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

所有的方向都是虛妄

——題記

1 目光所及之處，都能給它一個方位命名。

然而，那只是一個地方，一個空間。方向不是它，是我們。

誰也逃不出自己，逃不出被命名。

那個一直親近和逼迫我們的，一直熱愛和仇視我們的，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總是一次次地將自己置于死地，又一次次地將自己拯救。有幾人，能真正放過自己?

2 我們找不到它，摸不到它，感覺不到它。它無形無聲無色無味。

世間本無方向，只是我們內心的恐慌。是它，讓我們在蕓蕓眾生中找出自己。

那些幻彩，那些迷夢，來了又去，一如什么也沒發生。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找到自己，又將自己丟失。

無向為向。它正讓滿山的迷霧在綠葉上圓融成一滴晶瑩的自足。

3 只是一束光。它居住在我們的內心。合上開關，它就亮了；關上開關，它就滅了。

快樂和憂愁也是，開關握在我們自己手里。

世間萬物生靈，其實都像那螢火蟲，提著自己的燈籠。

把手交給對方，就會和對方一起溫暖；把自己交給集體，就會和集體一起榮光：把自己融入整個世界，我們就是這美好的世界。

4 一個個的虛點。一張白紙上，什么也沒有。我們點下它們，就標定了自己的坐標。

世界是個大海碗，時間滿滿地盛在里面。時間并不流逝，只是被攪動。

我們的出現，是偶然點下的虛點。如同一粒鹽，落入其中，我們流著咸澀的淚，悲涼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消失。其實，我們也不會消逝，隔著歲月，我們就能看到自己正在結晶出來的面容。

那個大海碗，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個念想。時空和萬物也是如此。

5 夜。誰點燃的這黑色大火?這是亡靈的盛會，他們圍著這篝火，盡情地跳舞。我總喜歡在暗夜裸露自己，卻登上了他們的舞臺。

我沒有死于漫天大火，它們只燒灼我的心，我的骨髓，讓我徹夜難眠，

我一直在這夜的空中墜落。歡愉、痛苦、徘徊、冥想……都是空中的動作。我這不能自主的自由落體，卻冠著“自由”的名號。

沒有人能真正接住我，只有在我觸底的剎那，那張開的蛛網，才能接住我輕盈的魂兒。

6 現在，我已醒來，恭請諸神退位。

我是因，又是果。我破殼后，會再次結出自己。我這小小的仁，就是自己結出的果。我想進入事物的內部，進入內部的內部。其實，我一直生活在內部。永遠也無法敲破最外層的那層殼。

窗子，就是我的方向。它在殼的任意一個位置存在，只等我去打開。更多的時候，我迷戀自己的殼，在上面涂繪自己的夢想。

那些等著吃我的人，他們打開我的殼，卻無法打開自己的殼。

現在，我不再想著沖破，也不再想著進入。我本來就在內部，我就是那中心。

7 當我迷路，是受困還是自由?在塵世的沙盤上，我自己就是箭頭標示，往哪走都是出路。

如果我迷路，并不復走出。那陷落我的，將再次將我陷落。成為我的至親。過去的真實像一個傳說，變得不再真實。

如果我迷失在森林，我就會生長觸須：如果我迷失在大海。就會長出背鰭；如果我迷失在沙漠，就會長出甲殼……但如果我迷失在人群，我該如何應對?

當我迷路，又是誰一直站在高處，每日撳亮太陽，將我觀察。我總是在猶豫，如果它放下一根長長的草芥，我該不該順桿爬上去?

