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陣痛和感慨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28－02

《病相報告》是賈平凹的又一力作。

賈平凹在病友網里相識了“一個老頭”(一位老革命者)，聽了簡單又復雜的愛情故事，醞釀了十年左右，寫下了《病相報告》。文中的所有人物統統以第一人稱說話，依賈平凹所寫“是要將一切過渡性的部分棄去，讓故事更純粹”。

全文共二十九章，出場8個人物，其中6人都出來獨白，胡方卻是例外。從6個主要人物的自言自語里，模糊拼撰出了胡方這輩子和他的“柏拉圖”式的愛情?！吧钪锌偸前l生著離奇的故事，這些故事，你把它寫成小說，讀者卻不肯認同，以為是在生編硬造”，故事愈簡單，愈易被寫得繁雜。賈平凹哀嘆，“我們可能再也無法寫出一個簡單的故事了”。過去的年代愛是難以做的，現在的做卻難以有愛，純真的愛情在冰與火的煎熬下實現著崇高，它似乎生于約束死于自由。胡方用他一生的苦難，完成著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病相報告》的字里行間，隱匿著賈平凹慣有的氣息，《教父》般外來章法的摹擬也無法遮蔽住。寫一個病老頭的故事，“與其說我在寫老頭的愛情，不如說我在寫老頭有病，與其說老頭病了，不如說社會沉疴已久”。讀過《病相報告》的人，也許會戲謔“愛情更是一種病”。

“在這個世界上，無所謂美與丑，善與惡的一切是渾圓的，包容的，當我們身處在瑣碎的生活細節里，才會以各自的利害沖突來認定美丑善惡的界限。對立的兩極包含，形成在每一個人身上，每一件事之中，并互相轉換，我的人物，都不是單一的純善者和純惡者”，賈平凹如是看待他的人物，他關心人的內心活動，人的沉淪掙扎。

《病相報告》可以說通過6個人的“口供”寫了一份對形而上的胡方和印象式的報告。胡方的故事被這些人的嘴闡釋著，一段關于他愛情生活的隱私，被暴露在世人面前，予人們以一種冷峻的嘲弄和勸戒。生死都包容在胡方的愛情經歷里，人性的相裸和懦弱。在強大的社會背景下又是怎樣一味渺小。胡方出身于陜南荊子關鎮的一戶財主家，早年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1945年到陜南游擊隊，期間被俘虜，后雖逃脫卻留下歷史污點。解放后屢受折磨，鄧小平執政后平反，被分配在西安社科院工作。但是全篇沒有一章是由胡方來說故事的，都是由別人來講?？磥?，胡方一輩子就這樣，有病。

愛一個人，一輩子。胡方做到了，這也是他歷經坎坷卻又好好活下去的理由：為自己的人活下去。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一生，榮辱相生。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其性格特征，是其典型事件的隱因。胡方，能寫善畫，可謂文人。早年的生活釀就了他的性格有孤僻的一面。對生命有著執著追求，卻不是個堅定的革命者，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有人格缺陷，因而在生活方面又一定的乏于獨立性。韌性、懦弱、倔強、執著使胡方成為性格矛盾的統一體。也許是因為性格的缺憾，給賈平凹和讀者帶來一種缺憾美，從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性美。美也就是在平常又反常的生活瑣屑里閃爍著光芒。藝術的真實，也許就在于這些人物的真實可感，讓讀者欣賞賈平凹的文筆，感受時代帶來的陣痛和感慨。

胡方是一個存在著種種性格缺失的人物，有愛情缺失、生命安寧缺失，人格尊嚴缺失等。他歷經艱難，盡管身體被摧殘了，但他信仰與情人的愛情，這一心理支點燃起了他對生命和生活的信心。胡方比常人有更多的愧，因為他是個敏感的人，一個在心理和性格上有著尖銳的內在矛盾的人。胡方敢于獨立不遷，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忠實自己，忠實于自己發自內心的情感，是他的人生追求和生存的意義所在。他也激勵后輩人(如景川)，要在心里愛著一個人才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從而找到生活的信心和方向。

