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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里鋪

2010-12-31 00:00:00常勝國
延河 2010年8期

第二部 露水地里穿紅鞋

第五章

王四兩口子在桃花峁劉家及媒人侯馬仙的催促下,打湊了二斗麥子,準備迎娶劉家的女兒過門。

迎親的隊伍一大早牽著毛驢,到桃花峁劉家去迎新媳婦。王四老漢穿戴著借來的襖褲,腰里扎一條布帶子,不時把抽過的煙鍋頭在鞋底上磕得叭叭響,那一臉的苦相,倒像把自己的女兒賣給了別人,鼓樂聲中,有人聽到王四獨自念叨著:“地都沒有了,家里又添了個吃飯的。”

依王四的主張,只把自家谷倉窯收拾開,把被張明祖打爛的門窗修補一下,把家里原有的舊箱柜擺兩件在窯里,迎娶時也不要太多的人摻和,災年荒月,一切便宜行事。王四嬸不高興:“你那樣做,世人不說,劉親家也不會同意。”王四旋即把侯馬仙打發到劉家那里去問話,劉老漢那里倒無掛礙,只是說:“知道王家也沒有多的東西講排場,只要他家大小心里過得去,隨便咋個。”

只有王四嬸知道家里的底細,那炕洞子底下還藏有買地的幾兩雪花銀子。

看看離迎娶的日子近了,王四嬸左右心里不踏實:“我須做個主張,日后大媳婦當了家,問起當年咋個寒酸迎娶她來,我又咋個對答?”請了木匠,安頓木匠打一對平箱,做一架門窗,又訂了一班鼓樂吹手,吩咐兒子去各處親戚家知會。王四知道了,又和四嬸打了一架,被侯馬仙勸解開來,王四當著侯馬仙和家人面說:“這女人心膽大,實在可恨,世上只馬干親一個是真心對我王四,其余都是壞心眼子?!币矝]拗得過王四嬸,只得花了銀子。

窯上裝了鮮亮的門窗,貼了窗花和對子,那情景就大不一樣了,院子里頓時洋溢著喜氣。村子里又添了一戶人家,成了全村人的大喜事兒,連這個不起眼的村莊都跟著顯擺起來。

老命趕著自家毛驢,和眾人一起給王四嬸家推輾子拉磨,做了一斗米二斗麥的茶飯。迎親的那天,村里相干不相干的人都盡量穿戴齊整,像過節似的擠在王四家鹼畔上,在王四獨自念叨的當兒,嗩吶鑼鼓已在院子里吹打起來。新娘子已被迎親的人扶在新房里,門口的婆姨女子、胖大小子擠成一堆。被王四嬸請來相幫的人,腰上系著圍裙,在人群里穿梭著,紅漆托盤里端著熱騰騰的油糕和臊子飴餡,款待各處親戚。

老命和探兒都在王家吃了飯,回來把家里收拾干凈。到王家趕親事的幾家親戚,今夜要在老命家里歇息。不一時,見鳳兒穿著花格子罩衣,水綠色褲子,翹著兩根羊角辮,樂滋滋走進門來。

“看把你美氣的?!崩厦褐P兒說,“身上穿的,都是你嫂嫂送的?”

“是哩!”

“鳳兒有個嫂嫂了,覺著好不好?”

“好!”

“你叫過嫂子沒有!”

“叫了,她還給了我一個小錢!”

“你看仔細了,你嫂嫂長得俊不俊?”

“俊。人都說,這村里一個老命,一個王大媳婦,都是俊人兒。還說,下一回就吃你的好飯!”

老命停了手里的活,一時不言語了。

鳳兒說:“我媽叫我過來招呼你們一家去吃飯?!?/p>

“都吃過了?!?/p>

“馬干大他們又吃一頓哩!”

“我們不能像他那樣吃,盤子端上端下。”

“那,叫探兒哥哥去吃?!?/p>

“探兒也不能吃了,等天黑了,叫探兒去聽你哥的門去,添一個好人氣?!?/p>

夜來,村里的后生小子們在大牛的新房里鬧騰了半夜,把一對新人像揉面團似的揉搓在一起,鬧完了房,都退出在門外,裝著向遠處走的樣子,等大牛閂上了門,這些人又像貓兒似的折了回來,把耳朵貼在門窗上,靜聽里面的動靜,有人干脆悄悄爬上了窗臺,舐破了窗紙,一只眼向窯里覷探。探兒也依樣爬上了窗臺,舐破一格窗紙,把一只耳朵貼了上去。

依著鄉俗,新房的油燈一直要點到天亮。

里面的大牛媳婦對大牛說:“我的一只繡鞋,不知叫誰抹走了。”

大牛甕聲甕氣地說:“明兒管保送回來?!?/p>

“要送不回來呢?以后叫人笑話!”

“我明兒尋著人討去?!?/p>

“你何不現在就去討!”

“哪里尋人去!都回家去了。”

“管保都在門外邊,一個也沒有走?!?/p>

大牛不動彈,坐在炕沿上側耳靜聽了一會兒:“門外沒有動靜了,都走了?!币贿呍谙眿D身上動起手腳來。

媳婦把他的手推開,拉拉身上的衣裳說:“你做什么?男人家也不害臊!”

大牛急了,說:“既做了夫妻,就要睡覺!”

媳婦坐著說:“這炕沿也該拉個簾子,遮掩一下,全不像個新房的模樣!”

“不用拉那簾子?!庇謩悠鹗帜_來。

“你甭……門外窗子上有人?!?/p>

大牛趿拉著鞋向門口走來,門外的人一哄而散,跌爬著向黑夜里投去。

風兒一直站在院子的黑影里看那些人在哥嫂的新房前胡鬧,一時見人都散了,探兒從窗臺上跌爬下來。鳳兒把他拉在黑影里悄聲說:“只管亂跑,跌了咋個?站在這里,沒人看得見?!?/p>

探兒說:“等人都散了,我再去聽一聽?!?/p>

鳳兒說:“你還去聽,你都聽見甚來?”

探兒說:“咱倆都去,慢慢聽一聽?!?/p>

鳳兒說:“你把窗子都揭爛了,明兒又害我去糊。”

兩人又躡手躡腳去新房窗臺底下,鳳兒只在窗臺跟底蹲著,探兒伸著脖子聽里面動靜,卻先聽見另一個窯里王四叔在睡夢里呻喚。

探兒一只眼在捅爛的窗格子上覷了一會兒,蹲下來悄聲對鳳兒說:“里面炕上,一個把一個掐住了。”

“瞎說!”

“你去看。”

鳳兒挺起身子去看:“我夠不著?!?/p>

探兒蹲下身來,讓鳳兒騎在自己脖子上,架起鳳兒在窗洞上看。一會兒,把風兒輕輕放在地上,問:“看見什么了?”

鳳兒長吁了一口氣:“我哥哥使壞,欺負我嫂子?!?/p>

“不是的,”探兒說,“他們在做那個事?!?/p>

“做什么事?”

探兒想了想:“他們在……”

“惡心死人哩!”

“那你說,他們做甚哩?”

“我不知道。你把窗子扯爛了?!?/p>

“我也要親?!?/p>

“你把窗子扯爛了——你說甚?”

“親……”

“怕人哩!”

“親……”

“親出娃娃來咋個辦呀!”

“咱小人兒家,親不出娃娃……”

“我可不管哩!”

“我就親哩!”

“你親……”

“再親……”

“你再親……”

探兒一口接一口喘氣:“我難受哩!解不開要做咋個事情。”

鳳兒說:“我的肚子也難受哩!好想要尿尿!說不定有了娃娃哩!”

“那你就尿!把娃娃尿出去就好了?!?/p>

“我到哪里去尿?讓人家聽見……”

“到鹼畔上去尿,誰聽得見!”

拉著鳳兒出了大門,到鹼畔上去尿了,聽到老命嚷叫探兒回家睡覺。探兒應著聲,對鳳兒說:“要不,你也到我家里去睡,咱擠在一起?”

鳳兒說:“我不哩!我悄悄回家里去睡,你再親一個不?”

“不哩!我明兒再親?!?/p>

“噢?!?/p>

第二日,兩個人兒都起得早,各在胳膊上挎了一個筐子,到不遠的山洼上去摟柴禾。兩人都知道崖洼上有一個串通的山窯,窯里塞滿了周掌陋家喂牲口的麥秸兒,村里的小人兒們常在那里打埋伏。探兒叫鳳兒把筐子撂在山窯外面,看四下里無人,把鳳兒拉在山窯里,兩個人一縱身就鉆在軟軟的麥秸堆里。看不見人,只聽見嘿嘿嘿的笑聲。

“往山上走,”鳳兒對探兒說,“走得遠遠的。”

“快到老桑嶺哩!”

