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22-02
一、導 言
本文立論的基礎是將德國浪漫派文學后期重要代表E.T.A.霍夫曼的作品《沙人》和《金罐》都作為某種程度上的藝術家小說看待,即它們的描寫對象是藝術家這樣~個特殊的人群。文本的根據是:兩篇的主人公納塔納埃爾和安澤穆斯不僅具有藝術天分,且在文中被明示為“過去的大學生,現在的詩人”更因為他們有一種被一再強調的詩人氣質,使之與周圍的人明顯區別開來。從作者的寫作傾向來看,霍夫曼是集文學、音樂、美術等多方面才能于一身的藝術家,和其他許多浪漫派藝術家一樣經歷著來自外界和自身的多種矛盾壓抑下的痛苦,言為心聲,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關注這類問題。
本文將兩作做比較閱讀的出發點是,二者無論主題還是人物、情節均有相通,可以互為對比闡釋。《沙人》敘述了納塔納埃爾被眼鏡商葛佩拉喚起了小時候受到“沙人”葛佩利烏斯侵害的恐怖回憶,心靈上的隔閡使他和未婚妻克拉拉疏遠了。他通過葛佩拉的望遠鏡觀察并愛上了教授的女兒奧琳皮婭,但她實際上是教授和葛佩拉合作制成的機器人。在目擊了她被撕裂的過程后,納塔納埃爾逐漸恢復理智。然而當他在塔上再次下意識地用望遠鏡觀察時,又陷入癲狂,最后自己跳下塔樓。《金罐》講述在現實生活中笨拙的安澤穆斯得罪了一個巫婆,又愛上化身為綠蛇的塞佩狄娜,她是檔案館長林德霍斯特——實際上是條蠑螈——的女兒,從而卷入亞特蘭提斯的傳說中。一心想做宮廷顧問夫人的校長女兒弗洛尼卡在巫婆的幫助下一度使安澤穆斯失去信念而被關入水晶瓶,但對塞佩狄娜的愛使他堅持下來。最后館長戰勝巫婆,奪回了象征幸福的金罐,這對相愛的人從此幸福地生活在神秘的國度亞特蘭提斯。
兩作都構建了兩個截然對立的世界:鄙俗的市民社會和奇幻的想象世界。后者的特殊和豐富一向被視為藝術家的基本能力和特有境界。本文將從分析兩作主人公的異世界的典型特征著手,探討它與德國浪漫派藝術家的特殊人格、心理等的因果關系。
二、異世界的構成和特征
1.異世界概貌
這里的異世界不僅是個靜態的存在,而且包括其中進行的情節情境,可說是構建者的“白日夢”。納塔納埃爾的異世界是一個始終由“沙人”操縱命運的被害過程,恐怖陰郁,模糊不清。這種基調始自他童年和神秘人物葛佩利烏斯的遭遇以及對“沙人”這類奇幻故事的熱衷:“沙人將我引到了奇妙而冒險的道路上”。在他的意識里,葛已和可怕的童話人物“沙人”混為一體。他險些被葛奪去雙眼。但是醒來后,母親卻說他口中的“沙人”早已離開。這就質疑了這段記憶的可信度,身為事件參與者的納塔納埃爾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不能排除,是他潛意識里的恐懼對他的記憶產生暗示,使之混淆了事實和幻覺,這種混淆在他遇到葛佩拉時再度出現,文中從未明確指出他的感覺的正誤。在葛佩利烏斯離開,“沙人”的形象在生活中逐漸淡化的時候,他又自發地通過寫詩來刷新異世界的記憶。然而其所見和克拉拉的陳述完全不同,可說是幻想中的幻想。
相比之下《金罐》塑造的幻想世界要清楚美妙得多,它明確地以傳說中的阿特蘭提斯大陸為背景、以蠑螈的斗爭故事為主體情節建造了一個詩人的烏托邦。這里雖然也有敵對勢力存在,但終究邪不壓正,帶有較強的喜劇性童話色彩。
兩個異世界的主體基調形成對比,并由此指定了主人公悲喜結局的不同走向,但是在構成和特征方面,它們有如下不謀而合的地方。
2.詩人:異世界的主人公
