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德:激活農村財富需要大情懷

2010年6月26日，太湖之濱，蘇州吳江橫扇鎮。“中國農村財富論壇”在襄陽會館(橫扇)舉行。

農村有沒有財富，怎樣激活農村財富，中國農村財富在城鄉一體化、經濟全球化發展潮流中應該處于什么位置……一系列有關中國農村財富的命題，在與會專家、企業家、政府官員的論辯中涌動。

吳江是著名社會活動家費孝通的家鄉。為實現富民夙愿，費孝通曾先后26次到吳江跟蹤調查，提出“一鎮一品”的“蘇南模式”。

臺下是安靜的聽眾。其中有位面色紅潤的漢子，四十出頭，舉止文靜。只見他不時推一推眼鏡，在本子上記下幾筆，那情形似乎是學生在認真聽課。

他叫李有德，上海襄陽會館董事長，中國名茶鐵觀音原產地福建安溪人，也是“中國農村財富論壇”始作俑者。

創業沉與浮，讓李有德刻骨銘心的不是曾經的輝煌，而是經商之路上跌宕起伏。人要在挫折中學會成長

夏日，梧桐。蟬在枝椏間嘶鳴，街道遠處藍色精靈海寶的宣傳畫隱約可見。

這里是上海襄陽會館，一幢始建于1938年的歌特式別墅，位于上海建國西路、襄陽南路路口。眼前，安溪鐵觀音特有的清香淡然四溢。

“你說我為什么會想到做農利‘財富論壇?”李有德一邊熟捻地斟茶，一邊平靜地說，“其實很簡單，我自己就是農民，我的老家在福建鄉下。在商場轉了一大圈之后，發現自己做事的根基還是在農村。你說能不想到農村嗎?”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多年商場歷練，歲月蹉跎，三度起落。讓李有德刻骨銘心的，不是曾經站在巔峰上的自得，而是跌落人生谷底的煎熬。

李有德的第一次經商挫折還是在家鄉上小學時候，那時他才十來歲。

閩南安溪自古重商崇文，名流巨擘輩出，如享有“臺灣經營之神”美譽的臺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等。李有德老家安溪湖頭鎮，是清代名相李光地祖居地。被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命名“李陸大星”的著名僑領、為大陸扶貧與教育事業捐贈巨資的香港和聲集團李陸大先生，便是李有德族中伯父。

小時候，李有德聞著茶香長大。李家那時不做茶生意，父親跟人合伙開個小小瓷器行，經營茶具、碗具等瓷器，一家人日子過得挺舒坦。李有德兄妹五個，他排行老三。家里的生意主要是父親張羅，非常本分的哥哥在學習之余偶爾也幫幫父親搬搬東西，李有德他們基本上插不上手。

但小李有德沒閑著，他在打理自己的生意：出租小人書。“我還記得最初是小學三年級時，媽媽給我買來幾本《三國演義》小人書。我自己看過后，發覺別的小朋友也爭著看，當時我就想，為什么我不拿出來出租呢?”

好在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小李有德這個稚嫩的經商主意得到媽媽的呵護。于是，從兩分錢一本的小人書出租開始，到小學畢業時候，他的“租書事業”發展到了800多本。正當他的“租書事業”興旺之時，突然一盤冷水當頭淋下。

事情不是出自他自己，而是父親的生意。父親在一次意外中摔傷，家里無錢醫治，得從合伙生意上支錢。誰知道合伙人居然想借機將父親推出去。他們利用他父親不識字、不善看賬的弱點，藏匿了絕大部分貨物和資金，用“清洗”過的帳本來算分手賬。

小李有德的經商天賦在此時起了作用。“別看我們小，從不管瓷器行的事，但我們自己會看，會留意，賬和貨肯定瞞不住我們的。”在他和媽媽、哥哥的努力之下，合伙方“瞞天過海”的企圖沒有得逞。

“這件事當時對我的打擊，真的很大很大”，李有德將工夫茶杯輕輕放下，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說，“我沒有想到，平時叔叔、伯伯叫得熱乎，為什么關鍵時刻卻來這一手?我父親老實巴交，平時對他們多信任哪!”

