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31-02
北宋歐陽修的詞作中“樓”之意象被反復使用,《全宋詞》中收錄他的七十種詞牌的詞中,有三十多首詞都涉及到“樓”這個意象。他詞中之所以多用“樓”意象是有原因的。首先,當時的社會環境。一是宋代樓臺建筑繁盛,據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序》記載:“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衢,官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這主要是北宋的歌樓和妓樓。二是園林建筑的盛行,樓臺又是園林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唐宋時期是我國古典園林建筑的全盛和成熟期,且著意于意境的營造。三是時代背景使然。宋代的士大夫文人沒有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的機會,他們只能流連于歌樓瓦肆,徘徊于殘陽樓頭。淺唱低吟,無語凝望。其次,詞體最初也是產生于歌樓瓦肆之中,尤其適宜表達微妙纏綿的感情,故有“詩莊詞媚”之說。在這樣的文學觀念下,宋代文人以詩來言志,而將一己的心靈淺唱打并入詞,在自我空間內,抒發個人的淺恨閑愁。最后則是樓本身具有的視覺優勢。樓由于高于平地,俯視仰觀。能夠吸收更多的景致,“往往起著引發思緒,拓廣思維的積極作用。樓內空間的狹窄,樓外空間的寬廣,強烈的對比中。登臨者感己身之有限,而頓思外界之無限,這是思緒的橫向展開;時間無情,逝者如斯,世事蒼桑變幻,佇立樓頭,頓生人事變遷、生命空逝的感喟,這是思緒的縱向開拓。”這橫向縱向、空間時間的強烈對比,而作為多愁善感且傾向陰柔化的宋代詞人,比任何時代的文人都更能激發他們的思緒。因此,宋人以“樓”為生活空間,以“樓”為望遠的視角,更以“樓”為填詞時的抒情意象,恣意地抒發著個體心靈的感受。當然,歐陽修更是不例外。
一、“樓”意象寫入文學作品發展至北宋已日趨成熟,“樓”意象積淀有一定的文化內涵,思鄉、懷人、傷別等種種情思皆賦予其上。歐陽修的詞作中,也有不同之景、不同之情。根據其對樓的修飾語分為兩類:
香艷之樓。稱為香艷之樓是因為他修飾這些樓時用了“畫”、。青”、“紅”、“鳳”、“玉”等讓人感覺艷麗之字,此樓望去精巧富麗、炫目奪彩,其多指佳人的住所,如“紅樓昨夜相將飲,月近珠簾花近枕。”(《玉樓春》);亦指游樂之地,“樓臺上下。歌管咽春風,駕香輪,停寶馬,只待金烏晚。”(《驀山溪》),皆說抒情主人公放浪形骸、醉生夢死,但透過其表面上的放縱,仍可見他們內心深處的感傷與孤獨。同樣地,柳永詞作中也多寫香艷之樓,但讓人感覺多了幾分俚俗脂粉氣,而歐陽修以香樓為背景寫富貴閑愁,頗讓人感受他們臺閣詞人在園林中亭受富貴的雅趣,多了幾分難有的真富貴氣象。
憂思之樓。歐陽修的詞作中“樓”絕大部分為這種類型,他通常用“高”、“危”修飾,如“倚危樓極目,無情細草長天色。”(《感庭秋》)言時光流逝;憂思之樓更多表達的是相思之愁,描述樓頭思婦的徘徊:“悵望一枝難寄遠。人不見。樓頭望斷相思眼。”(《漁家傲》),“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蝶戀花》),“腸斷樓南金鎖戶。天欲暮。”(《漁家傲》)
歐陽修詞中以“樓”意象為核心載體,而且對樓趨于寫實的描述,著意營造美好的抒情空間,給我們強烈的視角效果。但讓我們更有魅力的是“樓”意象中所積淀的那種含蓄蘊藉的韻味。
二、宋詞中,“樓”意象作為一個整體的審美價值體系,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歐陽修以“樓”為核心載體,組合多種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傳統意象,營造出了閑適、落寞、凄清的詞境。
樓與月的組合。長空中的那一輪明月,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它以超越自然生命的永恒不變的關照著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就是這樣更易激發詞人對生命有限、歲月易逝的哲學思考。月夜的如水清冷,使詞境顯得更加凄婉落寞。一如在他的‘玉樓春》:“大家金盞倒垂蓮,一任西樓低曉月。”感嘆生命易逝,珍惜與朋友的相聚時光。《芳草渡》:“山如黛,月如鉤,笙歌散,夢魂斷,倚高樓。”如鉤殘月,人已去,幽怨之情立現。倚樓魂斷,樓上之人的相思之情更苦。“月”與“樓”相連,營造出凄清、落寞的詞境。
