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5-0043-02
小說《深河》是日本著名作家遠藤周作的代表作之一,被喻為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高峰之作。遠藤周作作為日本信仰文學的先驅,其作品中滲透著對于生命、人生、社會、文化、歷史的深刻思考和沉重拷問,而《深河》則與另一部作品《沉默》構成了最令遠藤引以為傲的兩部代表作。而與《沉默》中濃郁而直接的宗教價值對壘不同,
《深河》里的故事更加貼近生命本身。作品中對于信仰與愛的思索一直為人稱道。作者自己曾經這樣評價自己最后的巨作:為了這部小說,年過古稀的我飽嘗艱辛,每天不得不承受難以承受的心靈之苦。
《深河》講述的是一群有著不同經歷的人在各自的生活中遇到了不同的疑問,各懷罪孽,于是便踏上了同一條前往印度恒河的征途,企圖去那里洗清自己身上的罪過。各懷心事的人們來到印度恒河之畔后,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所有人都在剎那間獲得了生命的永恒。關于《深河》中關于生命與信仰的思索已為人熟知,本文試從作者關于小說的篇章布局與優美的電影化手法入手,探討《深河》的藝術特色?;蛟S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到精品日本文學中的獨特之處。
(一)合理的分章布局
小說的結構是組成小說的基本框架,一般被認為是小說作品的形式要素,即小說各部分之間的內部組織構造和外在表現形態。小說結構常常會被隱匿在小說的內容之下,變成一種輔助性質的支撐。然而,真正具有高度藝術成就的小說一定是內容與結構巧妙結合而生的作品。小說結構除了為內容服務這個主要任務之外,其實也兼具了與小說內容一同表現主題的重任。結構絕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小說家打算以何種主觀意念為內核,去組織融化紛繁的材料,將表面上似乎并無聯系的事物組合起來,去建構作品的情節體制和形象體系,從而構成有機完整的藝術世界的根本問題。如何把小說的情節處理,任務配備等關鍵內容游刃有余地掌控在小說的結構框架中,考驗的就是小說家對于文字的掌控能力。
小說結構一般分為線狀結構,網狀結構,象征結構等。一般小說常常采用線狀結構,即各個情節組成部分按時間的自然順序、事件的因果關系順序連接起來,情節發展呈線狀自始至終地發展?!渡詈印凡扇〉木褪蔷€狀結構中的平行式,由幾條交叉而行的分支交錯進行。《深河》共分為十三個章節,開篇以“美津子物語”,“沼田物語”這樣的形式,對每個人的不同經歷進行分線式敘述,幾位主人的故事自成一個獨立的章節。有為了踐行教義真諦的信教徒大津,尋找妻子轉世的普通職員磯邊,超度戰友生前未解罪孽的老兵,寬慰自己內心負疚的童話作家沼田,以及在眾人的生死命題中游離失所,追尋愛與生命本真的美滓子。
作者在敘述各人心中的傷痛同時,也不斷地進行著巧妙的穿插,將原本互不相關的情節內容交錯進行,每個人的價,值觀念與思考方式都在彼此心中產生了不同的碰撞。在各人關于生死的執著追問當中,只有美津子是帶著關于自身與愛的追問上路,而大津對于宗教的執著與困惑則成了美津子疑問的實質載體。同時,大津的尋教之路與美津子的尋愛旅途也在冥冥當中為這些故事的鏈接起了穿針引線的重要作用。在大津的每一次自我懷疑、否定與重新認識中,包括美津子在內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憐憫之心的感召。美津子原本不明愛為何物,卻在印度觀光時細心照顧突然犯病的木口并傾聽他為死去戰友吟誦經文,靜心閱讀磯邊身上關于一對平凡夫婦的故事,陪同沼田一同放飛了曾給予他心靈慰藉的鷯哥,也目睹大津背負異教徒賤民前往圣河,美津子完成了自我救贖的征途,也見證了各人的心理改變,這條包容人間一切的河流也終于讓來到此地的人們都放下了心中的負重。