“那就在這里。”

山上,無論遠近,都能找到遮風避雨的小山窯。兩人在周圍山坡上、溝渠里撿來一些柴草,鋪在山窯地上,或坐著互相親嘴,或躺下來,把身體交疊在一起,盡情享受著身體相親的快樂。他們暫時還未找到別的相親途徑,他們儼然是夫妻了。但他們的想像力遠未豐富到作為夫妻的其他內容。相互擁有,已經讓他們感到滿足。他們兩人已經忘記了村莊以及一切事物的存在。而他們所依存的村莊,他們腳下的土地正在一天天變得寒冷,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荒涼。

鳳兒最先想到要仔細地把一個家庭操持下去。那也許是一切鄉村女人的本性,也許鳳兒看到新婚的嫂嫂的一舉一動,照著學的。有一天,風兒和探兒照例提上筐子到山上拾柴禾,在他們選定的山窯里,兩個人做了一遍他們多次做過,而且是百做不厭的生活,然后鳳兒從身上層層疊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條圍裙和一塊頭帕,鳳兒一邊把圍裙系在自己腰上,一邊對探兒說:“我要把家里拾掇一下,這里放柜子,那里放水缸,這里是灶臺?!庇职阉{色碎花的頭帕搭在自己頭上。她當時的樣子也許挺逗人的,但探兒并不覺得她的樣子有什么不好,他嘿嘿一笑,像一個對家里的一切都十分滿足的男人一樣,一邊偷著樂,一邊提上兩個筐子去外邊拾柴禾。那里差不多荒無人煙,被風刮在溝渠里的柴禾還沒有更多的人發現,一些坡洼和崖畔上生長著已經枯干的擰條梗和矮香椿,足夠他倆用整個秋天去獲取。

探兒把裝滿柴禾的筐子一個一個提到山窯門前,那是什么時候?不知道。反正日子非常短,天色暗下來了,兩人再一次躺在草鋪上,把身體交疊在一起,彼此都希望鉆進對方的身體里去,永遠不再出來。他們摟抱在一起時,常常會覺得身體發脹,想要釋放一下,鳳兒就嚷著要撒尿。要探兒照看前前后后,查看地上有沒有山鼠和爬蟲,等探兒查看過了,兩人就放心地去撒尿,探兒盡量用力把尿沖上了天,有時看見鳳兒蹲在地上,總是顯得那樣匆忙,過后,地上會留下一個小小的坑穴。探兒能記住風兒留在山里的每一個坑穴,他打柴禾的時候,留心不讓自己的腳踩沒了它們,這樣憐惜著,柴禾就裝滿了筐子。

天黑下來了,非回家不可了。雖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沒辦法。他倆都又累又餓,須要暫時結束只屬于他倆的甜蜜生活。有時候回家晚,會遭到大人的責備。王四老漢最能挑剔孩子們的小過失,時不時沖鳳兒大呼小叫,鳳兒會一臉的不高興,但轉眼便煙消云散,照樣樂滋滋地走東碰西。

風兒和探兒選中的山窯周圍很快就不平靜了。

把周掌柜稱作“干大”的長工叫常有功,除了干粗活,一年四季龜兒子似的侍候著周掌柜。周掌柜清早起床有個習慣,先在夜壺里撒一泡尿,后才穿衣起來。常有功一早就守在門外,把耳朵貼在周掌柜的門板上,只等里面叮叮咚咚響過,就小心地去敲門,小心地走進屋去,把夜壺提出來,倒在茅坑里,再把夜壺用水沖洗干凈。聞一聞,沒有味兒了,這才把夜壺又送進周掌柜屋里去放好。張明祖死在周家馬店的那晚,常有功侍候了張明祖大半夜,后半夜聽到馬店外面有響動,出門想看個仔細,被人一悶棍打倒在門檻里,醒來又被縣保安團抓去坐了牢,保安團長久破不了案子,認定周掌柜有錢,想讓常有功出面,首告周掌柜私開黑店,串通強人殺了張明祖,做成個里外串通、謀財害命的案子,詐幾個錢使用。保安團提審了常有功幾次,言語誘導不成,又行拷打,無奈常有功在牢里死活不吐這個口,保安團只得把這事擱在一邊。

常有功出獄后,周掌柜將官道邊上周家的兩孔舊窯讓常有功居住。常有功在周掌柜面前是個勤快人,但躲過周掌柜,是個踏倒跟兒穿鞋,不動手指頭的人。秋風涼,光棍慌。常有功當夜里冷得睡不成覺,等太陽照滿了山,背個筐子上山去打柴,才知左近山里洼里,早沒了柴禾,只得踏著鞋跟兒往遠處蹭,見鳳兒和探兒在那里拾柴,喝一聲說:“誰不知道這是周家的地!看這里有柴,都是周家存在那里的,有叫外人拾的?”

探兒頂了一句:“地是周家的,柴草卻不是周家種出來的,任誰都可以拾!”

“娃娃少頂嘴?!背S泄Σ恍嫉卣f,“回去問問你媽,這地上一草一物都是周家的,周老爺叫我來取。你趁早小孩拉尿——挪個攤兒去?!?/p>

探兒不理會,只管往筐子里拾柴。

“不聽咋個?”常有功害了氣。

“我只管拾柴,看哪個人攔著我!”

“你小子跟誰厲害!”常有功走過來把探兒筐子里的柴禾裝在自己的筐子里,探兒不依,走過去和常有功搶柴禾,兩人扭打在一起,在溝渠里打滾。一旁的風兒打勸不住,嚇得哭了起來。常有功見鳳兒哭了,撒了手說:“看把你嚇的!這柴只不許姓郝的拾,你只管去拾,等我給你提回去。”

“誰要你管!”鳳兒把探兒拉起來,抹一把淚說,“咱到別處去,不信這世上就周家的地里有柴禾!”

常有功對鳳兒說:“好好就在這里拾柴,誰又沒攔擋你!我和王四大叔有交情?!弊哌^去把地上的柴禾往鳳兒筐子里裝。鳳兒奪過筐子,把柴一古腦倒在地上:“誰稀罕!”

提上筐子,和探兒往山上走去。

“風兒!”常有功在后面叫,“山背后老桑嶺有大毛人,吃人哩!”

“呸!”探兒往后啐了一口。

“咱就讓一讓他,看他身上能多長出二斤肉來!”鳳兒說。

“要欺負人,也輪不到他姓常的,做長工的小子,外來戶一個?!?/p>

“他狗仗人勢,仗的是周老爺的勢。”

“周老爺命不好,走了一個兒子,又努出一個不順眼的來。”

“他有錢人,也不能啥都稱心,窮人沒活法哩!”

“那里有柴,不多一點。”

“再往上走一走?!?/p>

兩人坐在地上歇了一歇,探兒嘆了一口氣:“窮人真沒活法哩!周老爺當了個爛保長,管天管地,也管別人放屁!打油餅的紅眼馬五,自馬店里殺了人,沒了一文錢的生意,只好拄棍子討飯吃,遠近只在大路上幾個村子,人見著可憐,都給一口飯吃。周老爺多事,嫌馬五在左近丟三十里鋪的人,打發到遠處去討要。有日子不見馬五老漢了,不知死活咋個!”

“窮人理短。倒個門門發財,也不一定哩!”

“我媽對我說,‘探兒,盡著學好,若不是你舅接濟咱,咱比馬五還苦哩!咱哪有膽子到處去乞討,只好餓死’!”

“可不咋的!你就學個好,發個財叫人瞧瞧?!?/p>

“是哩!”

兩個人已來在高山上,四處無有人煙,遠處群山連綿,近處深溝懸崖,日光下的崖畔盡呈鐵銹顏色。高山背后是一片雜木林,又連著一條溝,盡長著林木,地畔上圪針勾連,病樹延伸,上下都無路攀登,正是當地人稱作老桑嶺的地方。

兩個人抓著枯樹藤下了山坡,想找一個山窯歇息,左右照看,不見有山窯。只見近處有一個地畔,凸出在山坡上,畔上原有一個草屋,如今塌了頂蓬,只剩一個土圍子。踏著荒草,走進土圍子里,蒿草間依稀見有爿土炕。探兒拿著手里的小镢一镢砍倒了地上干枯的蒿草,揀一些細軟的蒲草鋪在炕臺上,弄出一個歇息的地方。

風兒在蒲草上躺下來,仰頭見地畔上一棵歪脖子榆樹,枝葉正好遮擋在頭頂上頭-

風兒說:“看不見村里的土神廟了,離家可遠哩!”

“不打緊!”探兒還在收拾圍子里的地面?!斑@里柴禾多,摟滿筐子咱就回去。”

“該把咱的新地方暖一暖……”

探兒領會,撇了手里的镢頭,一撲撲在鳳兒身上,覺得鳳兒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我的奶子脹起來哩,怕是要往出流哩?!?/p>

“那我就吃?!碧絻毫闷痫L兒的衣襟,噘起嘴往上拱。

第二日,探兒在紅苕地里揀了幾個小不點紅苕,拿在老桑嶺土圍子里讓鳳兒打火煨著,自己在老桑嶺上盡揀干硬的柴禾往筐子里裝。

鳳兒又拿出家里帶來的小腰裙系在腰上,頭上頂著一塊帕子,在土圍子里煨紅苕,等探兒把柴禾裝滿了筐子,走進土圍子,鳳兒用一根棍子撥出灰燼里的紅苕,兩人坐在地上,敬讓著吃起紅苕來。

風兒說:“剛才來了大毛人哩!”