樓與煙云雨的組合。煙云雨這幾種意象給人一種蒼涼朦朧之感,一旦與樓結合,有了視角上的依托,就造就了一個很迷離的境界。“煙雨滿樓山斷續,人閑倚遍闌干曲。”(《蝶戀花》)高筑的精致樓閣籠罩在煙雨的薄紗之中,讓人頓覺迷離,就算是登臨遠望也看不清楚,正好喻示抒情主人公內心的迷茫。為了更形象的將樓與“煙雨”結合,詞人便用“鎖”字來表現,這樣詞境更為壓抑,“煙鎖高樓無限事。茫茫。”(《南鄉子》)從這旬詞便能體會其中意境迷離,其詞調哀婉之至。
樓與燕、鶯的組合。這是歐陽修詞中唯一作為有生命的個體意象與樓結合,詞人寫到燕時往往會是成雙結對的,令人更能體會樓上之人形單影只的孤寂。“淚眼倚樓愁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蝶戀花》),“燕燕巢時羅幕卷,鶯鶯啼處風樓空。”(《舞春風》)“羨春來雙燕,飛到玉樓,朝暮相見。”(《賀明朝》)皆通過樓與雙燕的結合,而且多用反襯手法,看到燕子成雙結對,朝朝暮暮,摟上之人自己卻只能獨自等待,處于無盡的相思痛苦之中,營構出孤寂惆悵之境。
歐陽修詞中“樓”與其它意象組合絕不止這幾類,只能說是這幾類居多而已。還有樓與楊柳芳草的組合。楊柳低垂、柔弱,與樓組合,使詞人的生命空間也浸染上了憂婉柔美的基調,而其自古就有折柳送別之說,芳草亦常與離情別緒連在一起,表達的多為抒情主人公的離愁別怨、相思苦痛。如“珠簾卷。暮云愁。垂楊鎖情樓。”(《圣無憂》)“湖邊柳外樓高處。望斷云山多少路。”(《玉樓春》)曲水與樓的組合,佇立樓頭,仰可觀日月,俯可以看流水,有一種空間組合時間的流動性,流水永無止境的奔走,最易讓詞人有年華空逝的悲涼與幽怨,“細雨輕煙籠草樹,斜橋曲水繞樓臺。”(《浣溪沙》)。宋人好。男子作閨音”,歐陽修將自己的孤獨寂寞轉嫁到閨中婦人、女子的身上,抒發閨中之人的感傷與落寞,實為他自己的內心感受。
三、歐陽修在他的詞中以樓為視角,以樓為個體生命的空間,可當他或他訶中的抒情主人公在樓上的動作表現不同,所要抒發的感情就不同,我們可以將它分為兩種類型:
高樓獨倚。園林中樓的性格是構筑高聳,所以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往往會高樓獨上,或獨倚高樓,以表自己的心境。當然,這種特定的行為,也是宋詞的一大特點,因為宋人比起唐人少了一份登高攬勝的激情,他們更多的將自己的淑世精神轉向他們自我纖巧內心的深省,更多的關注于對日常閑適生活的品位和審美。生活空間或是寫情的心靈空間,都由高山、疆場轉為精巧雅致的樓閣庭院。抒情空間的這樣轉變,也讓他的抒情風格不是積極高昂而是一種富貴閑愁,傷春憂時的小巧、柔婉的風格。如“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蝶戀花》),“愁倚畫樓無計奈,亂紅飄過秋塘外。”(《漁家傲》)我們發現歐陽修特別喜歡用“獨”、“愁”等字來表現閨中思婦或失意文人滿眼、滿心的孤獨與落寞,更抒發的是他自己的那一抹閑愁。
高樓遠眺。高樓是一種與外界無限空間溝通的方式,使遠眺的人眼里,看到的不僅僅是樓外的美好景致,更是自我內心深處的風景,其他詞人登高遠眺表達自己的失意與壯志難酬,但歐陽修這個承平年代的富貴宰相,在他風光華麗的外表下隱藏的是猶豫感傷的孤獨和對生命易逝的深沉思考。“高樓把酒愁獨語。借問春歸何處所。”(《玉樓春》)“倚危樓極目,無情細草長天色。”(《感庭秋》)。
總而言之,歐陽修詞中以“樓”意象為核心載體的反復使用,并且與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意象組合用之,或述富貴閑愁,或述離情別緒,或述惜春傷時,都營造出了凄美憂婉的詞境,基調落寞感傷。作為一朝宰輔,居高臨下,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又有幾人能夠知心體會,難怪他會:“高樓把酒愁獨語”,又有誰讀得懂他寄寓“樓”中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