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之戀:林白小說女性敘述的原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34－02

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與開明，女性作家開始主動出擊，在男性創作空間之外的精神領域中。尋找更大限度的自由范疇。她們對精神空間探求的前所未有的深度與廣度，也使她們的創作在文壇占據了獨特的地位。被稱作“新三巫”的陳染、林白、海男。以及同為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徐坤、虹影等作家，她們用鮮明的文學立場表達了新時代女性的意識和觀念，用一種完全主體的姿態站到了文學的立場上述說感情、經歷、觀點，甚至性愛。在20世紀90年代文壇上興起的這一女性文學創作新潮流中，林白以她特有的性寫作立場、極端個人化的寫作姿態凸現出非同尋常的意義。她以充滿強烈的女性意識的言說策略和生動的筆觸述說著當代女性努力擺脫被男權文化敘述的命運、實現女性本我價值的愿望。林白表述她關于“女性敘述”的觀點是：“個人化寫作是一種真正的生命的涌動，是個人的感性與智性，記憶與想象，心靈與身體的飛翔與跳躍，在這種飛翔中真正的、本質的人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痹谶@里，畸形之戀成為了她創作的原點。可以說，沒有了畸形，就沒有了她們的真愛，沒有了她們目前在文壇上擁有的一切。

(一)

無論是在精神上海還是在肉體上，女性都渴望得到男性的理解和滿足。但事實證明，她們從男性那里得到的只有精神上的壓抑和肉體上的傷害，處在男權話語社會中無法言說的事實又使她們無法發泄自己所受的戕害。經受了兩性之戰的殘敗后，女人只有退回自身的小屋來審視自己，這時候的女人只能去愛別的女人或者愛自己，從而步入自戀或女同性戀的狀態中。

林白在《一個人的戰爭》開頭的題辭頗富哲理：“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單從這一題辭來看，這是一連串的悖論，它表達了自我意識內在的自否定和經過自欺而自我深入的結構。應當說這是成人的心態，它不是天生的，而是一個人的靈魂在成長到一定階段才出現的內心焦慮和沖突，通過它一個人達到精神上的成熟。

然而，林白一開始就把這種心態理解成了一種性格上的孤僻。小說中的主人公多米六歲起就有一種自我撫摸的愛好，她的內心是女性主義者，甚至是“女性崇拜者”，她說：“我30歲以前竟沒有愛過一個男人”，“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女人”?！芭说拿利惥拖裉焐系臍饬鳎吒唢h蕩，又象寂靜的雪野上開放的玫瑰，潔凈、高級、無可挽回；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還是沒發現。在我看來，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我從來就不理解肌肉發達的審美觀?！彼踔烈虼擞幸环N類似于同性戀的傾向。

作為一個既定的具有女同性戀意向的女主人公，南丹是個單純的角色，她的任務是帶著這種愛的意向來到多米的身邊，企圖以自己的關愛得到后者的回應，從而建立一種真正的情感關系。多米在最初享受了這份無條件奉獻的情誼之后，很快便為這種不由分說的侵入感到不安，進而漸漸生出強烈的恐懼。在多米與南丹交往的有限篇幅中，多米的恐懼占了很大部分的內容。在南丹有限的兩次被允許留宿的夜晚，當南丹因為可以留下而滿意安睡時，多米自己卻惡夢連連，夢見被一個面目不清的人侵犯，而這個人恍惚間成了南丹。多米以此顯示了她對于南丹無微不至的愛的內心抵觸和懷疑，夢的顯層是多米對同性戀的女友和同性戀本身的拒斥。

多米作為一個孤獨自戀者面對南丹的同性戀的激情和沖擊，表現出來的恐懼及與此同時對自己本性追究和回避，構成了這個故事的深度，也透露出作者真正的筆意所在。多米的夢、多米的恐怖，傳達了多米這個雖然勇敢地沉溺到自戀中的女性對于自己被列為同性戀的恐懼，這種恐懼當然有部分是社會強勢意識(對于異性戀肯定，而對于同性戀否定)對個體壓抑的內化，但更多的是對自我本性的質疑。在這種質疑下，一場準同性戀必然走向了悲劇的結局。由于多米深陷于自我懷疑，并且諱莫如深地恐懼自己被確認為同性戀身份，她對于這重身份的逃離也就注定了她對南丹的深情的拒絕和逃離，從而使這個故事成為一種單戀故事，并最終以離散告終。而同性戀的故事實質并沒有真正存在，這個主題在女主人公欲涉而不肯的猶豫中最終被擱置了。