好長時間小李有德才從這個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有點明白，做生意最關鍵的是要做自己能控制的生意。“我一直在想，這是我自己經商中得到的第一次教訓，我永遠不會忘記。”

第二次挫折是20世紀90年代初。

1992年7月，李有德從上海水產學院(現上海海事大學)畢業，當年10月重回上海，成為福建廈門海洋實業駐上海機構的負責人。

攜浦東開發開放東風，20世紀90年代初的上海，可謂商機奔騰。“這么跟你說吧，我是新中國第一批原始股股東，我那時買了很多原始股”，李有德說，“我是憑直覺去買原始股的。直覺告訴我，原始股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盡管那時原始股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要開會發文件動員大家才買。”

李有德在上海為公司掙來的第一桶金，就是包銷公司福建廈門海洋實業的原始股。那時公司股票趴在那里無人過問，李有德主動找到總公司領導要求承銷。

“我知道，買股票其實就是買信用，人家不買我們的股票本質上是對我們不信任，我為什么不去借一借別人的信用呢?”李有德說服總公司領導在《解放日報》刊登廈門海洋實業股票的整版廣告。《解放日報》是上海市委機關報，當然具有無可爭議的權威性。

這一招果然有效。廣告一出，他承銷的股票立馬供不應求。這一回，李有德替公司足足掙了一筆，前后加起來總共6000萬元。“你想想那個時侯，一家小小分公司、幾個毛頭小伙子，一不留神居然掙得6000萬元，不可思議吧?”

其實，李有德在大學讀書時，經商的細胞也一直在他體內活躍著。他以勤工儉學的名義承包學校書店，借用老鄉關系從煙臺販賣蘋果。此外，還到浙江義烏大量批發賀年卡、明信片，再利用上海各高校福建老鄉、同學的關系，建立銷售渠道。

大學時代正是李有德生意的顛峰期，幾乎壟斷了上海高校賀年卡、明信片市場“半壁江山”。為了生意，他甚至不惜耽誤學業，立意退學，準備去承包印刷廠自己印賀卡、教科書。

退學當然不行，老父親專門從鄉下趕到上海，給了他一頓棒喝，最后只得留級一年。“盡管留級一年，但我不后悔。1987年底，報上還一直在宣傳要當光榮的‘萬元戶’，那時候我就積攢了3萬多元，還為那么多同學、老鄉創造了勤工儉學的機會，劃得來。”

或許是少年得志，李有德和伙伴們一口氣注冊了一系列公司，貿易，鋼鐵、水產、服裝等，幾乎能想到的生意都涉獵，似乎無所不為，無所不能。結局也可想而知，輕松賺得的6000萬元，不到兩年就‘輕松’失去不說，反而還倒過來負債1000多萬元。

“當時戰線拉得太長，也太相信跟自己的一起打江山的兄弟，結果公司管理太薄弱，太意氣用事”，李有德說，“等摸清了具體情況，真的是一下子傻了眼。從這以后，一直到2004年最終關閉公司，選擇到企業打工，我幾乎沉寂了整整十年!”

這十年，恰恰是上海加速發展的十年，但1000多萬元債務卻讓本來意氣風發的李有德在這十年之中無處藏身。他在上海幾乎所有的生意都在虧。為圖東山再起，他引進多寶魚到山東蓬萊養殖，結果發生員工意外事件，公司被迫關張。逼債的找上門，全家都難以安寧，他曾一度悄悄躲到福建老家。

擔著“敗家子”、“騙子”等惡名，在惶恐之中，李有德捱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

他曾經設想過向老家尋求支援，無奈家里的茶葉、土特產經營規模有限，難以填補自己生意卜的窟窿。他還曾設想過向在港經商的伯父李陸大尋求支持，李陸大先生也一直欣賞這個李家老三的經商天賦，有意提攜。李有德曾認真做過功課，專程赴港接受李先生“而試”。無奈最終愿望還是落空。

十年沉寂，十年蹉跎。李有德孤獨，痛苦，彷徨，無助，甚至無數次想到過死。他一遍又一遍地檢討過去、檢討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企圖重新站立，繼續在商場拼搏。

在大學時代，他忙著做生意幾乎很少看書，現在有時間了。李有德看杰克·韋爾奇，看卡耐基，看德魯克，甚至看《斯巴達克斯》，看《太陽每天照樣升起》。他要反思，他要勵志，他要搞明白自己錯在哪里、為什么錯。他知道，也只有這樣，自己這一跤跌得才更有價值，摔倒后的重新站立才更有分量。