探兒吃一驚,站起來四下里張望。

“在哪里?”

風兒嘻嘻笑著說:“早走了。原來這圍子是大毛人的,大毛人領著他的婆姨來察看土圍子,他走進圍子,伸出鼻子四處聞聞,對婆姨說:‘哎呀!我聞見有陌生人的氣息哩!”

探兒又坐下來吃紅苕:“那你在哪里?”

“我藏在蒿草下面。大毛人把我找出來,張嘴就要吃我哩!”

“他咋沒吃了你?”

“大毛人的婆姨說,‘不要吃這個娃娃,她是我姐家的娃兒,以后就讓她在這里過活。”’

“是親戚哩!”探兒說。

“我對大毛人說,不要吃我,我的肉臊哩!外面有一個男娃娃,他的肉好吃,你吃他去!”

“我的肉也臊哩!”探兒說,“讓他吃常有功去?!?/p>

“大毛人的婆姨說,‘那個男娃娃是我二姐家的!’大毛人說,‘唉!說起來都是親戚,哪一個也吃不得,只得回家吃粗糠去。’領上婆姨走了?!?/p>

“他住在哪里?”

“住在老桑嶺深溝里,干牛糞底下的窯洞里,以后這圍子就是咱們的了。”

“那咱就放心住了?!?/p>

“這里真好!有柴禾,有樹木,溝里又有水流,可以做飯、洗衣裳。悄悄地住下來,不要讓人知道,也沒人欺負咱。我說給你聽,把咱大大媽媽都接過來一起住下!”

“等我把大大媽媽都接過來,和大毛人都認了親戚,咱就像過年一樣,天天吃好的。”

“新媳婦只管往炕上坐,比不得以前做毛頭女子,腿總是伸得直直的。以后學著盤腿坐炕,也是要緊事,好多針線活,要坐在炕上做哩!”

老命在家預備了一頓好飯請新人來吃。家里缺油少鹽,少不得在鄰居那里借一點。也掌來一個紅漆托盤,盤里油鹽醬醋,一應調料碟兒都收拾得精爽,搟好的雜面條一把一把都放在一個秸片兒上,鍋里的水也熱了,灶膛里煨著火,只等新人坐定了,煮個清水調雜面來吃。

“也讓大牛來吃的,怎不見來?”老命把新媳婦讓在了炕上,

“一大家子都在家里吃,才來時,我婆婆安頓我,要我叫你嬸哩,我只想叫你嫂嫂。嫂嫂莫要管她。我多時想問你一個話,總瞅不出空兒,這會兒沒別人,正好說一說。”

“等吃了飯,慢慢說來?,F在只咱兩個,隨你叫好了。”

“那時來串門的婆姨女子又多了,沒空兒說了?!?/p>

老命給灶膛里加了火,鍋里的水冒開了熱氣。“什么要緊話,等不得說?”

大牛媳婦坐在炕上,把要說的話再三斟酌。“不怕嫂嫂笑話,我有一個事不曉得,你說,夫妻就非要睡覺做那個事不行?”

老命沒想到她要問這個事,回轉神來便不由得笑了。

“嫂嫂要笑,我不說了?!?/p>

老命說:“那我正經說,成了人家媳婦,不想做也沒有法子,苦過了一兩夜,以后就不見得苦了?!?/p>

“可我夜夜都覺著苦!若不睡覺,做個夫妻,也就罷了。”

老命聽了,停了手里的活,半坐在炕沿上,一板一眼地對大牛媳婦說:“別人我不敢說,王家一門人,老小都是實心眼人,只知道下死苦掙家當,挑不出啥毛病來。大牛若有些小不是,咱做女人的,也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沓鋈ハ掳肷?,就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忍一忍,一切也就過來了?!?/p>

又去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禾,燒沸了一鍋水,將要往鍋里煮面條時,大牛媳婦急著說:“嫂嫂,先慢下鍋,我這會兒不想吃飯,面煮出來都粘了。我只想和你說說心上的話?!?/p>

“那也要等吃過飯?!?/p>

“我可不是作假,這會兒憋了一肚子的話,哪里吃得進去?就等探兒山上打柴回來,一起都吃!”

老命把手在腰裙上擦一擦,說:“那樣也好,等我再往鍋里舀兩瓢水去。”

大牛媳婦兩眼已盈滿了淚水?!吧┥?,你把門壓上,我想哭哩!叫人家聽見了笑話!”

不等老命言語,大牛媳婦已經一片兒倒在炕上,抽泣起來。

老命慌得把門閉上,上炕扶起大牛媳婦:“這是咋的啦,好好兒的?”

“我那好嫂嫂呀!你何時成了我的親嫂嫂,我可就像過年一樣歡喜哩!嫂嫂,你可知我的苦!可知我娘家的苦!”大牛媳婦已泣不成聲。

“妹子不要哭,”老命也慌作一團,“有話慢慢說。”

大牛媳婦緩一緩氣,才說:“嫂嫂,咱一家人都不知我哥哥在外面做的什么事!官府派的軍隊來,已在我娘家搜過兩次,說我哥哥是紅軍的人,在外面殺了人?!?/p>

“妹子小聲,”老命一驚,越發慌了,透過窗玻璃,看外面有無人來,“你哥哥咋成了紅軍的人?”

大牛媳婦搖搖頭?!拔腋绺绯鲩T在外,一年里也少見幾次面。官府的人不講理,家里沒搜出什么東西,就把我家大大押了去,等把人送回來,已整治得沒了人樣兒,睡在炕上,大小便都禁管不了。”說到傷心處,又抽泣起來。

“妹子呀!”老命抱住大牛媳婦,也哭成一堆,“你哥哥咋就不知道家里的苦?”

“有一天半夜,哥哥輕打著門兒回家來哩,見大大成了那個樣,跪在地上起不來。我大大見了吼著說,‘小子,快走!以后再甭進這個門,有朝一日我死了,也不要你披麻戴孝!’見哥哥還不走,我大大掙扎起來,把我哥哥前后窯打出了家門?!?/p>

老命長嘆一聲:“你出嫁時,他可曾回來?”

“哪里還敢回來!”

“我問得也憨哩!”

“哥哥在家,最是疼我,每次回家來,都給我買的可心東西……我也不知啥時再能見著我家哥哥!”

“遲早會見著的?!崩厦恢趯捨看笈O眿D,還是在寬慰自己。

大牛媳婦甩了一把鼻涕,繼續說:“我出嫁時,大大睡在炕上起不來,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孩子,大知道你還小,離不開爹娘,尋得這個婆家也不寬裕,可咱如今是叫花子招親,挑不得人,人不嫌咱就好哩!我也打聽過,王家老小為人可好哩,你到他家,也逃一條活命。記著要侍奉老小,好生過活’,我那可憐的爹爹呀!人都成那樣了,還記掛著這些事!”

“可憐呀!”老命跟著感嘆,“我見罷你家哥哥已有多時了,快把人模樣也忘了,妹子可知嫂嫂心里也難場!”說話時,眼里又垂下淚來?!澳侨眨铖R仙到家里來,說我和你哥哥不般配。起先我還做了飯招待他,想那侯馬仙瞎子一個,倒比睜眼的人吃得開,說紅說黑,都吃得各樣好飯,嘴里雖不剩幾顆牙,手里也撕剝得骨頭,挑得雞蛋,一樣也沒少吃!你今日一說,我才明白,侯馬仙是有能耐的人,他是聽得了什么風聲,想著脫開干系,也是為我著想,我哪里能想得到!心里難過,錯怪了他!”

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多時。老命擦了一把眼淚,對大牛媳婦說:“妹子,心不要忒急,你哥哥既是紅軍的人,也沒人敢小看了他,我聽說,紅軍個個武藝高強,都是有能耐的人,日后定有出頭的日子。你如今只把自己的日子過好,莫讓大大媽媽和你哥哥操心,比什么都強!”