8 我生下來，是那么小，我的無知是那么小，我的欲望是那么小，小到只有七斤二兩。

慢慢地，我長大了，我的無知長大了，我的欲望長大了，大得像無邊無際的虛無。

我真的很歉疚，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我都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物，居住在我既陰暗又狹小的心里。

這一生的錯事，是那么多，一件是一節車箱的話，這趟列車已長得無法開動。

沼澤里，我一遍遍地祈禱：讓我再小一點，讓我的無知再小一點吧，別讓我陷得太深。

我一直忙著豎立多米諾骨牌，而我就是那最后的一張骨牌。最終會被自己的豎立擊倒。

9 那是我的寶貝，我一出生它就在，它光芒奪目，無所不能。我一直怕它丟失。

這些年，其實我只做了一件事，我用我的防備心為它修筑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

如今，我已經記不起，它的防御體系有多少層，設有多少個機關，連密碼鑰匙也已丟失。

我動用了所有現代最新科技和精密儀器，都不能打開它。它在我這里，別人拿不走它，我自己也看不見它。

只有在暗夜，在深深的夢里，我才會偶爾看到它泄露的一絲微光。

10 我的土地一塊也沒剩下。

莊稼、野草、灌木叢、昆蟲和小獸，熱熱鬧鬧地安下家來，過著春華秋實安安穩穩的生活。

有那么幾次，我差點就相信那就是我的生活了，當它們乘上秋風的列車遠去后，我才看清：我有的只是蒼涼。

整個冬天，我都很心滿意足，靜靜地守著我的蒼涼，溫暖地曬著太陽。生怕突然出現的一只靈狐，會拖著我的蒼涼再次飛快地跑動起來。

11 用一個小孔，就能窺見內心深處的秘密，

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無聲地出賣我，包括捉摸不定的思想。當我出場的時候，你們會指著小孔成像中的我說：看，一個顛倒夢想的人!

你們都以為我是顛倒的時候，其實我是正立著的。母腹，那是我生活的海洋，我整個的世界。我其足向天，而我張望的地方，正是我出生的地方。等我站在地球上的時候，我的作為又有多少不是顛倒的呢?

假如整個自然整個社會只是一個胚胎，假若地球只是一個胚胎，假若銀河系只是一個胚胎，而我只是這個生命體孕育的一個微小細胞。

我的生滅有多少意義?那些我在乎的又有多少意義?

12 你是我的表情。我是你的表情。山川大地是我們的表情。

我們向這個世界說愛，世界就會春意蕩漾：我們向世界說恨。世界也會扭曲它的臉龐。當天災人禍降臨時，我惟一的祈愿是讓自己的鮮血化作愛的翅膀，為這個世界增添一份愛的力量。

我巳數不清我們頭上有多少座大山，我們曾經推翻過一些，然后我們又重新放上去更多。我們的偏頭痛，我們的抑郁癥，我們的頸椎病……都來自那些大山，而且我們還在制造更多的大山，一座座地放置在我們脆弱的頭頂上。

現在，我正在看電影，世上的一切都是熒屏上的影像。而那放映機就架在我的心上。

13 你們真的看到我了嗎?你們看到的是我的外衣。它們只是我的成功和失敗，我的光鮮和瑕疵，我的理想和妄念，我的肉身和影像……

它們是我的一個個執著，堆積著我，涂改著我，讓我有形于世：它們是貼在我身上的一道道符咒，迷幻著我，封閉著我，讓我丟失于無形。

我多想，沖洗掉身上所有的污泥，一寸寸露出自己的身體。可我，總是把你們看到的我當成我自己，就像一個宿命。

14 我一直想回家，可很多時候我說不準哪里是我的家。

是現在我們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嗎?是我曾經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嗎?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嗎?是我出生的地方嗎?是我前世生活的地方嗎?是前世的前世生活的地方嗎?……

我在茫茫塵世中旅行，我在婆娑世界中旅行，我在輪回中旅行。這些地方不就是我旅行的一個個驛站嗎?

可我的家、我真正的故鄉是哪里呢?我為什么又會在旅行的途中迷失?

就像我現在，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離煩惱嗔恨是那么近，離幸福快樂是那么遠。

旅途中的我啊。一直想回家，我的家人也一定在等著我早日結束旅行。回家!

15 當我終于寫成人生的大書，最終倒在電腦前，我希望我的手正好落在刪除鍵上。

那些過往，那些曾經的輝煌和失意，正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消失。

它們本來是不存在的，只是夢幻泡影，如今到了破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