胡方在生活道路上，荊棘多于鮮花，缺失多于滿足。他的青年和中年是參加革命與革命革他的命的經歷，他的愛情也便貫穿其中。賈平凹的個人經歷與胡方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戀愛苦長，中年又離婚，多少會產生缺失性體驗。這是一種復雜的心理現象，是一種整體性的人生經驗，它不僅包括情感反應，也包括認知活動的變化，作者的這種缺失性體驗使胡方這個人物在小說里出現，被人講出來，好像有一絲不情愿。在缺失狀態中，個體認知的活躍是為了消解“缺失”，但個體往往會出現某些奇異的認知現象，心理學家以為，當個人的強烈的欲求無法滿足，處于嚴重缺失狀態之中時，往往會產生這種情況，即知覺者的某種迫切需要會在他心中幻現為某些意象，并把這種意象強加于某些客觀實在性極弱的刺激物，以致把與所需對象有某種相近之處的某對象錯認。

胡方一生都在與社會各種不人道的道德規范進行著理智的叛離和沖動的斗爭，閱歷的深廣，使得他的自我是深厚而廣闊的。他的生活體驗必定是豐富的，夾著崇高和愧疚，更多的時間里像一個人品酒一樣體驗著人生的孤獨。生前的日記、筆記里沒有寫到江嵐，僅僅是在四幅字畫背面，寫下了對江嵐的思念和絲絲入扣的愛。令人不解的，胡方所寫自己死后的景況竟和后發生的一樣。這使得訾材“毛骨悚然起來，覺得胡方的靈魂還在，如氣體一般就附著于越來越朦朧的房間里，在注視著我讀他的隱私”。

第45頁，第6章：訾材和胡方。這章交待胡方和江嵐在京約會之事，去世后胡方被火葬。收拾遺物，在永寧宮發現四幅背面有胡方的字的畫。“胡方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在他所有的遺物中的稿紙，筆記上從來沒有記載他和江嵐的事。但這四幅畫的背面卻密密麻麻都是這方面的文字。”胡方所寫如下：做大爺的卻為了什么到店里來，而每天在班車上觀察和尋找著漂亮的女人!但我卻更加堅信她是像江嵐了，也許，她就是江嵐的什么親戚。

我決定去問問。

“流氓!”她(葉素芹)大哭大鬧了，“你一輩子流氓，年輕時在鄉下就有老婆，這么大年歲了你還勾引女人!”

她的哭鬧使我再也說不清了我和那賣水盆羊肉的女人的關系，她甚至尋找我單位的領導告狀……

胡方把賣水盆羊肉的女人看作江嵐，不也是一種缺失性體驗的表現嗎?賈平凹的這種體驗轉化到胡方身上，在本質上是舊邏輯思維的表現，如同常人所說“變態心理”。在藝術創作活動中，舊邏輯思維能力與邏輯思維能力是共同起作用的。舊羅輯思維幫助藝術家突破慣常的認知模式，使藝術家的眼中出現了陌生的奇異的情景，因而為藝術創造開辟了多種可能性，而邏輯思維則審核舊邏輯思維的成果，并在一瞬間把這種成果轉化為一種暗喻或象征。

接下來又寫了4章“訾材和胡方”，作者的各類主要體驗在那幾張字畫背面得到很好的表述。第12章胡方所寫，他化作一只蒼蠅去北京看江嵐。第17章胡方記錄了自己和江嵐的一次約會，“離開了涿州。我在心里說，世上任何事情付出了就是付出，惟獨愛情，越是付出得多越是收獲得多”。第22章胡方寫下了自己被批斗時無法與江嵐聯系的感受：但我還得活下去，好好地活，因為無法知道北京的消息，我就有活著的必要和希望。白日的勞動，漫罵、羞辱，我已經是疲了……我現在才知道人是需要愛情的，需要的不是床第之上的顛鸞倒風，需要的是一種想象的享受，它實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供咀嚼的干糧啊!

現在卻與死愈來愈近，這或許是我的身體老了，身體在提醒著恐懼。我也明白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死去，花開了，花雖然是虛幻之花，但畢竟是花，花燦燦也開放過，再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就是受那些嘮嘮叨叨的吵罵嗎?聽那些無限上綱的批斗嗎?我的生命活著在追求自由，我的生命也就在這種自由中死去。

喊聲會驚醒葉素芹和孩子的，他們跑下來一看見我(墜樓)的樣子便昏倒，孩子還年幼，這樣的慘像會使他永遠難以磨滅。為什么就嚇著孩子呢，我的死讓他們永遠陰森嗎?