看似獨立地情節線路相互牽引,每個人的故事都如交織的藤蔓蔓延開來。這種相互交錯的情節交融提升了小說本身框架結構的質感和力度。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條獨立的情節線路,各自鋪陳各自展開。各人關于生死與人生意義追索的思想線路在各自的軌跡上鋪展詳盡之后,又帶著未解的困惑匯集一處,共同注入印度的恒河之中去尋找各自的答案。
這樣的情節安排能夠清楚地交代故事情節的來龍去脈并推動故事的繼續發展,因此往往見諸于文脈復雜的長篇小說。長篇小說的藝術規定性——“長度”和“跨度”,要求其形成獨特的結構藝術形態?!渡詈印吩诮Y構上最大的特點在于它的情景合一,將結構與內容這兩個藝術成分相互融合,其章節安排是與其情節發展緊密相連的。圣河既是小說中人物共同的目的地,同時,它更像一個穿插始終的不變意向,牽引著人物的心理發展與情節走向。作者在寫作中給人帶來的震撼來自于經歷層層深入之后,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各人的心理變化歷程,而這種歷程正是通過與之相配合的章節結構來完美呈現的。長篇小說的結構,倘若沒有節奏的統貫,無法如此輕易達到藝術妥協。作者正是準確把握了小說的整個脈絡延展方向,才能使其結構和內容在有限的章節篇幅當中達到融會貫通,以一種此起彼伏又相對穩定的節奏控制整個情節的走向。
以分線式記敘的手法來記敘故事,線條原本分明,而《深河》中的框架結構與其所表達的內容相互融合之后,結構與內容的分界點反倒變得模糊,這就使我們有必要重新定義文學作品中結構安排的作用。在成就文字的時候,結構是最為立體而忠實的支撐與依托,能夠為作品帶來劃分精神層次關鍵的作用,而結構從不是作品內容的輔助工具?!渡詈印分械挠洈⑶€蜿蜒向前,生死輪回的不變定律又使得這種線性結構最終可以形成一個隱性輪回的圓,中間涵蓋了人類關于心靈朝圣地永恒追求。借助深河的永恒流淌,完成了精神世界的復興與救贖。
(二)畫面感與電影語言
人們常說結構是小說的骨架構造,而思想則是其內在靈魂。《深河》將結構與思想緊密相結合,層層遞進,營造出一種具有畫面感的電影語言效果。語言的繪畫美是指用語言文字作畫,使語言文字富有文彩。文學作品的畫面感是一種語言繪畫,作者調控筆墨,讓文字在作品的既定篇幄內描繪出一幅情景交融的美術作品。隨著人物的心理變化,河水緩急交錯,一路奔騰。這種電影化的效果是語言與結構相配合的一種苦心營造,缺少任何一個部分都不能很好地成立。當然,這里只是借鑒電影藝術的手法來理解小說中的畫面層次感,與一些看法中對于小說文本影視化的遺憾嘆惋不可同一而論。
畫面感的強調是具有古典小說意味的典型風格。隨著文學理論及實踐的發展,現代小說中場景的構造被提到了重要的位置,而人物的心理描寫與環境的相互結合則很容易被忽略,小說《深河》則在人物的內在歷程與環境的外在延伸上達到了很好的交流。呼嘯而過的圣河之水仿佛聽盡各人心事,又化為永恒沉默。而不同人物思想的碰撞使人能夠從一人身上的哀傷窺見另一人的苦痛,多層的畫面透過筆端傳遞給讀者一個層次豐富的鏡頭。
故事展開的大背景是作者對于宗教真諦追尋的永恒課題,而不同于《沉默》中的直接追問,這一次,作者將這個命題安放在了神秘的恒河之畔,使得每個人的內心變化發展能夠被賦與河水流動性的緩沖。在這里可以逐漸過度內心的不安與不解,一點一點地超度罪惡而流向本真。
