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種命運。在白紙上出現的每一個字,凸起在紙平面:當它凸起,就變成高于你的東西。而那是否就是你的接受?你把它寫出來,很多時候你沒去想為什么要寫出來,沒有人像強迫奴隸樣地強迫你,你寫出來,是因為有什么從你靈魂里凸起,狠著心,穿過你的肉體去高于你,而高于你的任何東西,都始終壓在你的肩上,直到把你徹底壓垮。
第二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份遺囑。
你有什么是需要向這個世界交代的?你強烈地確認,這個世界始終在你的肉體之外,你們從來沒有互相進入。你日復一日地渴望走近它、撫摸它,渴望能在有朝一日占有它。可它一直什么也不給你——它有沒有看過你寫下的字?那是一切都已死去時寫下的字——除了冷漠和寂靜——這兩只孿生的手,一左一右,從兩邊過來,把你死死掐住。直到你在冷漠和寂靜里,再掙扎著活過來。
第三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次告別。
你和誰告別過?在告別的時候有沒有一場雨在吞沒你?當你從體內拉出一截卷尺樣的時光,這時光是不是粘上一層銹跡?你刮著銹跡像刮著自己的骨頭,那從骨頭上發出的咝咝之聲,在你耳朵里整夜喧響,它就像一個人不可抑制的痛哭——但那哭聲,卻是一場不再屬于你的雨,它只在玻璃上敲打,直到把玻璃打出一條條彎曲的裂痕。
第四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種遺忘。
你一直覺得,每一個記憶都是一具肉體,在它衰老之時,會漸漸失掉它的力量。當它死去,就會把你留給遺忘。你真的會忘記你所有的經歷嗎?你的經歷,就是在你面前漲起來的海水,每顆水珠就是你的每一個記憶。當它退去,就暴露出一片空闊的海灘,上面沒有任何人的足跡——陽光鋪在上面,它現在晾曬的,就是你全部的孤獨。
第五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個盡頭。
你一直在走,但每一個字,都是一個柵欄。那是不是可以說,阻擋你的。其實就是這些密密麻麻的字?你的筆每寫一個字,這個字就把你和遠方隔得更遠。于是你越寫,就越覺得寫作給予你的就是拋棄。于是你每寫一天,自己就倒退一天——就這樣,你一直退到你的開始、退到你向世界拼命招手的瞬間,直到那些死去的歲月,也在這個瞬間向你招手,仿佛你就是它們到不了的末日與盡頭。
第六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次逃亡。
你就在你屋子里,好像這屋子一直在把你封閉。這和你的內心多么相像——你封閉著一個另外的你。他在你的內心。從里面不要命地捶打你,直到你的痛,在你肋骨的裂縫中打開監獄樣的欄桿,于是你看見一個人從里面出來,他赤裸著自己。在一個沒有你的曠野出沒,直到你和他相隔萬里——你和他,誰也看不到誰的結局。
第七張 寫下一首詩歌,就是寫下一個暗夜。
在你逼仄的靈魂里,擁擠著不計其數的暗夜。那所有的暗夜幾乎一模一樣,就像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你的影子也是黑暗的,像始終跟著你的陰影。你怎樣擺脫這跟著你的陰影?它越黑暗,你的臉色就越蒼白。于是你不得不走進自己的靈魂,讓所有的陰影。把你從頭到腳地遮住。在那里,終于誰也不會看見你(包括你自己);在那里,你終于覺得安全了,于是你對你的上帝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