“說得也是??扇缃窦依镏挥袃蓚€老人,大大又癱在炕上,沒人侍候?!?/p>

“這個不難,等我把家里安頓好,和你一起過去,多在老人那里走動走動,也忙得過來?!?/p>

又在大牛媳婦身上摸了摸,說:“妹子身上衣衫單薄,天涼了,該換件夾襖穿。”

大牛媳婦說:“倒是沒覺著冷,身上都穿著我出嫁時帶的衣裳,這里沒有預備的?!?/p>

老命說:“我還有件多余的,放在箱子里,等吃過飯,拿出來你穿上?!?/p>

“不要,不要。”

又聽見王大牛來在門外喚他媳婦:“這多時了,一頓飯還沒吃完?”老命重又在灶膛里加_r柴禾,捅著了火,鍋里煮出雜面條兒,撈在碗里,調著油鹽醬醋,看看大牛媳婦吃了,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引得大牛媳婦開心起來。

探兒總是遲遲才回來,把拾回來的柴禾打垛在院子里,再把家里的驢喂了,自己吃過了飯,就坐在一邊發呆。老命想著要問他有什么心事,探兒提前說:“周家那個長工太無禮,不讓人在周家的地里打柴禾,那柴禾是周家種出來的不成!”夜里,老命坐在炕上,就著油燈納一會兒鞋底,補幾件衣裳,看見兒子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對兒子說:“毛娃,甭把打柴的事放在心上,等哪一天遇見了厲害人,叫常有功吃一頓好打。這會兒好好睡去?!毕胫忍齑罄涞臅r候,打發探兒到他舅舅那里住一陣子,學一學算盤,再識幾個字?!疤旌貎霭褧?,花開水暖務莊農”,慢慢長大成人。這樣想著,覺得日子還有盼頭。

燈盞上一碗油快熬完了,老命還是沒有睡意。被窩里的兒子已經沉入了夢鄉,發出輕微的鼾息。這聲音真美啊!多少年了,無論哪一天有多難熬,夜里聽到兒子的鼾息,老命臉上總是會泛起笑影兒。

老命不知不覺便做起夢來。她看見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都笑盈盈地蹲在田野里,多少有一些奇怪。田野里開滿了一叢叢等待收割的大蜀薺花,羽毛華麗的鳥兒在花間啁啾跳躍,陽光恰到好處地照耀在天地間。但是,眨眼之間大蜀薺的花枝已經枯萎了,鮮紅的和粉白的花朵把自己藏在用花瓣做成的小小包裹里面,變成一些褐色的籽粒,等著明年舂暖時間再一次回到土壤中生長和開放。

父親和母親以及其他許多人似乎沒有特別的事情做,他們蹲在田野里一言不發,伸手摘下枯枝上的包裹,用粗糙的手掌搓碎了它,吹去了碎葉子,把一顆顆褐色的籽粒塞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成片的大蜀薺花被砍倒在田野里,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著花籽,花籽通過她那柔弱的腸胃,從她的身體里溜出來,很決又鉆到泥土里去了。

劉成出現了,隨隨便便地對她說:“把你的衣裳除了,讓我看看你的身體?!?/p>

“不行?!彼f,“我還沒有洗。”

“那邊有水,你去洗。”

“那可是一個井,我不能在井里洗澡?!?/p>

“那不是井,是一個水潭,誰都可以洗?!?/p>

“那我就去洗,”她脫了衣裳,跳進一個像井一樣的水潭里。水潭清澈透明,水溫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冰冷。她的身體被一種暖意和亢奮包裹起來。

一分鐘以后,劉成輕輕地敲響了她的門。老命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在水潭里還是在自己的家里。

老命點起油燈,披好了衣裳,開門把劉成讓進來。探兒還沉沉地睡在炕上。

“你先坐著,我把那頭的窯門開開。”老命取了鑰匙出了門,劉成也跟了出來。老命拿鑰匙去捅門上的鎖子,渾身一下子抖個不停,鎖子半天也打不開。

老命在窯里摸索著,端過一碗燈盞,點了燈。窯里有一點清冷。老命仔細地看了看劉成,他穿著一身舊單衣,頭發零亂,臉色蒼白,瘦削的身體微微地發著抖。

“你從哪里來?”老命問。

“從家里來?!?/p>

“還要去哪里?”

“義合?!?/p>

“家里……沒事么?”

“也只停了一小會兒?!?/p>

“我給你做點飯去?!?/p>

“我吃過了,這會兒不餓。”

“現成的雜面,不費事的?!?/p>

“什么也不要做,悄悄兒的,坐一坐就走。”

“這陣兒會出什么事?你做的事,你妹子都告訴我了。雖然驚怕,也不在這一陣兒。”

老命把炕上的鋪蓋卷抖開,扯過劉成往炕沿上坐了,又抬起他的腿,不容分說,脫了他的鞋子,把他推上了炕。

“情勢兇險。不瞞你說,我如今想要過安穩日子,已不能了?!?/p>

“也是。就吃一頓飯,悄悄睡一覺,天亮前你就走。”

“天也就快亮了?!?/p>

“那就吃一碗飯。走了,人心里也好過一點?!?/p>

老命就在燈上燃著一把柴禾,塞在灶膛里,鍋里倒了水,又在囤里舀出兩瓢雜面來。

“也想看一看我妹子,不知她人樣變了沒有,婆家待她可好?!?/p>

“哪里就能變了人樣兒!要不,我去叫她?”

“叫不得,驚動太大。我那妹妹年齡還小。小小年紀,就要侍候人家老小……”聲音哽咽起來,“我來時,順便把家里窗臺上一盆指甲花拿過來了,還有一袋米,都放在你家外面,往年這個時候,妹妹都用花兒嵌的紅指甲,躺在被窩里捧著手看,歡喜得啥也似……”

說到這,傷心不能言語。

“無故傷那個心!妹子在這里,一切都好?!?/p>

“那就是了,只盼她命好,走個好人家。”

老命快手快腳,已把雜面搟出來,正要往鍋里下,猛聽得外面大路上人聲言語,劉成跳下了炕,穿好了鞋,一口吹滅了燈,嘴里說:“不要在這時出事,連累了你。”

老命的心跳成了一疙瘩,出門到鹼畔上探了一探,晨熹中見是鄰家一個趕牲靈的男人清早起來打火上路。老命回身再要和劉成搭話,見劉成已跳出在外面,慌忙中把她的手捏了捏,悄聲說:“說不得許多!也想和你一搭里,可我享不了這個福,只得走了?!?/p>

老命還要說什么,已不見了劉成身影。回到窯里,心里七上八下。又留心著外面,想著他還能踅身回來。天亮后,出門去看,見一袋米,一盆指甲花,都放在外面窗臺上。

“你看見我哥哥成什么樣了?”大牛媳婦問。

“哪里能看得仔細…一”老命泣不成聲,“雜面下到鍋里,還沒等得吃一口。”

“哥哥辛苦……”

“我一時又想起來,”老命已哭成了淚人兒,“推他上炕時,見他穿的那鞋,都露出了腳趾頭,爛得沒了樣兒!我咋就想不到,做好的鞋讓他穿一雙去!”

“不是亂陣嘛!”

“我聽他說,要到義合鎮去哩!明日正是義合鎮集會,我提上一籃雞蛋,到義合鎮去趕集,再拿上兩雙鞋,看見他時,悄悄遞給他。天呀!這會兒難過死我了!”

“我和你一同去。給哥哥一張羊皮,讓他睡覺時暖和一點。看見哥哥時,又不能言語…··”

第二日,老命拾了一籃雞蛋,包裹里放了兩雙鞋,大牛媳婦卷了一張綿羊皮,都打捆好了,趕早行路,相跟到義合鎮去趕集。十五里趙家鋪,三十里義臺鎮。到了義臺鎮,從西街轉到東街,又從東街轉到西街,就這樣轉了有幾個來回,不見那人。又見河灘里一個騾馬市人頭攢動。兩人下了河灘去找,也未找到。再回到街上,趕集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倍?;@子里的雞蛋已被一個人追攆著,倒騰了過去,也不曉得塞過來幾個麻錢。又見幾個穿會戴銀的,吆五喝六,在街上橫行。原來左近的幾個包糧人,不敢下鄉去收租子,秋來只等在集市上,看見有大買賣,就上前勒苛起來,攪得人和牲口在集市上亂竄,躲逃不及的,被衙役們抓在一邊,任打任罰。

兩人又在鎮子上轉了幾圈,還不見那人出現,累得坐在街邊一個臺子上喘氣。臺子上邊正是一個茶飯鋪子,賣著滾熱的羊雜碎。老命對大牛媳婦說:“轉了這半天,你一定餓了,買一碗羊雜碎來吃?!卑彦X往掌柜的手里遞。大牛媳婦說:“只買一碗,咱兩個分著喝。”正說著,只聽見街上有入呼喊:“騾馬市上把幾個包糧的地主殺倒了!”

一些人趕著往河灘騾馬市去看熱鬧,更多的人從河灘騾馬市上潮水般地退回來。大牛媳婦顧不得吃飯,說了聲:“哥哥定在那里!”只管往河畔上去。老命追著說:“那里去不得?!苯质猩?,人和人只在一起磕碰。老命追上了大牛媳婦,拉住說:“快往回走,尋不得人了!”兩人躲著磕碰,往來時的大路上退去,遠遠地看見趕集的人在街市上亂著。

第六章

穿著長袍馬褂的周輔仁雙手拄著一條文明棍站在明間客廳里,渾身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

手里握著一條馬鞭的林連長,在客廳里來回邁著大步,釘著鐵掌的馬靴在地磚上敲出響亮的聲音。

林連長從茶幾上取過皮腰帶和腰帶上的盒子炮在腰間系好,準備離開周家大院。周輔仁見林連長要走,連下巴頦上的胡須都抖起來。

“林長官?!?/p>

林連長仍然一言不發。

“請林長官務必想想辦法!”

旁邊的趙管家從隔壁套間窯里端出一盤銀洋,放在茶幾上。

周輔仁對站在門口的林連長說:“這里預備了幾個茶錢,請林長官笑納,其他需要支用的,隨后送來?!?/p>

林連長轉身又坐在茶幾旁邊的太師椅上,看著茶盤里的銀洋,對周輔仁說:“不是林某人托大,實在是一件天大的難事。蔣總司令在南京調動50萬兵力圍剿贛南地區的中央紅軍,對各地的地下黨和游擊隊,總司令命令,‘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個’。自上次饑民進城以后,當地的共產黨長了氣勢,鬧紅的人突然像牛毛一樣多起來!貴公子是綏德地下黨的第一號人物,他身上背著多少血債?給縣黨部制造了多少麻煩?慢說你是鄉里一個小小的財主,就是縣長、專員的兒子,那也保不住!”