如果說隱性而分明的線條結構是一支主筆,大手筆地劃分了圣河的廣闊流域,那么神秘而蜿蜒的恒河則是故事的一個動態背景。不同章節中的各人故事是包含了內心思想與自然風光的小塊拼圖,在相繼展現在讀者面前之后,作者運用匠心巧手將這些散置的碎片拼接在一起,交織成各人不同的人生命題,關于生死、本真、神與宗教、愛與存在。隨著鏡頭的切入,每個人的故事都以分景切換的方式展現在讀者面前。每個人的故事仿佛都縈繞著不同的氤氳,死亡、傷痛、罪孽這些令人不安的成分占據著人們的內心,讓故事的開端就脫不了陰暗的主調。然而,如磯邊妻子病房外枝繁葉茂的樹木,醫院內青春洋溢的護士,陪護木口戰友的青年加斯頓,又時時在灰暗的世界當中跳躍著,昭示生命的色彩,讓人在絕望當中能夠感受到生之不息的希望。記敘美津子曾經經歷的無稽婚姻時,仿佛四處充斥著吵雜的聲音與色彩,而當沼田回憶起兒時的悲傷記憶,當木口開始講述過往的戰事時,低沉的敘述中,我們回到了黑白相間的單調而質感的年代。幾個各懷罪孽的人自踏上前往恒河的征途,開始了自己的贖罪之路。繼而鏡頭拉遠拉長,展現出一幅恢弘盛大的圣河全景。
各人經歷有了深深淺淺的交織,他們通過瑣碎的交談了解彼此各懷的心事,唏噓之后又繼續追尋自己來到恒河之濱的最初目的。印度的人文自然給來到此地的人無法言喻的震撼,大自然擁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尤其在這個高度濃縮了生死的地方。這是宗教圣地才能給你的直面震撼。大津在自己的宗教苦旅中歷經了種種阻礙,它把上帝稱作洋蔥,在追尋教義真諦的同時也在一層層地撥開這個包裹著重重疑障的圣物。與大津的心靈歷程相同,每個人的恒河之旅也像是在剝洋蔥,一層一層撥開個人心里的沉重,而追尋的過程其實是一種自我剖析,層層撥開,層層深入,辛辣的眼淚或許讓人一時無所適從,但詳盡剖析后的醒悟卻能讓人在瞬間得到徹底地灑脫與超然。每一個畫面都是一場不可抗拒的心靈特寫,讓人感受到自己被置于河中,接受各方神靈剖析的疼痛與快感。
故事最后,大津用自己的生命踐行了信仰,美津子則像所有虔誠的信教者一樣,親臨恒河水,接受圣河的沐浴。仿佛是逐漸拉遠的鏡頭,恒河水依舊緩緩流淌,兩岸是來往的人群,故事似有若無的結束了,生命的永恒輪回卻從未曾被任何繁瑣的人事打亂步調。如果能賦予靜態的畫面以動感,使生氣貫注其間,這樣的畫才是一幅活畫。小說中的大河奔騰無疑是使故事活化的靈魂。
日本近代文學作品中仿佛與生俱來的帶著對于人性及生命意義的拷問。在關于生命真諦的慣性追尋當中,有的以傷痛的方式提醒存在,有的則極端的手段逃避存在,而《深河》則帶領那些疑慮不安的人去直面他們的苦難與罪孽,去尋找信仰的救贖而最終完成自我救贖。巖井俊二在評價自己的作品《關于莉莉周的一切》時表示,這是青春期漫無目的的游走,我們越是要直面生命中的沉重話題,就越是感覺到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這句話也同樣適用于《深河》中的每個人在對于生命意義沒有準確了解之前,每個人的靈魂都在漫無目地游蕩,直到皈依了堅實的軀殼,此后的人性才從此變得不再孤獨。
通往恒河的人們帶著深感失落的靈魂四處游蕩,于是只能踏上圣河之路,希望能夠在那里洗清自己身上的污濁與罪過。仿佛是不同流域的支流,匯總一處才最終完成了永恒的奔騰。小說中恒河的出現在常早晨或黃昏,沐浴在陽光下的圣河目睹所有生人死靈的輪回交替,而四處是解人心結的暖黃色調。孤獨上路的靈魂行游此處,真正具有了超脫的可能。作者作為一個稱職的導演根據劇情的發展不時切換鏡頭,在故事性的娓娓敘述之后,又用電影化的語言將恒河之水引渡到你面前,恢弘而不可抗拒的氣勢逼迫你去思考人生與、宗教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