現實世界里,納塔納埃爾經常意識朦朧、感覺異常,安澤穆斯舉手投足分外笨拙。他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因為他們的心靈屬于另一個國度。霍夫曼筆下的這類人物是浪漫派藝術家的縮影,他們都擁有“童稚般的詩人氣質”,具有無邊的想象力,在看似瘋癲的舉止背后是對心靈相通的純潔之愛、真正的自由和美的熱烈向往和追求,這些是進入異世界的必要條件。如果說安澤穆斯的理想國是令人愉快的,那么也不能否定納塔納埃爾同樣陶醉于自己編織的恐怖故事中,他被對“沙人”成癮般的矛盾感情統治著:一方面把他當作怪物一般地害怕和痛恨,一方面又抑制不住觀察、了解他的好奇心。
兩位主人公可視為一個浪漫主義靈魂對立統一的兩面:安澤穆斯代表朝著無限、自由進發的永恒追求,受縛于庸俗市民社會的尷尬生活必然要從另+詩性的國度里尋找生命的意義,他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精神突圍。納塔納埃爾則體現了德國浪漫派的另一類主題黑夜和死亡,在此并不是完全否定的主題。他設計出的異世界盡管陰郁恐怖,卻也因此詩意十足,這正是對平庸的現實世界的反抗;最后的結局正印證了諾瓦里斯所說的,“死亡是我們生活的浪漫化原則”,納塔納埃爾達到了一種詩學的死亡和回歸。
3.更高的原則
兩個異世界中都存在更高的原則來主宰主人公的命運。在《金罐》中化身為館長和巫婆兩種對立的善惡原則。前者身上寄予了浪漫派的理想:一種更高的靈性的存在。其原形t螈、妖王、火百合都是自然的直接產物,因而具有超常的力量,處于觀察者和審判者的地位。德國浪漫派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對大自然的尊祟和追求人與自然的神秘契合,安澤穆斯最后奔向館長一方,暗示他達到了這一交融,自然和人相比是無限和永恒的,因此這里也隱藏了一個基本的主題:有限的個體生命如何尋得自身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如何超越有限和無限的對立。妖王在第八章的一番長談提供了答案,這也是浪漫派自然觀的直接表述:人應該擺脫世俗的拖累,懷著對自然神力狂熱而現實的信念奮力奔向大自然神圣和諧的國度。相對地,巫婆代表惡的原則,企圖破壞人與自然的溝通。又因為世俗生活的代表弗洛尼卡想要借助她的力量奪回安澤穆斯,她和蠑螈的爭斗也暗示了自然、理想和世俗原則的對立。
在《沙人》中,葛佩利烏斯代表更高的原則,但他是一個惡的原則。和安澤穆斯相比,納塔納埃爾似乎對這個惡的原則和黑暗的力量束手無策,只能帶著預感走向滅亡。異世界的更高原則的力量始終是統治性的,克拉拉(Clara與德語詞Mar諧音,暗示清楚明白)代表的世俗、理性的力量無法與之匹敵。和《金罐》相反。這里的世俗力量客觀上給他提供了幾次得到解救的機會,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它的肯定,因為主人公的氣質決定他最終會傾向感性的精神錯亂,他主觀上無法舍棄對異世界的迷戀。
4.考驗:必經的審判
和異世界發生聯系,對兩位主人公分別意味了解救和毀滅,他們命運的決定點都是來自更高原則的考驗。在考驗過程中,兩作都為主人公安排了通往較好結局的輔助力量,即愛情的力量。安澤穆斯對塞佩狄娜的愛使他能聽懂更富靈性的自然語言,鞏固了對異世界的信念和憧憬。這個考驗過程正如館長所描述的:有一種破壞性的敵對思想闖進他的心靈,企圖讓他跟自己分裂,但他經受了忠誠的考驗,從而得到自由和幸福。相反納塔納埃爾的理想愛情卻是災難性的:他自以為對奧琳皮婭是心靈相通的真愛,然而后者是葛佩拉參與制作的機器人,實際上隸屬于惡的原則。目睹她被撕裂,對納塔納埃爾不僅意味著理想的愛情支柱的倒塌,也加劇了他處處受黑暗力量控制的被害感。雖然表面上看,愛情產生相反作用是由于愛人的不同來源,但實質上仍是源于主人公的不同視角:納塔納埃爾咒罵克拉拉是沒有活力的機器,自己卻愛上了一個機器,這與常人的看法正好是完全相反的。他內心的黑暗傾向不僅讓他無法得到塞佩狄娜那樣的理想愛人,甚至鄙棄常人的幸福。