咀嚼失敗，也是一種幸福。

“痛苦終于讓我有所感悟，做小生意和真正管理一家大公司，原來差別是如此巨大。小生意可以靠機靈，大生意必須靠智慧。你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發展戰略，必須具有清晰的盈利模式，同時還必須有適宜的公司治理結構”，李有德說，“直到伯父李陸大過世之后我才悟出來，當初老人家在香港見我時，就是在敲打我是不是真正明白自己究竟失敗在哪里。老人家真是太睿智了。”

第三次挫折來自自己唯一一次給外企打工的經歷。

2004年6月，在了結了舊賬之后，李有德選擇了去外資企業打工。選擇去外企打工，一則這十年折騰實在太累了，需要休整；二則自己有目的去一家大企業學習管理。

“我就當自己是去實習，去接受鍛煉。”他按照報紙招聘廣告投去簡歷。那是一家不小的外企，招聘總裁、副總裁以及中層干部等各種不同職位。“按自己的經歷和能力，按說至少可以去應聘副總裁的職位，但最終還是填報了‘發展部經理’”，李有德說，“當然，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面試通知，然后就任這個職位。”

這是一家非常有實力的企業。李有德接手發展部工作后的第一個大動作，是完成對一棟大樓的收購，這無疑是一筆非常成功的生意。第二個大動作，是出任公司首席代表，對西部某省區建立化工園區進行規劃、設計和投資。

“對這個項目我是全身心投入的，因為它對促進西部發展具有巨大價值”，李有德說，“當時我感到人一下子又活過來了，大有用武之地了，渾身都是勁。現在想起來，還能感受到參與這個項目時的熱血沸騰。”可就在自己準備上陣大干一場的時候，一個新變故讓他不得不面臨“去與留”的選擇。

“企業嗎，總歸是有些糾葛的。”對其間的變故，李有德不愿多說，只說自己最終選擇了離開。“那畢竟是家大企業，自有其優秀之處。在那里我學到了該學的東西，也知道要實現自己的價值還必須靠自己。這就足夠了。”

領悟茶與道。讓李有德魂牽夢繞的不是利祿功名，而是安溪老家三連山上的氤氳茶香，還有鐵觀音撒播的人生之道。敬畏鄉土需要大情懷

茶鄉人敬的是茶。無論悲到極處，還是喜到極處，品一口清茶，遂心平氣順。鐵觀音不溫不火，純凈清雅，浸潤著閩南商人特有的堅韌與平和。“我發現無論在大城市再怎么折騰，總歸還是離不開家鄉的茶，離不開生我養我的三連山。”李有德說。

來自家鄉三連山的饋贈，給了他第一份重闖商海的勇氣。

1992年7月大學畢業，李有德分配到廈門海洋實業總公司。對一個學水產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份值得驕傲的工作，一個可以施展的毿臺。

報到，上班。打開水，掃地，搶著做雜務。一個積極上進的年輕人該做的，他都不事張揚地做了。兩個月后的一個清晨，他向迎面走進辦公大樓的一個人遞上了一份建議書。

進來的那位是公司總經理，李有德覺得那是一個可以改變他生命軌跡的人。建議書的核心是：上海必將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經濟中心，建議總公司盡早在上海設立分公司；李有德自己愿意以自籌資金作抵押，負責上海公司經營。

“說是建議書，其實只有兩頁紙。”李有德眼里露出一絲羞怯，“可為了這兩頁紙，我反復琢磨了整整兩個月。”年輕人大膽的舉動和可行的方案最終打動了公司。當年10月，李有德便以上海公司負責人的身份重回上海，開始了滬上闖蕩的職業生涯。

李有德以經營福建土特產的身份來上海的，帶來的全都是家鄉三連山上的茶葉、香菇、木耳等土特產品。憑著這些山貨，他實現了在上海商界青澀般的亮相。“當時價值幾十萬元的產品，除了自己家里產的，還有在老家賒銷的。老家給我第一份膽哪。”說起當時的情形，李有德不無感慨。