林連長動起火來:“你兒子是個政治犯,懂嗎?!把銀子收起來吧,這事我辦不了!”

周輔仁癱在了地上,鼻涕眼?目一起流下來?!傲珠L官定有辦法,不能看著我家破人亡……”

趙管家把周輔仁扶在椅子上坐下,林連長思慮再三,對周輔仁說:“我林某人豁出性命,也只能保你周家大院無事,至于你兒子周超,若是給抓起來,那就是死罪!天王老子也保他不了!”

林連長從椅子上挺起身,腳上的馬靴踩出一路的響聲,出了周家大院。周輔仁叫管家把銀洋包起來,又多加了兩根金條,跟在林連長身后,把裝銀洋的包裹拴在了馬鞍上。

守備營營長張建南派密探查訪到了特委的行蹤,別動隊到三十里鋪周家大院抓捕周超未果,把周家上下人丁都捆綁起來,準備押進城里審問時,被隨后帶兵趕來的林連長攔住,由林連長做保人,把周家一家老小保了下來。周掌柜才知兒子周超是紅軍的人。

周掌柜設宴款待了林連長和別動隊的人,將出銀兩送走了別動隊,自己備馬進城去察看鋪面,探聽兒子周超的消息,一看鋪面已被軍警查封,兒子和店鋪的管賬王先生都不知下落,周掌柜當時跌坐在店外臺階上,半天站不起來。

那時,蔣介石的50萬兵力正在贛南一帶展開對中央紅軍的第五次圍剿,在陜北,由國民黨第八十六師師長、陜北鎮守使井岳秀部、第八十四師師長高桂滋部、山西軍閥閻錫山部對陜北紅軍實施第二次圍剿。井岳秀部由北向東,高桂滋閻錫山部則渡過黃河,濁浪似的由東向西席卷而來,展開地毯式的清剿行動,高桂滋的師部就駐扎在綏德城。

事前,井岳秀把駐扎在各縣的兵力進行了重新部署,在綏德的兩個營都化整為零,分散在各個村鎮和官道站口把守。

林連長要“豁出性命保周家大院無事”,自己就主動跑到守備營長張建南那里,請求在三十里鋪駐扎。

周掌柜讓義子常有功帶人把馬店的客房打掃出來,暫時不向村里透露林連長進駐三十里鋪的消息,以免引起口舌。林連長的一半隊伍打起了鋪蓋卷,扛起槍向三十里鋪進發時,先有一個人提前幾日回到了三十里鋪。

從前靠馬店謀生、在村子里打油餅的紅眼馬五,自從周家馬店事件發生后,沒了營生,只得拉了一條打狗棍,向東到黃河沿岸討吃活命。一日回到三十里鋪村,在自家破窯里點火取暖。節令已近春天,山里向陽的地方已是暖融融一片,背洼里依然殘留著冰雪。馬五在自家灶膛里點起火,煙囪外面遇著暖流,濃煙一點也送不出去,都從自家窯洞的破窗子流出去,又冒起在半空里。

村子里出去的人,多半是再也回不來了,馬五回來了。

春寒凍不消,人們大都閑在家里,聽說馬五回村了,大家都歡喜著去看馬五。馬五在外面沿門乞討,把世態人情經歷了許多。有些事,在一般人眼里是大事情,在馬五眼里也都是尋常事情,馬五就把尋常事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給眾人聽。

“從前咱村里一個媳婦吃雞蛋,連蛋殼一起吃哩,人都覺著稀奇,不見外面人吃人,那也沒啥稀奇的。”

有人問:“你見過人咋個吃人?”

馬五不在意地說:“義合往東有二十里,是路家洼大山,再過幾十里就見了黃河……都說,‘不見黃河心不死,’見了黃河就死心了,天底下到處都一樣,哪里的日子也不好過?!?/p>

“你且說人吃人?!?/p>

“路家洼山路也是官道,那天官道上死下一個大女子,白自胖胖的,無有主家,有人就把她拖在僻靜處,屁股上砍下一塊肉來烤著吃了?!?/p>

“多大的女子?咋不把她奶割下來蒸著吃!”有人玩笑說。

馬五不高興地嘟囔:“砍哪兒不是砍!非要砍人家那個……屁股上的肉瓷實,耐吃!”

“三十里鋪也就你馬五吃得……”

馬五大了聲說:“娃,今天你有一口吃的,說得行人,明日起來餓你十天半月,你也虎狼一般!”

大家都一片聲嘆息,認同馬五說的道理。

馬五得了勢,更有了說話的精氣神:“再給你說個理法……若不是那個,我也不回三十里鋪來。黃河那邊開過來的軍隊,跟鬧蝗蟲也似,那才叫硌疹哩,進了村,怕得男人藏洞子,怕得女人們都尿褲子?!?/p>

大家都噤著聲聽馬五說。

“軍隊把村子一個個圍成鐵桶,一個村最少殺一個人,大都用鍘刀鍘下腦袋?!?/p>

“還沒聽說?!?/p>

“不幾日也就到咱這里了。慢慢讓你看到!”

“隨便殺人,也該有個說法?!?/p>

“做了不該做的,說了不該說的,拉出去就鍘,這個就是理法?!?/p>

“這兩日官路上不讓行走倒是真的,趕牲靈的人往東到了趙家鋪,都給擋回來了。”

有人把點著的煙袋遞在馬五手里,馬五圪蹴在地上抽著煙袋,繼續說:“路過到了村里的,也都管著不讓走了,多虧我是個叫花子,無人搭理咱?!?/p>

不到一兩日,從北路來逃難的人,到了趙家鋪,都被擋了回來,在三十里鋪土路上躑躅,敘說北路井岳秀的隊伍逐村清剿紅軍,把無辜的百姓也殺了不少。逃難的人走投無路,不知該竄向哪里。

賣綠豆涼粉的老王頭和賣蕎面碗坨的老趙頭是村里的兩個小心人,先會在一起商量如何逃難躲災,各家祖上都在土神廟山上留有幾孔破窯洞,草草打掃了一下,把老小和口糧都搬到山上去了。老命和探兒思謀著去投探兒大舅家,又想著他舅那里這會兒也不無事端,說不定路上就被人攔擋回來哩。聽著探兒的話,老命和探兒去看崖洼上一個串山洞,洞里塞的都是周掌柜家喂牲口的麥稈兒。探兒指著串山洞說:“這里只怕連王四叔家也盛出來哩!”

老命嘆著氣說:“我娃憨哩!這里盛不得人,人在溝里一眼就看見了,一搜就搜出來了。”

探兒指著山上說:“往老桑嶺去,那里有盛的地方?!?/p>

會著王四一家人,王四已讓兩個兒子在老桑嶺陽畔上挖了兩個山窯,想著能容納自家和老命一家。又不知道該在何時躲逃。王四嬸卻還想著那些隊伍或許掉頭走了別處,或許繞開了三十里鋪,把三十里鋪放過了手。

隊伍幾時進村?該在幾時去山窯里受罪?誰也說不上來。王四讓兩個兒子出去探聽消息,兩個兒子戰戰兢兢在村口大路上轉悠,見到的人都和自己一樣,沒頭蒼蠅一般。大路兩頭已少有人來往,一陣風沙從大路西北吹過來,仿佛砍殺的隊伍糾結而來。

村里一些人仍然聚在紅眼馬五的破窯洞里聽馬五悠閑自在地說話,想著馬五那里也許有神靈護佑,能避開一切兇險。

“周家馬店要辦大事哩!”馬五抽著別人遞過來的煙袋,臉上掛著消閑的、迷戀的神情,身上穿的是家里所有的長長短短的破衣爛衫。

“常有功在馬店里新起了爐灶,支起了一口大鍋,豬羊肉都剁碎了,”說到這里,馬五噙煙袋的嘴咧開了笑,涎水也從嘴角流了下來,“就在今兒黑里,辦大事哩!”

“什么大事?”

“隊伍要來哩!”

王四的兩個兒子回到家里,對家人說:“周家馬店新起了個爐灶,已把飴餡床子也支起來了,不是隊伍要來,又是什么?”

王四急著說:“早晚躲不過這一難,快相幫著做一口飯吃,吃完了都到老桑嶺躲著去,也叫你老命嬸子知道,多做一點干糧帶上?!?/p>

吃過了飯,老命烙了幾張大餅,包在籠布里,卷了一條氈并日常鋪蓋,捆扎起來,讓探兒多穿些衣裳在身上,又把家里安頓一番,把雞都圈在家里,地上撒了幾把豆子,把豬羊都圈進欄里,多放了草料泔水在槽頭上,驢圈里牽出驢來,把鋪蓋卷并幾個包裹拴綁在驢背上。老命還要做點生活時,王四已在門外催促上路,老命只得和探兒牽著驢,和王四一家子往山上走。繞過了土神廟,上了老桑嶺,那時日頭已偏過了西山,夜幕慢慢從山根下圍攏上來。

王四嬸一路倒照著村莊,對相跟的人說:“說不定我那當兵的兒也回到村里來了,可不要殺人放火?!?/p>

王四兇巴巴罵道:“這個老不死的!我兒在內蒙地界當兵,平日里最良善的一個人,咋就跑到家里來殺人?”