中篇小說《瓶中之水》也被人們共同認為是林白的同性戀主題的代表作品。主人公二帕也是一個極端孤獨的人。當她與具有同性戀意向的意萍相遇時，就再次演出了一場一個孤獨自戀者與同性戀者交錯擦肩的故事。其中二帕處于明顯的被動地位：“意萍就像一支拉滿了弓的箭，這支箭充滿意志和力量，它呼嘯著，一路發出響聲和光茫，它非要擊中二帕的心臟。二帕碰到這支箭，無處逃遁，無處逃遁，轟然倒下?！薄耙馄家幌戮桶讯辆o緊吸引住了，她正如一個流光溢彩的晶體圓球，一路發著響朝二帕滾動而來，二帕躲閃不及，只有一頭撞上去。”意萍像一支愛情之箭，意萍充滿了吸引力，二帕被這生疏的侵略式的進攻搞得不知所措。二帕在被動中滋生著反抗，對于意萍情意綿綿的書信，對于意萍喜怒交加的情緒，二帕以自己特有的低調應對著，于是意萍苦惱地說：“我拉你一把，拉了個空，打你一拳，也打了個空，總是對不上，碰不著?！边@不是愛情中的齟齬，這根本是一種誤會。二帕雖然在極度孤獨中接受了意萍強烈付出的情誼，但她頑強地拒絕著這種情誼的進一步發展，也根本警惕自已在其中涉入的深度。“我害怕是因為我天生就是那種人，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男人，沒有真正從他們那里得到過快樂，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絕望極了?！薄拔也辉笍娀约旱倪@些，我不想病態，我想健康一點?！庇谑?，二帕對于自己同性戀身分的頑強拒絕、徹底否認，使得意萍的愛情必然最后落空，從而在故事層面上成為一個單相思最終失戀的模式。而作者甚至無意于渲染這種戀情層面上的離合，更在意于主人公二帕在面對自已本性時的掙扎。這也是中國當代女作家們涉及這些話題時的一個頑結：她們更多地把筆力傾注在描述女主人公面對自己內心可能存在的同性戀傾向的掙扎和抗拒，而并無意于描繪她們作為同性戀者的人生生活。故事中的另一半，那個可以明確地具有并承認自已同性戀傾向的女主人公，或者說沒有問題的同性戀者，只是成為一種道具，她熱情地尋找、奔向自己的戀愛對象，釋放奉獻自己的愛的感情。于是她喚醒的是那個女主人公的內心焦慮，并且終將在后者對其內心傾向的否認和孤獨自我的回護中被摒棄，從而完成了其道具使命。由此可見，即使在《瓶中之水》這樣有意表現同性戀主題的作品中，也只是局限在是否進入同性戀世界的掙扎中。如此內心掙扎之深取消了外在戀情一切可能的進展和敘述。而這樣一種掙扎是否也是執筆的女性作者自己的葉公心態呢?

(二)

從某種意義上說，林白的個人經歷與經驗很大一部分來源與性別歧視與壓迫的創傷體驗，三歲喪父的經歷沉淀為精神上無父的經驗：情感、婚姻、家庭的聚散離合以及人生的起伏升降使林白對女性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有深刻的體驗和理性的思考，當這些經驗與中國人性解放和西方女權主義張揚身體敘事的文學語境相碰撞時，林白就理直氣壯地將“身體敘事”作為自己女性寫作的重心。她曾直言不諱地宣稱：“以血代墨被認為是女性寫作最重要的特質。”但在林白的身體敘事中存在著表層和深層兩個結構：狂歡的身體敘事，顛覆的寫作姿態作為文本的表層，已經浮出歷史的地表；而男性中心無意識卻如一只看不見的魔手在操縱、制約著反對者的書寫，文本的深層卻依然是恒定和永久的男性中心世界。

在《回廊之椅》中有段使女七葉替朱涼洗澡的情景：“朱涼洗澡總是要花費比別的太太多兩倍的時間，她讓七葉在她全身所有的地方都拍打一遍，她那美麗的裸體在太陽落山光線變化最豐富的時間里呈現在七葉面前，落日的暗紅顏色停留在她濕漉漉而閃亮的裸體上，像上了一層絕妙的油彩，四周暗淡無色，只有她的肩膀和乳房浮在蒸汽中，令人想到這暗紅色的落日余輝經過漫長的夏日就是為了等待這一時刻，它順應了某種魔力，將它最豐富最微妙的光線統統灑落在她的全身，在她的肩頭不停地澆些熱水，她舒服地吟叫，聲音極輕，像某種蟲子。”