1993年底他回到家鄉，以三連山為名，在安溪注冊了一家土特產經營公司。這個公司一直保持到現在。

沒有料到，十幾年后，2007年10月，當李有德離開打工的企業、準備重新創業的時候，正足二連山給他準備了再次起跳的結實踏板。

那時他回到了老家。盡管有些失望，有些怨懟，家鄉還是接納了這位屢敗屢戰游子。在老家默默打理茶園的大哥，叮囑這位心傷累累的兄弟，千萬別忘記做茶葉的文章。整個安溪擁有茶園面積60萬畝，一年可產茶近6萬噸。

回一趟老家，仿佛是接上了地氣。李有德打定主意，要在家鄉人種茶、制茶基礎上經營茶，在茶園中逢起剛朗乾坤。

畢竟在商場歷練經年，李有德的“茶葉經”別開生面。他深思熟慮，三招連發。

先是開設三連山茶行。他亮出“三連山鐵觀音”品牌，旗下“中國香”，以及“醉香茗”、“沁香茗”、“韻香茗”三品九級“尚”品紅心鐵觀音等，逐漸站穩市場。

接著經營三連山茶道。素雅寧靜的三連山茶館，將家鄉鐵觀音“純、雅、禮、和”的茶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成為滬上精英休閑品茗、交流信息聚集場所，可謂“茶韻似曲吟千載，茗香如釀傳八方”。

第三招是入駐襄陽會館。這里曾是榮毅仁宅第，一座有深厚歷史與文化底蘊的建筑。1954年榮毅仁率先提出將其產業進行公私合營時。據說最初的思路就是在這里萌生。“中國的茶文化歷史悠久，應該有一個適宜的處所來承載。”李有德說。

依然是茶，依然是三連山，給了他親近襄陽會館、進而思考農村致富最初的機緣。

找到這方福地，實出偶然。那時三連山茶道館面臨搬遷，需要重新找一個地方安身。找來找去，發覺建國西路、襄陽南路路口這棟老別墅別有韻味。盡管當時房子因年久失修盡顯破敗，李有德還是以商人的敏銳，發現其巨大的商業價值。他說服生意伙伴果斷入駐。

“說實話，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還不知道這里居然曾是名人故居。等到進來整理宅第、裝修改建的時候才發現，真是大喜過望。”李有德說。

自從發現了這一重價值，李有德和他的伙伴更加恭謹，也更為勤奮了。他們挖掘、整理這幢建筑的歷史文化資源，以創新的方式使其更加豐潤、鮮活，生機盎然。

于是，從上海襄陽會館開到了江蘇蘇州橫扇、開到了安徽黃山，此后還會以連鎖方式開往全國其他地方。

上海襄陽會館的幽靜雅致吸引著滬上人士駐足、流連，會館的老樹老墻老房梁，也給了李有德新的思索與頓悟。這里儼然一個流動的平臺，無聲的人流、商流、信息流在平臺上交融、激蕩。李有德發現，他和他的合作伙伴的各類投資、各種生意，不知不覺中活泛起來，猶如曲院風荷，波心蕩漾，連綿不斷。

有一天，李有德接待了一位忘年交。“那天他突然問我，小李，你會掙錢了，可你會不會花錢?怎樣讓錢花得更有價值?”這位年長的忘年交一席話，讓李有德醍醐灌頂。他承認，那天晚上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這些年他的商場蹉跎歲月，想起家鄉三連山的無私饋贈，想起族中伯父李陸大當年的教誨，還有在家鄉土地上辛勤勞作的父老鄉親……

李有德想，我的根在農村，我的財富來自農村，我能不能為家鄉，還有像家鄉一樣的農村，做點有利的事情?中國城鎮化在加速發展，未來的中國財富創造離不開農村，農村怎樣才能以盡可能公平、公正的方式分享改革開發的成果?

敬畏鄉土需要大情懷。帶著這些想法，李有德和他的伙伴們一次次同有識之士交換意見，一個“中國農村財富論壇”的雛形、構思便呼之欲出。

在設想中，這是一個探討農村財富創造、促進城鄉一體化發展的常設性民間智庫，為中國農村發展持續貢獻智慧。

閩南商人向以經營嚴格、樂善好施著稱。著名臺塑創辦人乇永慶如此，李有德的族中伯父李陸大也是這樣。李有德會像家鄉先賢那里理解財富嗎?

“我以他們為楷模。”

李有德在他習慣瞇起的眼睛里，有一些專注，有一些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