我掐滅了煙頭，也決定了不能這么死，而且不能在家里死去?！?/p>

寫給葉素芹一封吧，她畢竟是生活了半輩子的老婆，我的火化她肯定少不了要去火葬場的。素芹，在這個時候請讓我對你說一句：我對不起你l如果幾十年里我傷害了你，苦了你，請你原諒我。

這一章胡方倍受批斗的熬煎，他有了輕生的念頭，為什么又沒自殺呢?因為他在得到愛的溫暖的同時，以無限的感激之情對待自己的朋友和親人，并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其信念和價值觀念。同時，對江嵐的深情思念，就像羅曼·羅蘭對梅森夫人的敬仰、感激，而將她們形象、品質內化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也使得胡方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盼頭。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賈平凹的情感體驗。

第18章里，胡方寫了自己火葬前后的人和事?！艾F在我才明白，身體是我的，但身體并不是我，我這陣終于獨立了，無形無影，無色無味，無聲無息地站在景川的身邊，看著我的身體在尸爐膛里被焚化著……戒指重新放在了骨灰盒里。我的秘密永遠都封存在人世”。胡方反思著：在蒼茫的宇宙中，作為如此渺小的生物，他的存在是否太可悲，太可笑，太脆弱，不值一提?似乎人類的苦難和疑慮全集中在他身上，他代人類受苦，代人類思考。因而他有機會在剎那間洞若觀火地明徹～切，過去百思不得其解，無法參透的人生難題，卻一瞬間迎刃而解，獲得新的意義。火化后的胡方慢慢從煙囪里爬上天空，靜靜地觀察著人們的舉止。似乎他是一個先知，或者說是一個神靈。這體現了賈平凹的崇高體驗。崇高體驗是藝術家從內心深入處發出由衷的誠摯的高尚情感體驗，它摒絕一切矯飾和虛偽。任何一絲一毫的做作在它面前都一錢不值。賈平凹在與自我本性相違背的社會人事糾葛中，常常產生許多不愉快甚至痛心稽首的感受，成為崇高體驗發生的基礎和成就動機的溫床。

通過胡方的這輩子的苦難，以及他的愛情追求歷程，賈平凹用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的敘述，將崇高體驗隱蔽在背后，對社會的沉痛給予沉重的思索和苦苦的追問。胡方這輩子也有著自己的道德準則，但人是動物，人性不應受到理性的絕對壓制。從心理美學角度來看胡方這一人物形象，他是一個完美真實可感之人，“一個高貴的人”，和江嵐一樣。胡方對自己一輩子反思、透露著一種愧疚，卻折射了人性美和作者的愧疚體驗。賈平凹之所以有愧疚體驗，在于他有很高的道德水準和仁厚的胸襟。這種很高的道德水準使其對自己的某些行為有著過苛的評論，由此才產生愧疚的痛苦，這種痛苦是藝術家的良心的痛苦。正如盧梭所言，“我們對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決定于痛苦的數量，而決定于我們為那遭受痛苦的人所設想的感覺?！辟Z平凹對胡方的同情，溶入了照片式描寫和冷凝的反思，釀就一種語境去訴說胡方這人這輩子的一段愛情故事。寫及胡方火化前后之事，也溶進了賈平凹對人生命運的神秘體驗。

對于江嵐、訾林、景川、胡方、王有才、韓文這些對胡方有了解的人物而言，沒有他們讀者就沒法去了解胡方是怎樣的一個人，有著怎樣的經歷。小說里的形象無一例外的受賈平凹的思維范式的制約。他們都是作家審美體驗的載體，又沖破了作家頭腦思維慣性。真正的原始的范式形象總是藏頭匿面，不愿將自己充分地顯示在光陰下的文體世界中，他的影子出現于每一部已成的作品中，而它的絕對本體卻依然深藏于作家的心靈深處的黑暗中，“那些已經寫出來的，反映應在紙上的東西未必能有它的一半，色彩、乏味、情調、語氣、情緒都失去了”。羅亭說過，“每一半大藝術家本身是某一個個人的，有時掩蓋得天衣無縫的問題的體現者，他在整個創作道路上都在解決這個問題的復雜的內心死結?！弊髡呖偸窃谧约旱捏w驗叢里塑造著人物形象。小說《病相報告》里的每個人物都有賈平凹的重復范式在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從而使得整篇小說都流動著一種看似矛盾又默契的藝術氛圍。這些人物使一個個自如地露面與讀者聊天，主要是聊胡方的事，給人的感覺：真切。

《病相報告》寫了胡方的一生，讓我們感受歲月的無情和人性的真實性和豐富性。

總之，讀賈平凹的作品，很容易跟著他的筆觸走，感受著美，心理得到一種另類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