在《子彈穿過蘋果》里林白是這么描寫蓼的裸體的：“我還是愿意想象叢林中的蓼，一個在閣樓里濕漉漉涼滋滋皮膚像蛇一樣的女人呆在叢林里該是多么合適，她就跟樹的顏色一樣，她要是在叢林里脫掉上衣趕路，裸露著她那橄欖色的發亮的乳房，這該是老木在學院時創作的一幅畫，那時我已經跟他講過蓼。事實上，雖然我從未跟著窯到叢林里去過，但是在我們家鄉漫長而炎熱的下午，在密不透風的叢林里，蓼要走上十華里的林中小路回到她住的地方，她很可能把上衣拖掉，林中的瘴氣流瀉到她裸露的皮膚上就像月光流瀉到河面上，使她遍體生輝。”

這兩段經典的女性軀體之美和同性之愛的直接描寫，男性的欲望目光并沒有真正退場。他們以深藏在女性意識深處的方式實現著男性中心觀念的在場?！痘乩乳L椅》里，在男性缺席的情況下，作為主體的朱涼，其欲望的滿足、生命的美麗與歡娛是建立在這樣一個情形之下——在落日余輝的籠罩與浸潤中，七葉對其身體進行著不停地拍打。林白對女性這種情欲實現方式的構想，不折不扣折射了她潛意識里對男性中心秩序男女之間的“施虐/受虐”、“籠罩/被籠罩”原則的服從。蓼在瘴氣彌漫的熱帶叢林中豪無羞澀地裸露身體，面對于此，我們不得不贊嘆林白的反“蔽體”——男性對女性身體遮蔽的女性意識，但我們也發覺畫面的深層仍然是林白所無力掙脫的男權中心無意識。傳統的男性中心秩序給予兩性的法定空間是男人“處于外部、正式場合、公共場合、右側、干燥處、高處”，而女性則“處于內部、潮濕處、低處”林白將蓼放置在一個潮濕、陰性的無人的狹小空間，裸露著上體而非全部，恰恰是服從了男性對女性活動空間的禁閉，符合男性對女性身體既開放又封閉的渴望。

林白所著力刻畫的“同性戀”主題，也通常被批評家解讀為對男性中心“異性戀”的挑戰，但就深層結構來看，也仍然受男性中心秩序模式的制約。在《瓶中之水》中，意萍所喜愛的二怕“臉上的線條，高突的顴骨，豐厚的嘴唇以及她單眼皮的大眼睛”，穿著“雖古怪卻蘊含著某種不能透徹的東西”，聲音“低沉渾厚，有點像男人，卻肯定比男人柔和”?！兑粋€人的戰爭》中，多米眼里的南丹“總是要讓我，教我抽煙，領我跳舞，就像不是我比她大六七歲，就像她是我的朋友和保護人?！闭沁@些對女性的身材、長相、聲音、年齡、性格的細節描述中，我們看到了林白潛意識里對男性風范的認同與欣賞。

林自在身體敘事上表現出來的這些深刻的悖論與矛盾，一方面因為真切地再現了女性解放尷尬的現實困境和復雜情形，從而給林白的文本帶來了鮮活真切的美學特征；另一方面也昭示了女作家對女性身體符號編碼的情形是異常復雜的，無論我們如何猛烈地策動女性作家遠離男性話語表達，但我們還是看到了女性作家對女性身體符號的使用依然處處受到男性中心無意識的制約。

弗吉尼亞·吳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的比喻說明了女性創作的基本條件——空間和一定的物質基礎。這種條件除了指實質性的女性獨處環境、金錢、教育機會等之外，亦可理解為一種心靈的空間。吳爾夫指出女性寫作最大的困難就是缺乏自信，這種不自信有時會以一種激烈叛逆中暗含的對男性寫作姿態的不自覺模仿方式表現出來。這是來自女性潛意識中的菲勒斯幽靈的無形干擾，它往往以男性文學中的既定女性形象內化于女性作家而使其受到影響。林白的小說創作無疑體現了女性創作在現實中的困境：叛逆的“妖女”掙脫開桎梏千年的繩索騰空飛翔，不期卻在周圍一面面“菲勒斯之鏡”的包圍中不知所措、辨不清方向。飛翔，飛翔的結果難道是墜落?女性義無反顧地掙脫之后，卻在不經意中又返回“娜拉出走后”的老命題，陷入了鏡城突圍的困境。正如戴錦華所指出的，女性在鏡中看到了她自己，她看到了鏡子當中四通八達的路，但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實際上還是沒有路。然而，飛翔既已開始，應該相信，女性最終總應該會找到某種方式突出鏡城，在自己的天空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