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18-02
《紅鞋》講述了一個殺手和一個女孩的故事。殺手殺害女人后,意外看見了女孩,殺手唯有殺人滅口。六年后,殺手在孤兒院見到了存活的女孩,他決定帶她浪跡天涯。女孩的冷血和殘酷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膨脹,吞噬著殺手的精神和肉體,殺手卻甘愿付出所有東西,最終卑微地死去。張悅然大量運用了重復敘事策略以塑造獨特的人物形象和起伏的故事情節。希利斯·米勒認為重復有兩種形式:“從細小處著眼,我們可以看到言語成分的重復:詞、修辭格、外形或內在情態的描繪;以隱喻方式出現的隱蔽重復則顯得更為精妙”;從大處看,則有“事件或場景”的復制。《紅鞋》的重復敘事體現在意象、細節和情節三個層次。
一、意象——故事推進器
意象“在心理學中,意象一詞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或知覺上的經驗在心中的重現或回憶”,而“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一個隱喻,但如果它作為呈現與再現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或者神話)系統的一部分”。《紅鞋》、最主要的是紅鞋意象和槍意象。
紅鞋是小說的線索事物,貫穿了女孩的成長過程。殺手意外發現了穿著她媽媽紅鞋的女孩,決定開槍“兩只鞋子掉下來的時候,重重地砸在女孩的身上。女孩的肚皮不斷地涌出血,血迅速浸染了鞋子,紅色鞋子變得有了生命般的活潑生動”,紅鞋便有了血的浸染。血在中國文學里是一個恒久的意象,意味著種族的傳承,生命的延續。紅鞋所染上的血,其實就是女孩母親的生命和精神的延續,母親的性格以及復仇的心理都通過血轉移到了女孩身上。殺手在孤兒院發現了女孩,“他看著那鞋子,鞋子上斑駁的應當是曾經留下的血跡。女孩很喜歡這鞋子,它是她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心愛玩具”18它扭曲了女孩所應該有的天真與活潑,取而代之的是冷漠與殘酷。女孩的酷虐性情一步步達到了極點:用殘酷的方式摧毀著身邊的麻雀、貓、小狗……甚至鄰居小男孩。即時是游戲式出走,她仍然帶著媽媽的紅鞋,它已經成為復仇的象征。張悅然在小說中,重復并賦予紅鞋特有的象征意義。
重復出現的還有殺手的槍。最初出現的槍,是殺人的冷酷武器。殺手“他對于可以支配和控制其他人有著無上樂趣,尤其是當他可以對別人的生命進行控制的時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當男人和女孩相處三年后,槍的所指便發生了變化。他從一個凌厲的殺手,“已經因為她,淪為一個庸碌無用的男人,做飯,照顧她的生活”“有時候他也會拿起他的槍來撫摸,可是他竟然開始覺得它沉重并且冷冰冰。他竟然嫌棄它了,這跟隨了他數十年的伙伴”槍代表著是他從前的殺手生活,他覺得“冷冰冰”而嫌棄它,說明他已經陶醉在與女孩相處的日子,享受家庭式的生活,要徹底告別過往。可是,他最終還是重新拿起了槍,“它慢慢地變得溫熱起來,因著吸納了他的體溫。他常常想,殺手之所以無情是因為殺手需要馴養他的槍,把自己的一部分血熱傳給了槍,這是他必須交付的”這時的槍,注入了殺手的使命——作為女孩保護者的責任感。他需要用槍去保護令他付出了“超越了對一個女人的愛慕和迷戀”的女孩。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提及意象“借助于某個獨特的表象蘊含著獨到的意義,成為形象敘述過程中的閃光的質點。但它對意義的表達,又不是借助議論,而是借助于有意味的表象的選擇,在暗示和聯想中把意義蘊含于其間”。紅鞋的重復出現強調母親的生命延續和復仇的使命,時時指引女孩積累復仇的力量;槍蘊含的是從殺手的冷酷轉變成養父的保護職責(男人在女孩成長的過程中,實際上承擔起了父親的責任),“她是他的小工藝品,她是他的無價之寶”。這兩種意象所施加在女孩的生命個體上,導致她只能以一種酷虐的方式去折磨周圍的事物,獲得宣泄,最后以游戲方式進行了復仇。
二、細節——人物放大鏡
細節描寫意謂對于事物細微末節的描寫。“一篇小說,要生動刻畫人物,再現事物,就必須從細微處著筆”。小說往往把事物某一方面的特點進行重復描述,使得這一特點與眾不同和相當顯眼。比如張悅然運用細節重復來刻畫女孩的酷虐的性格,讓讀者接受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女孩十歲的時候,“她伸出小手抓住了小麻雀的爪子。……然后她伸出手臂,把那只麻雀用力一甩,它就嗖地一下飛上了天空。……女孩一直看著麻雀在天空劃過一個半圓,眼睛跟隨著它,直到它墮地。她顯得興奮極了,小臉上流淌著石榴紅色光芒”十歲的小女孩結束了一個生命,她卻因必奮而小臉變得石榴紅。這或許是小孩子一次偶然的酷虐行為,但是作者在女孩成長過程中,不斷重復酷虐細節,把女孩的酷虐性格放大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在學校里,她爬上樹把鳥蛋拿下來,“然后她就把它拋向空中,這正蜷縮在蛋殼里,一心一意等待降生的小生命就這樣變成了一灘稀爛的蛋漿。她當然又會露出滿足而暢懷的笑容”張悅然還不滿足于此,她寫了女孩用釘子釘死了臘腸狗,學著恐怖電影拔狗牙的辦法拔光了鄰居小男孩的牙齒;女孩離家出走后,仍然重復她的酷虐行為,“白色的貓又被她五花大綁起來,身上纏滿了麻繩。他注意到貓的嘴是張著的,似乎已經不能合攏,不斷地流出紅色的口水,應該是又被她拔掉了牙齒。……它的脖子上還有繩索,女孩抓起繩索就牽著貓走,貓根本無法站立,幾乎是被硬生生地扯著脖子向前拉去,紫紅色的貓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邊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機,喀嚓一下,給她的杰作留下了永久的紀念。”女孩喜歡把她虐待過的東西當成藝術品,用相機把痛苦留下印證,她越來越喜歡這種變態的藝術品“被拔掉渾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滿孔雀毛的刺猬,裸身的男人排成隊伍爬樹”。