王四和兩個兒在老桑嶺地畔上開了一條雞腸小路,路下崖頭挖了兩個山窯,把一大家人分開安排在兩個山窯里,再要老命和探兒擠進來時,哪里擠得進去?探兒指著一處凸出的地畔說:“那里有盛的地方。”正是和風兒兩人在一起“過日子”的土圍子,已讓探兒搭起了茅草頂,上面壓著厚厚的土,四周也都遮蓋得嚴實,圍子里依樣兒有個炕臺,地上墩了一個土爐子,老命進了土圍子,看著稀奇。探兒把驢趕到老桑嶺深溝里,見一處地方滲出水來,探兒放出長長的韁繩,把驢拴在一棵樹上,任其吃食。自己爬上了地畔,娘兒倆一起遁在土圍子里。

夜來,大牛媳婦突然哭叫著要下山去看她的爹娘,被王家兩個兄弟按著,又被老命勸阻著,把大牛媳婦讓進土圍子里,隨后鳳兒也點一個小火枝走過來。探兒在土爐子里點起了柴火,土爐灶上蓋著一塊石板,上面煨著幾個紅苕。老命在炕臺上鋪了些柴草,抖開了鋪蓋被褥。四個人裹著兩塊被子坐在炕臺上,老命和大牛媳婦在黑暗里唏噓不已,這一個卻還在安慰另一個:“等過了這兩日,咱去安頓你爹媽,再去打探你哥的消息?!?/p>

等到林連長帶兵來到了三十里鋪,村里的人大半都躲出了村子,連地畔上的串山洞及土神廟里都藏了人。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殘、脫不開身子的。常有功初時還按周掌柜的吩咐,把馬店的客房收拾出來,把馬棚的糞土清理干凈,又在伙房里新起了鍋灶,預備安頓林連長的隊伍。隨后見西北方向往東逃難的人,都被趙家鋪的隊伍擋了回來,強行過了趙家鋪站口的,被士兵當場開槍打死了。踅回來的人都四處逃竄。逃難的人證實了一件事:隊伍進了村不分青紅皂白,非殺人不可。不過一兩日,連本村的人也走了大半,這時連常有功也著了慌。

常有功向周掌柜交代了馬店一應事項,要和村里人一道逃到山上去。

“孩兒有甚不如意的?”

“干大有林連長自保無事,卻不知那些當兵的都不講理,把不相干的人也拉出去鍘了。三十里鋪把人都走光了,剩下的人該誰去頂死!我到山上躲一躲去?!?/p>

周掌柜惆悵起來:“孩兒不要聽外人亂說,自古跌打損傷都有緣由,天打雷劈都有因果,何況官軍征討,各有對頭,哪里就沖著老百姓來!再說還有林連長的隊伍在這里駐扎,保周家無事,也保咱三十里鋪無事!”

常有功說:“難說,外面來的兵各有其主,林連長也難按壓。官兵在東西兩頭的村子已把人殺了不少!腦袋只有一個,性命只有一條,干大能保我無事?”

周掌柜一時語塞,長嘆了一聲又說:“就算我周家待別人不行,也沒待你有功不好,節骨眼上,家里上下人丁沒一個要走的,偏你有功要走。也罷,若再無甚心事,要走便走。”

常有功腦筋靈活,轉過話來說:“我在牢里任殺任剮,也都頂過來了……”

“孩兒只說哪兒不如意?”

常有功擠出兩顆眼淚:“干大待我不薄,只恨我出身苦寒,家里無依靠,祖上無田無地,眼看一年大出一年,也沒人來提親事。村里王大,只會掄幾下大錘,一杠子再不能打出一個屁的人,也娶得一房好媳婦,想來心里麻煩?!?/p>

周掌柜忙問:“孩兒,你是相好了誰家的女兒?”

常有功抹著淚說:“若是大干做主,我娶他王四家女兒,也不辱沒了她家?!?/p>

周掌柜難場地說:“別的事好說,王四和我周家沒人情,又為那幾畝水條地,說我虧欠了他,多時和我過不去,偏你又相中了他的女子。有功,這事我記在心里了,咱從長計議,總要水到渠成才好?!?/p>

常有功聽了,破涕為笑:“干大恩重,我常有功今日被官兵拉出去鍘了,也心甘情愿!”

“說哪里話!”

等常有功下午領著人在馬店伙房里燴出了羊肉粉湯,和好了面等著下鍋,林連長也帶著隊伍趁夜進了村子。周家馬店里燈籠火把,霎時熱鬧起來。常有功系著腰裙,抖擻精神,一聲聲使喚著人,在馬店客房里安下桌凳,各炒了三五個葷素菜和一壇酒都放在桌子上,撒開了碗筷,請林連長等客人入席。林連長的隨從并隊伍也有三、四十人,鬧嚷嚷都尋著座位坐下。周掌柜依著林連長的意思,把南川的牌友和粉頭也叫過來幾個,陪林連長一起入席,一時間觥籌交錯,行令猜拳,把馬店的客房掀翻了似的。

老命他們裹著被子在老桑嶺土圍子的炕臺上打盹,后半夜聽到毛爐在溝渠里叫喚,把老命等四個人驚擾醒來,老命打著呵欠,對眾人說:“驢拴在家里,怕遇上張明祖那樣的給殺了,跟著拴,在溝渠里,這會兒只怕讓禍害給撕剝了?!?/p>

大牛媳婦說:“都說老桑嶺有禍害,多時沒見著?!?/p>

鳳兒嚷著要撒尿,老命見土爐子里還有余燼,讓探兒點了一根樹枝,照著風兒出了土圍子。老命只怕風兒跌腳滑到溝里去,叫鳳兒手里捉一根棍子,讓探兒拉著,卻不知風兒和探兒可以在土圍子周圍閉著眼睛行走。鳳兒在外面凈手,一邊問探兒:“啥叫禍害?”

探兒回答:“就是狼和大毛人那些?!?/p>

“大毛人和咱結著親哩!怕他咋個!”

探兒嘿嘿笑著說:“大毛人也和驢結了親!”

兩人回到土圍子,大牛媳婦也要凈手,出了土圍子,見外面冷地里漆黑一團,不辨天地,伸出腳去探路,卻探不到地面,縮回了腳,進了土圍子說:“罷了,不去了?!?/p>

老命指著圍子角落說:“就去在那里,用土埋一埋?!?/p>

大牛媳婦連聲說:“不去了,不去了,像個甚樣?”

老命說:“等我先去罷。”讓探兒牽著手,戰戰兢兢到外面凈了手。又幾只手拉著大牛媳婦去凈手。

老命在土圍子里靜聽了一會兒,說:“聽不見驢叫了,讓禍害吃了。”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驢在溝渠里叫了幾聲,老命噓了一聲說:“毛驢還活著哩!”

這時土圍子里的寒氣一陣強似一陣,幾個人哆哆嗦嗦裹在被子里,再不能入睡。

天明時,老命他們鉆出土圍子,王四和兩個兒子也都從土窯里鉆出來,渾身上下扛著土渣子,個個愁眉苦臉。一起爬上老桑嶺山道上,抬眼望時,見山道上遠遠近近游移著人影兒,一時慌了手腳,仔細一看,那些人都是周圍村子里上山逃難的人,一夜不知躲在哪個旮旯里,這時都青著臉皮,扛一身土,失了魂似的在山上游走。

逃難的人漸漸走在老桑嶺土洼子上面,有裹著被子的,有扛著氈卷的,住了腳,伸長脖子,往洼下覷看,和王四及老命等人搭句話,知道洼上再無處住人,又蹣跚腳步,被一陣風沙卷著往別處去了。

王大牛指著扛氈卷的后背說:“那人昨夜里睡在一條溝渠里,鉆在氈筒里過了一夜;今兒起來受罪不得,適才說白天也還躲在山里,夜里潛回村子里去?!?/p>

王四接住說:“少說夜里無事!張明祖就是夜里捉的人,哪里能得消停?”

老命小聲對大牛媳婦說:“咱那土圍子,也還能擠兩個人進來?!?/p>

大牛媳婦說:“擠兩個女人還將就,若是擠兩個男人,哪里能行?”

太陽漸漸高起在天上,風卻挾裹著沙塵,一陣一陣在高山上吹過。又有一個人臃臃腫腫、跌跌爬爬走到土洼跟前,卻是一個年輕女人,渾身纏著裹著,懷里還抱著一個吃奶的娃娃,見了眾人,未及言語,先哭泣開來。

老命接過女人懷里的娃娃,讓女人在地畔上緩一口氣,見裹在被子里的娃娃只有幾個月大,對那女人說:“你這個樣子,不躲也罷了,小小的一個性命在襁包里,哪里能受了這個罪!”