兩位主人公的愛情經歷集中了浪漫派藝術家對待愛情的兩種極端情況,他們很少擁有圓滿的愛情生活,一方面懷著憧憬歌頌心靈相通的理怒之愛,一方面經常陷于帶來災難結局的異常之愛。
三、鼻世界和藝術素氣質
弗洛伊德認為創造性作家的行為和兒童的玩耍近似,他們鄭重地創造幻想世界并傾注大量的感情。然而只有真正的藝術家的異世界才如此引人入勝,才能成為接受者感到愉悅的源泉。從客觀上說,這是以沖突和分裂為本質的“情境”、“一般世界情況”促成藝術家進行創作的結果,現實的不足是文藝作品中幻想世界和理想人格誕生的誘因和土壤;主觀上看,又是與他們特殊的才能和人格氣質分不開的。
藝術家有超越常人的智能結構。大量的生活經驗固然是幻想世界的構成基礎,然而對他們來說,情感、想象力和生活同樣重要,甚至超過生活。對愛、自由等美好事物的超常向往激發了他們全神貫注的創作沖動,在個人的幻想世界中一抒理想。
藝術家有敏銳的目光、獨特的洞察。《沙人》中“眼睛”、“望遠鏡”象征了藝術家的獨特感知。納塔納埃爾對失去雙眼的臆想隱喻了藝術家對失去特異的觀感能力的恐懼和宿命感。眼睛時常“欺騙一他,展現的幻覺甚至多于現實,因此它們是通往異世界的媒介。即使通過該媒介,外來的意愿和威脅也得以強行進入他的生活,但災難同樣來自他幻想世界里詩性的隱秘愿望。德語詞“望遠鏡”語意雙關,暗示了觀察世界的不同角度。因而在常人眼中呆板無味的奧琳皮婭在納塔納埃爾的鏡頭下成了“充滿了愛和觀察永恒彼岸的精神生活的高貴認知的內心世界的真正密語”。
藝術家有特殊的人格氣質。其成因首先是他們精神發展的歷史,這又應追溯到他們的童年經歷。精神分析學認為“早年生活中樹立了一種基本的態度,它成了人一生中自動回歸的情感態度”。葛佩利烏斯給幼年的納塔納埃爾造成了一種“創傷性情境”。給他的愛情生活(愛上奧琳皮婭,從而落入葛的掌握)和藝術生活(詩作對這段經歷的再現)都打下深刻的烙印。在特殊經歷的壓力下,納塔納埃爾從小就自動轉向內心的幻想世界,藝術創作對他是有救贖意義的行為。其次,藝術家多具有雙重人格,經常呈現出互相矛盾的心理特征,或按照兩種不同的模式行動。這體現在兩位主人公在兩個世界之間的來回,既有“清醒”、理智的時期,像普通人一樣扮演自己的社會角色;也有極端反感和鄙視現實,激情、感性,完全沉浸在異世界中的狀態。雙重人格的成因有社會和個人經歷等諸多復雜的因素,但其本身卻造就了藝術家敏感、多情的氣質。
心理學派將藝術作品追溯到創作者精神生活中稱之為“情結”的東西,這可以從心理范圍內解釋一定的詩人氣質,也不難說明藝術家為何多有自殺或罹患精神疾病的事實;精神病的心理病因,多產生于情緒激動之時,源于真實或想象的童年經歷,這一點,與藝術家的創作狀態多有相似。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精神病人還是藝術家的特異行為,抑或是死亡,都不能簡單歸為不正常的狀態,他們只是異于常人,沉浸到了自己的異世界。
四、結 語
《金罐》和《沙人》可說是同一故事的明暗兩種版本,尤其在主人公的異世界里明顯體現出一一對比。本文認為兩作都代表了德國浪漫派的理想和追求,不僅因為主人公身上寄予了作者的同情和個人理想,更因為他們的異世界無論基調如何,實際上都體現了藝術家的自我定位過程:一種不斷尋找精神家園的過程,異世界為他們提供了像宗教信仰一般的藝術避難。可以說,有藝術家,就有豐富多彩的異世界;藝術家既有超越時代、國別的共通特點,也有與所處情境密切相連的時代、背景特征,這些都能在他們創造的異世界中得以反映。探討異世界和藝術家的才能、氣質、心理等的緊密因果關系不失為研究藝術家問題這個文學史上常青的主題的途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