子》的節奏:
我們不妨做一些大膽的推測:在歌唱或吟誦時,由于4/4拍固有的節奏(強-弱-次強-弱)和換氣等原因,七言句的第四個字力度最弱,響度最小,極易脫落。于是,一句七言句便斷裂為兩句三言句。而這一“斷裂”,反過來又使三言句的最后一字得到了凸顯。如果加以對仗形成“三言對”,則更強化了這種凸顯意味。可見,“三言對”還具有調節詞句,使其與音樂節奏相配合的價值。
三、“三言對”在中長調中的價值
先來看“三言對”在兩首聲情迥然相異的中長調中的表現;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蘇軾《行香子》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釵頭鳳》
《行香子》典雅和婉,對稱的四言句與流動的“三言對”交錯更迭,既和諧規整,又搖曳多姿。每闋以“三言鼎足對”收柬,消除了因四言旬大量使用而造成的僵硬感,增加了句式和節奏的層次感,使情感的表達張弛有度。在每闕“三言對”前面的詞句中,四言句和清勁雅正的“庚青蒸”部韻使詞人的情感含蓄蘊藉,抑而不發。在流動的“三言對”中,這份情感又急轉直下,句句緊逼,暢快淋漓地宣泄出來。
《釵頭風》動蕩促迫,全篇押仄聲韻,“在上半闋以上換入,下半闕以去換入,這就構成整體的拗怒音節。”在上闋中,上聲韻“三言對”和入聲韻“三言對”次第出現,極盡蒼勁孤拗之致,將讀者迅速拉入聲情沖蕩的漩渦。同時,“三言對”又以其工穩嚴整的對仗,稍稍控制住了激越直切的情感狀態,兼收婉曲含蓄之效。
再來看“三言對”在一首押平聲韻的中長調中的表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l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臺,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蘇軾《水調歌頭》
這首詞“以五言為主,輔以兩個六言偶句。”下闕的句式和聲韻幾乎是上闕的重復,只是在過片處增加了一組“三言鼎足對一。我們對每句的平仄進行考察后發現;就對稱句而言,“五言或六言偶句的平仄安排,亦皆違反近體律詩的慣例。”也就是說,在五言(六言)偶句中,位于節奏點的字(偶數字)呈“仄-平(-仄)”交錯,產生“揚-抑(-揚)”的效果,并打破律詩對仗的慣例而采用“仄-仄”或“平-平”的拗怒對法。就非對稱句而言,“‘不知天上宮闕’的‘上’字、‘闕’字,‘何事長向別時圓’的。事’字、‘向’字,都在偶數上連用仄聲,也都具有拗怒的感覺。”在句式和聲韻基本相似,以五、六言為主體的上下闋之間插入三盲句式,使詞的節奏靈動活潑起來,充滿了生氣。在略帶拗怒的整體聲情中,用嚴謹工穩、流暢和美的“三言鼎足對”加以控制,又在一定程度上使拗怒趨于和諧,達到一種新的平衡。
如果放在押仄聲韻的中長調中,“三言對”的價值便更加明顯,如:
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又還向、九重深處,玉階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長江,波澄碧。佳麗地,文章伯。《金縷》唱,紅牙拍。看尊前飛下,日邊消息。料想寶香黃閣夢,依然畫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約鐘山,長相識。
——辛棄疾《滿江紅》
在每句的句腳處,除“空”、“江”、“山”是平聲外,其他均為仄聲,“尤其是偶句用仄聲收腳,就好像是硬碰硬,沒有調和的余地。”顯得慷慨激烈。全詞押入聲韻,讀來短促急迫、勁拔孤峭,又顯得欲說還休。這樣拗怒的聲韻。恰與上闋表現的雄心壯志和下闕抒發的壯志難酬相得益彰。過片處使用兩組“三言對”。短小的三言句,加上“擊一入”交錯的句腳,更收繁音促節、奮發激越之效,與其前后的聲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但每一組“三言對”內部卻又對仗嚴謹工穩,平仄相間,形成莊重雍容的和諧氣度。這正是拗怒與和諧的辯證統一。
本文從大量的唐宋詞作品中,選取了一些有代表性的小令和中長調,從“三言對”的外部形式和內部結構以及詞的聲韻、句度、節奏、情感等出發,系統論述了“三言對”的價值功能。“三言對”的價值功能,集中體現在和諧與拗怒、嚴整工穩與流動變化的辯證統一。在配樂歌唱、增加情感表達的張力等方面,“三言對”也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