那女人哭道:“大姐姐不知,隊伍已進了村子,在村里殺了兩個人,又把我男人拉去帶路,也不知是死是活。隊伍一回回進門來糟蹋人,死活只好躲出來再說?!?/p>

老命問:“殺了兩個什么人?”

那女人有氣無力:“也是兩個相識的,白天在山上砍樹頭,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指認出來,許是想著逃跑,隊伍一陣亂槍把兩個都打死了,隊伍拉著腿,把尸體拖回村里來?!?/p>

老命抱著孩子,大牛媳婦和風兒扶著那女人進了土圍子,女人說不盡的犧惶,流不完的鼻涕眼淚,孩子漸漸在襁包里哭鬧開來,那年輕女人一層層解開自己身上的衣裳,從老命手里接過襁包,撩起自己身上最后一層貼身衣裳,露出兩個大奶子,往那娃娃嘴上堵去。

老命和王四兩家人各都拿出自家做的干糧,和那年輕女人都吃了一點,又倒手遞著一碗涼水,都喝了幾口。探兒和風兒在溝渠里看了一回驢,撿了一些柴枝回來,圍子里的老命和大牛媳婦都安靜著,讓那年輕女人哄著懷里的娃娃睡覺。王家的兩個兒子止不住困倦,趁著日頭,在山窯里藏著頭露著尾睡了。

“媽拉巴子!”林連長一早上在三十里鋪周家馬店拍桌子罵人,“三十里鋪人都死光了嗎?”

林連長指著在馬店伙房門口端著碗吃飯的馬五,問常有功:“除了這些個叫花子,三十里鋪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常有功小心地回答:“林長官不知,三十里鋪的人都膽小怕事,見來了隊伍,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媽拉巴子!”林連長又罵了一句,指著常有功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林某人駐扎三十里鋪,就是要保你三十里鋪無事,為何不見多少人來送一個人情!都是些王八鬼孫子!”

“是是是……”常有功渾身哆嗦。

“是什么!把人都給我找回來!”

常有功諾諾連聲,縮著脖子去見周掌柜:“干大,不好了!林連長發了火,要見三十里鋪的人?!?/p>

周輔仁慌慌張張到了馬店,見林連長氣沖沖地在馬店客房里轉圈子,近前低聲說:“林長官,我這里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罷了!”林連長一揮手,“周掌柜,你也是這一帶的保長,這村里到底有多少共產黨?若是平頭百姓,為何都躲起來不見人?”

周輔仁回答:“多兒連一個都沒有?!?/p>

“我看躲起來的都是共產黨和他們的家屬,我的隊伍也不能閑著,抓起來統統斃了!”

周輔仁和常有功互相瞅瞅,不知如何是好。

周輔仁對林連長說:“林長官言重了,村里都是平民百姓,沒見過大世面,一見到隊伍就躲起來了。也不用找他們,山上沒吃沒喝,又冷又餓,早晚就回村了。”

林連長憤憤地說:“周掌柜仔細著,共產黨和鬧紅的人一個也不準跑掉!國軍八十四師的高師長,至今還記得當年在義合營房里當師長的面砍過一個軍士的姓劉的小子,師長親口交代,這些人決不會安分守已,一定要抓起來嚴辦。你我都要仔細,做出個樣子,也好給上面一個交代!”

“好的,一定照辦!”周輔仁又想了想說,“高師長親口說的那人是不是叫劉成?”

林連長說:“正是。”

周輔仁曾聽常有功說起過,鄰村一個后生曾在義臺鎮營房里刀砍了一個軍士,被侯馬仙給老命說合,名字就叫劉成。

“林長官記錯了,姓劉的不是這村里人氏,”周掌柜又瞅一眼常有功說,“把事情給林長官說清楚?!?/p>

常有功躲不過去,只好說:“姓劉的叫一個瞎子說媒,和這村里一個女人相好,可后來又沒說成事。”

“反屬,反屬!”林連長高聲叫道,“先抓起來審問!說不定能查出姓劉那小子藏匿的地方,這可是件大事情!”

周掌柜和常有功又一次面面相覷,還是常有功遇事機靈:“林長官說得是!只是那女人家里再沒個主事的,只窮得拔鍋賣風箱,聽說多日前拄了根棍子到外面討吃去了,兵荒馬亂,也不知死活!”

林連長急著問:“那個說媒的瞎子在哪里?抓起來問一問?!?/p>

周掌柜和常有功都不言語。

“瞎子也走了不成?!?/p>

常有功回答:“瞎子也不是這村里的,早晚路過,拿來問一問?!?/p>

“可氣!”

林連長拉了一條凳子,把一只腳踏在上頭,叫了一個通信兵,下令說:“叫弟兄們在大路上設卡,嚴加盤查過往行人,把可疑的人都抓起來,讓弟兄們都放機靈點,不要誤了大事!”

一天下來,也抓了幾個過路的人,都關在一間客房里,又過了一天,抓的人多了,一起都圈在駱駝圈里,著幾個兵士端槍看著。

麥子及其他糧食從周掌柜的糧倉里過罷了秤,搬在碾磨房里,常有功打發人去推碾子拉磨,造米造面。菜蔬都從附近人家菜窖里取來,一天做一只羊和半拉豬,另外給林連長燉一只雞。

常有功早起晚睡,日夜不得消停,兩天下來,已累得拖著腿走路,趁著到附近人家菜窖里剜菜,想找個地方歇一歇。揭開了虛掩的菜窖蓋板,里面一股熱氣和著生菜的味道撲面而來?!斑@里暖和,又無人打攪,可以躲一躲?!鄙焱韧镢@時,里面早有一個人睡在那里,常有功也不管那人是誰,踢了一腳說:“騰個地方,我也仰一仰?!蹦侨藙恿藙樱岄_一點地方,常有功再連眼皮也抬不起來,往地窖里一滾,和那人一起發起鼾來。

常有功在地窖里偷懶,馬店里的幫手多半都找地方歇著去了。剩下的人不是找不著東西,就是找不著做法,都一迭聲喊叫:“常有功哪里去了?”到處找常有功不見。常有功在菜窖里睡了一覺,爬起來剜了幾顆菜,往馬店里走,正遇馬店里的幫手前后村喊叫常有功。

“死人哩?”常有功罵道,“一時不在就哭喪個沒完!連魂都跑不了。”要干活時,馬店里并無幾個幫手,自己反倒去嘶聲別人,到后來連聲音都嘶啞了。

關在馬店駱駝圈里的人,一夜下來,都凍僵了手腳,一起喊叫冷,眼看連飯都沒得吃,都不顧喊冷,只顧喊餓。常有功給關起來的人送飯,也只能送一點剩湯剩菜,和泔水不差兩樣。內里有認識常有功的,問他:“有功,我們犯了甚法?圈在這里凍不死,也要餓死!”

常有功回答說:“就這個吃的,也比我在城里的大牢里吃得好!你還敢問自個兒犯了甚法,我在牢里連這個都沒敢問,照樣被打得一身爛?!?/p>

被關起來的人,內里有一個年歲又大、行動又不方便的人,起先大家還有良知,一起關照他,遞給他一口菜湯喝,后來連菜湯也少了,一送過來便被手腳快的人搶著吃了,哪里還顧得上別人!第三天,那人一頭倒在駱駝圈里,渾身冰涼,只出的氣,沒進的氣。

兵士把那人抬到馬店客房里,叫一個支差的給灌了些湯水,一時緩過氣來。

林連長走近前看了那人一眼,對兵士說:“這人是個瞎子!”

兵士把常有功找來,林連長指著那人問:“這個人是不是說媒的那個瞎子。”

常有功仔細看了看睡在炕上的人,愣了一下,那人就是侯馬仙,連常有功也不知道侯馬仙什么時候被兵士關進了駱駝圈。

常有功如實回答:“是他。”

兵士把侯馬仙從炕上拉到了地下,侯馬仙餓昏了頭,立腳不穩,一跤跌在地上,兵士起一腳,踢在侯馬仙肋骨上,疼得頭上冒汗,在地上打滾。

林連長背著手,在侯馬仙身邊走來走去:“一個瞎子,管給紅匪說媒,也管給紅匪通風報信?!?/p>

侯馬仙知道遇見了不講理的,忍著疼,大聲說:“但是個男女,都該個媒人說合,也犯了王法不成!”

林連長阻止了兵士的拳腳,一字一板對侯馬仙說:“一個月前,一伙紅匪在義臺紫臺山上秘密開會,駐軍得到了密報,前去追捕,現場只看到一個瞎子,又被那瞎子說錯了路線,連一個影子也沒抓到!那個人若不是你,還會是誰?”

侯馬仙道:“天底下也不止我一個瞎子,瞎話都留著讓睜眼的說?!?/p>

林連長反而嘿嘿地逗著侯馬仙:“聽說你也是一路神仙,算一算你的死期是哪一天?”

侯馬仙并不怯懦:“古來冤死的、枉死的知有多少?算有何用!早晚難逃一死,省得活在世上受罪!”

“共產黨真有能耐,連一個瞎子都調教得這么有骨氣!”林連長看著兵士從駱駝圈里拿過來的三弦袋并板兒镲兒,對侯馬仙說,“你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不是公務纏身,真該好好聽你說幾本書……你倒是說說,共產黨和國民黨哪家好,哪家不好?”

