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問中成長

曾以為學校是可以豐富我多彩人生的地方，所以，在畢業典禮上，當得知有門路的同學紛紛憑關系轉行了的時候，我則面向全校師生莊嚴地宣誓:愿把畢生的精力毫不保留地獻給小學教育事業!

只兩年后，我便驚恐地發現:學校的人生原來是一條筆直的大道，剛剛站在起點便已看到了人生的終點線。在三點一線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我的現在已經演變成為老教師們蒼白的回憶，而老教師們的現在正是我的未來走向。

一旦看盡大路盡頭的風景，便失去再走下去的興趣。在以后的十年間，我已記不清總共參加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招干轉行考試。因為，我就長了一門心思:脫離小學教育就等于脫離苦海，走出校門就能走出別樣的人生。無奈，在一個“舉賢不避親”的陌生城市里，來自農村的我屢屢與機遇擦肩而過。

就這樣，怨天尤人地走進了三十歲——一個該擔負起責任和使命的而立年歲。三十歲生日的這一天，我清理著一大抽屜印證我又紅又專足跡的各類獲獎證書，終于明白:十年來，我就像一只永遠不會斷線的風箏，無論心飄飛得多高多遠，線的另一端卻始終系在孩子們的身上。

浮躁的心一旦靜下來，人也就變得沉穩了許多。就在這一年，已是市十佳教師、省學科帶頭人的我挑起了學校實驗班的重任(實驗班的孩子每人多收1萬元贊助費)。也許是認為我班孩子的父母比別班孩子的父母多背了1萬元沉甸甸期待的緣故，這兩年，我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班級，甚至是孝敬父母、撫養幼兒的時間和空間。

最終讓我從繁忙的教學事務中抬起頭重新審視我周圍環境的是一次老教師的下跪事件。那年教師節，市級優秀教師的指標只有一個，而參與競爭的有八位教師。當前面幾位教師或捶胸頓足，或淚雨滂沱宣講完自己以后，最后上臺的這位老教師竟然“撲通”一聲在臺上跪下了，當大家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這位老教師已是聲淚俱下:“我在這里求求大家了，年底我就要退休了，可我幾十年來一次優秀教師都沒被評過……”

老教師這石破天驚的一跪，便跪倒了我對小學教育事業的所有信念，也跪碎了我作為一位小學教師的所有尊嚴。

老師，你的價值究竟在哪里?帶著這樣的追問，我毅然放棄了沖擊“省教育教學專家”最后一道關口的決定，選擇了向南方逃離。即使我改變不了做小學教師的命運，但至少我不會再讓校園高墻上那四角的天空局限了我的視野，同時也阻隔了我的心胸。

帶著幾分探險，也帶著幾分迷茫，我踏進了這所位于廣州市北郊的學?！獜V州市廣外附設外語學校。記得那天辦完所有的入校手續，我在“外?！钡拿⒐郎下?，迎面走來一個教師模樣的人和一位穿著中學校服的學生，他們倆是一路肩搭著肩說笑著走來的。這難道就是平等的師生關系?雖然已經從報紙上讀到過外校的辦學理念，但看到這一幕，心中還是泛起一絲的不適應。

待真正站在了外校的講臺上的時候，更加劇了這種感覺。這種不適應來自于內地與開放地區觀念的差別，還來自于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性質的差別。

如果說教學觀念、教學風格的轉變對于一個肯鉆研、善反思的教師來說并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那么，要把自己從高高的杏壇上請下來成為一個教育服務者，這種巨大的落差才是讓我一時難以適應的。尤其是學校把學生期末給老師的打分作為對教師的一項重要考核內容，讓我禁不住質疑:小學一年級的學生就要給老師打分，他們具有什么判斷力?

帶著這樣的質疑和不適應，一學期就這樣“稀里嘩啦”地過去了。盡管作為年級組長的我在期末考評中還是被評上了“優秀”，但我知道我心中盤起的那個“結”還沒有打開，心中的這片陰影還要等待著撥云見日的那一刻。

這個契機終于來了，那是寒假我們全家去海南旅游的時候，那位由地理老師轉行的導游，不僅以其廣博的知識和絕妙的口才征服了所有的旅客，其熱情周到的服務也讓滿車人滿意到了感動的地步。要離開時，導游的一句大實話讓我產生了很大的震動:“我之所以這么做，就是為了讓你們給我打高分。”立刻，我那曾經被暗云縈繞的心豁然開朗了。是啊，教育不也是服務嗎?讓家長滿意，讓孩子滿意，讓社會滿意不就是外校的辦學宗旨嗎?“我之所以這么做，要的就是你們的高分和好的評價?！边^去，這句被師道尊嚴擠兌到只能暗藏在心里一隅而羞于說出口的話，而今在外校終于被我響當當地說出來了!

接下來的第二學期風調雨順，但期末卻沒有迎來意料中的豐收。在年級六個班的平均分中我班處在倒數第一，盡管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之間的平均分相差不到1分，但足以讓我這個以前總喜歡把平行班遠遠拋在后面的人感到汗顏。在那次期末家長會上，當有家長問我班級的成績時，我給他們講了木桶原理。會后，有位最短木塊的家長找到我，看得出她對自己孩子全年級倒數第一名的成績已是心急如焚，溝通的結果，我默許了這位家長給孩子留級的要求。

原以為這位孩子過了她的懵懂期就會奮起直追，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我聽到的是這位孩子在學弟學妹的班級里也一直穩保著年級倒數第一的消息。更為令人震驚的是，以前蕩漾在孩子臉上的天真爛漫的笑容再也難以尋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越來越明顯的沉默寡言，還有和年齡極不相稱的凝重而愁苦的表情。

我開始了對自己又一次的追問:分數是孩子唯一的成長標志嗎?成長，還可以有別的方式可選擇嗎?作為老師，我們有多大的空間去給這些特別的孩子營造一片別樣的成長園地?我們到底該怎樣踐行“對每個孩子的終身發展負責”的承諾?

從此以后，我就對自己定下了一條準則:每一堂課都要對孩子的現在和未來負責，期末考試絕不刻意去爭年級第一!與其讓學生反復做題抬高一點平均分，不如讓學生多讀一些書籍，為他們的未來進行多一點的儲備。

幾年來，在教學處曾接到無數家長要求留級的申請和電話，但我絕不再輕易進行許諾。在學部的幫助下，教學處制定了一套相對科學和完善的留級批準程序，至少對申請留級的學生要進行學習、生活、心理、思想等多方面整整一學期的考察，而后再根據實際需要進行審批。對學生期末的考分，教學處在規則之內也做了些靈活的處理，為的是讓老師們解開套在自己身上的分數枷鎖，給孩子多一點成長的期待。

回顧自己二十二年的教師生涯，我認為在外校的八年，經歷的是一種跨越式的發展。在對教育教學的不斷追問中，在不斷的反思和自我矯正中，我努力讓自己的這顆心學會平和而寬容，走向博大而深刻，變得寧靜而致遠。

二十幾年已經彈指而過，而當年的莊嚴宣誓猶言在耳，只是讓我驚奇的是:當年在畢業典禮上的激情宣誓，就像冥冥中的一根紅線，一直牽著我走向那已可預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