一次次的酷虐細節重復,讓讀者看到在女孩的酷虐性情一直在加深,也拋給讀者一個疑問:女孩的酷虐會不會作用在殺手身上?畢竟她所背負的是母親的血債。重復的細節,起到了延宕故事發展的作用,吸引讀者迫不及待繼續閱讀,以猜測女孩實施酷虐的下一個對象。酷虐細節還支撐起《紅鞋》整個故事的支架,貫穿著文本的脈絡,極致地表現女孩的酷虐造成了周圍事物的重復性的苦難,“苦難意識是人的意識,是對生存的歷史性和深度性的洞察”,張悅然就是企圖通過重復的近似于虛構的酷虐細節去解構生存。
三、情節——命運縮影圈
情節是文學作品事件的策劃或設計,等同于作品的敘述結構。而在小說中,情節往往與人物聯系在一起,去表現人物的命運,演繹著生命遞進式的循環,去體現小說的意義所在。
《紅鞋》第一個重復的情節是人物的身世。殺手重新回到孤兒院,他回憶自己“迎接來參觀的人,他們要一直微笑,不斷鞠躬,不斷說謝謝,以此來博得那些人的同情和歡喜,才能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拿出錢來。他記得那時候他亦是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樣,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有時候這樣便能換得一小塊安慰的巧克力。然而他感到了羞恥。他還那么小,可是當他表演著微笑的時候,他感到了像濃煙一樣滾滾襲來的羞恥”他發現二十年后那些孤兒“臉上有著一種特殊的惶恐,他們會格外小心翼翼地走路,會格外輕聲地講話……”,而女孩正如他當年被束縛在孤兒院的圍墻內,沒有屬于自己的自由。相似的身世,令他決定帶她逃離孤兒院,“他又帶著她翻了一次墻,他又帶著她要求了一次自由”。女孩成長過程中,她的酷虐性格形成,就像殺手練就自己的冷漠一樣漫長。六年的謀殺生活,使殺人成為他的習慣,習慣受害者的血和瀕死的呻吟,他對于生活沒有任何的希望和企止。女孩從四歲到十八歲,無數次酷虐身邊的事物——麻雀、貓、狗、孔雀、刺猬、小男孩……她獲得了刺激和欣悅,她在她的世界里以極端的酷虐來自娛自樂。男人驚訝于女孩和自己的相似性,仿佛看到了鏡子中的另一個自我,“他把她領進了自己的生活,這其實是找到了另一個和他一樣完全沒有溫度的人和自己及對峙”。殺手覺得他依靠著槍來支配和控制其他人,但他卻受控于女孩,“女孩的力量在以一種無法估測的速度迅速膨脹。而他覺得他就要不能控制她,事實上,他從未控制到她,他一直在妥協,在寵溺她”。當他的生命被女孩所緊緊控制,他請求女孩殺掉他以報殺母之仇,女孩“淡淡地說: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報復你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嗎?一點也不刺激。沒有任何驚奇”。女孩的話意味著她樂于以刺激的方式去報復殺手,她所依靠的是殺手對于自己的情感寄托,與殺手控制別人生死的槍來說。這是一把更能折磨生命無形之槍。
故事的結局殺手死在了另一批殺手的槍下,他的死實際上直接來源于女孩冷漠和怪異的復仇游戲。女孩在殺手頭領的誘惑下,答應加入殺手行列,不難想象,女孩的未來殺手生涯必是殺手另一個復制的人生。而當女孩穿著紅鞋從他身上跨過去,“正如他一直記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從她媽媽的身上跨過去的那樣”這一幕又讓我們回到了小說的開頭,女孩以不以為然的表情跨過死去的母親“她笑得是這樣暢懷,向著他走過來,她走到她那倒在血泊中的媽媽跟前,只是伸出一只腳,用力一跨,就越了過來”。在女孩眼中,媽媽“只是一塊擋住了去路的石頭”,殺手是“一條隱約不見、細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
重復的情節,把人生當作一場游戲,在這其中,故事對命運不可預知的恐懼,對人生虛無的無奈,在精心設置的重復情節中,得到了加強和表達,引發了讀者對于生命變幻的思考。
重復敘事并不是簡單的重復,張悅然借助重復的敘事策略,把主題意象貫穿于整個小說,逐步在紅鞋這一意象線索中推進故事的高潮,而獨特酷虐的細節,刻畫出一個極端的女孩形象,放置在重復的人生情節當中,生存在這里成為一種往復循環。尼采認為世界存在著“永劫回歸”。經歷過的事情,假若它們重演如昨,甚至無休止地重演下去!這意味著什么?現在僅僅是未來的假象,而未來是現在的循環!張悅然顯然想表達她對世界的虛無的感覺,而她成功地運用重復敘事策略來實現了這一目的。相信看過《紅鞋》的讀者,都會驚訝張悅然精心設計的生命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