侯馬仙也是個剛烈性兒,遭此大難,又受了內傷,心里已磨著一個死,哪里還管他該說不該說:“從前李白成起兵反朝廷,所到之處,老百姓都傳說,‘跟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不納糧’,休說誰家的隊伍,凡是不從老百姓手里要糧,給老百姓一口飯吃,留一條活路,就是好的……”

“媽拉巴子!”林連長發了火,“不納糧朝廷喝西北風去!你鼓動造反,蠱惑民心,說的都是共產黨的鬼話,還說自己不是替共產黨做事?”對兵士吼道:“快把他關起來!今天揪出這個硬頭貨,對上頭也算一個交代!審一審,駱駝圈里還有沒有硬頭貨了?”

從黃河東岸開過來的隊伍兵分幾路,由東向西席卷而過。林連長駐扎三十里鋪的第三天,負責在東區官道沿路清剿的一撥隊伍開到了三十里鋪。隊伍押著一群捆著綁著的人,并未在三十里鋪逗留多久。林連長通知了周掌柜,讓常有功提前預備了酒菜,東面開來的隊伍用過了酒飯。從林連長那里接管了押在駱駝圈里的一千人,繼續沿官道向西走去,林連長把侯馬仙提出來,單獨向—個軍官作了交代。

“他媽的!都是一群叫花子……還拉著一個瞎子,如何走路?”

那個軍管皺著眉頭,還未走出三十里鋪,過去把侯馬仙拉在路邊河畔上,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對侯馬仙開了一響,侯馬仙一頭栽到河灘里。

第七章

老桑嶺上的山路,由東向西延綿四五十里,它從東邊山區一個村莊的山腳下發端,與川道上的官路相同走勢,道路蜿蜒崎嶇,起伏不平。至三十里鋪一帶山區漸高漸凸,向西又漸低漸陡,直到出了一條溝,與官路連接。山嶺周圍溝壑縱橫,山巒連綿不絕,中間又衍生著許多山間小路,勾連著東區的一個個村莊,一戶戶人家。

從黃河東邊開過來的剿共隊伍,幾日來,已經逮捕和槍殺了不少人,但特委的領導人和游擊隊的骨干分子并未抓到幾個,也未搜出一槍一彈。國民黨第八十四師師長高桂滋向部下訓話,下令讓一部分隊伍進山搜捕躲藏起來的共產黨游擊隊,務必要找到游擊隊的骨干分子和他們的槍支彈藥。進山的隊伍也有三、五十人,由一個大胡子老兵號令著。隊伍在村莊里吃過了早飯,各人又帶足了干糧,一部分兵士還在行軍水壺里裝了些高梁酒,預備在路途喝酒解乏。大胡子老兵叫一個高大個兵士在前面領路,那高大個兵士身上的軍服又短又小,褲管和衣袖都半截吊在身上,又比別人少了一件軍大衣,袖著手,畏畏縮縮走在前面。兵士都穿著棉衣棉褲,扎著皮腰帶,外面又罩著一件棉大衣,肩上掛著槍,從村莊山腳下上山,往老桑嶺方向進發。村莊里,些少老人孩子看著他們慢慢往山坡上爬。一個老人手搭涼棚望著隊伍的后背,鼻子和眼睛愁苦地擠在一起:“這下又好了,又無事了。大肚漢馬學榮把隊伍帶上走了?!?/p>

有好些日子,馬學榮吃不到一頓飽飯,餓得昏頭昏腦,天天嘴里吐酸水。虧得一個在本地招了上門女婿的火頭軍看顧他,把他介紹到林連長的連隊里當雜役,平日只在伙房里、馬廄里當差,也替人站崗放哨。圍剿開始時,林連長看他是本地人,打發他到山西開來的軍團里去帶路。

馬學榮把隊伍往山上帶,才爬了半截坡,兵士已累得不行了,只把槍桿子杵在地上喘氣,七、八個兵士都把槍塞給馬學榮拿著,馬學榮把槍用槍背帶纏做一捆,扛在自己肩上。圍剿隊的伙食比林連長那里的伙食還要好出許多,連日來,馬學榮和八十四師的圍剿隊一起吃著大肉白面,有時還能喝到幾口高梁酒,肚皮撐得又大又圓,身上的力氣又添了許多,干活時只管咧著大嘴歡喜賣力。

隊伍勉強又行了幾里地,看看前面山路上有幾條人影子,趕又趕不上,喊叫開來,那些人早在溝洼里逃得無影無蹤。兵士都穿著棉衣,又外罩大衣,一行走便臭汗淋漓,歇著時,只一會功夫,又被山上的朔風吹著,渾身便一片冰涼。璉日在山溝黃土里行動,已吃不消了,今日又被派遣上山,苦焦難當,當時都罵罵咧咧歪倒在山路上。

大胡子老兵也和其他兵士歪倒在一起,望著眼前層層疊疊的黃土山巒和一陣陣打旋的黃風,大胡子老兵也愁上心來:都是這般大山,哪里剿匪去?莫說游擊隊是散兵游勇,來無蹤去無影,就是有千軍萬馬埋伏在山里,也絕難找到他們,又哪里去找他們的槍支彈藥?

大胡子老兵看到身邊不遠處有一條大溝,溝畔上禿樹叢生,圪針勾連,大胡子老兵把馬學榮叫過來,喘著氣說:“這條溝看著隱蔽,容易藏人,你下去看一看?!瘪R學榮望著那條溝,咧著大嘴對大胡子說:“這條溝太深,一天也走不完。再說又無路,下去就上不來了?!?/p>

大胡子老兵從腰里拔出一個手榴彈,遞給馬學榮說:“投下去看一看動靜?!?/p>

馬學榮接過手榴彈,想也沒想就把它扔到了深溝里。

“他娘的!”大胡子老兵仰躺在坡道上罵,

“你連引線都沒拉就投出去了!井岳秀的兵都是他娘的飯桶,真給國軍丟臉!也害得老子們從山西趕過來受罪!”大胡子老兵又從腰里拔出一個手榴彈,自己擰開了手柄上的安全蓋,坐起身來,拉著了引線,把滋滋冒煙的手榴彈用力往深溝里扔去。

“轟窿”一聲,深溝里炸起了一團塵煙。

老桑嶺土圍子里擠了一個帶孩子的女人,孩子在土圍子里日夜哭鬧不休。

第三天傍晚,孩子不再哭鬧了,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個發臭的襁包里。母親的眼淚和奶水一起都流干了。母親搖晃著襁包里的孩子,聽不到一點聲息,自己便干嚎了兩聲,對老命和圍子里的人說:“娃怕是不行哩?!?/p>

另一頭的土窯洞里,著了寒濕的王四嬸心口子痛得昏死了好幾回,這肘也禁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老命在土圍子里點了個火,照了照襁包里的孩子,老命想說什么,但是她的兩片嘴唇卻粘連在了一起,半天扯拉不開。

那女人又啞著嗓子干嚎了兩聲。

“你不該上山來,”老命舌頭尖舔著嘴唇說,

“娃娃受不了這個罪。”

那女人應了一句什么。

“你還小,不要心急,等日子安穩了,再生幾個娃娃,用不了多久,也就一般大了。”

“說哪里了!說哪里了!”那女人一聲接一聲千嚎,“我娃好好兒的!身上還熱乎乎的?!?/p>

“好好兒的!”老命隨應著說。

就在這天中午,老桑嶺山路上仍然有逃難的人來來去去。老命和王四兩家人都把從家里帶來的最后一點干糧和飲水分給了大家,那婦人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手里的一點糕餅,喝光了一碗水之后,急急地扒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兩個奶子,兩只手用力地擠捏著,將一滴滴奶水擠進孩子的小嘴里。孩子握著小貓爪似的兩個拳頭,在襁包里撲騰。

“我要回村去哩!”那女人愁眉苦臉地說,

“躲過了隊伍,躲不過饑餓。把我餓死了,也不能把娃娃餓死。”

“回去吧!”老命也勸說,“荒山野嶺,連大人也躲藏不住了,何況這么小的娃娃。隊伍一來,大家都憨了,傻了,只想著往外跑,跑出來也沒有活路啊!”

那女人裹好了頭巾,抱起襁包里的娃娃,立馬從土圍子里走出來,往山路上爬去??墒牵呀洓]有力氣爬坡走路了,掙扎了幾步就拔不動腿了,心一急,襁包里的孩子從手里滑落下來,差一點滾到山溝里去。

王四的兩個兒子把女人攙扶到山路上,遇見一個相識的人,對女人說:“回去不得,隊伍在村里設卡,一時走不了。再說,家里的糧食也被隊伍搶得不剩一顆。”女人便坐在地畔上干嚎起來。

把女人又攙回到土圍子里,王四嬸和王四商量,要兩個兒子回村里探一探消息,設法找點吃的東西送上山來。王四想了想說:“咱家兩個兒子都是熊包,不會說話,還是我去,到村里看隋形再說。”

王四離了老桑嶺的土窯洞,尋路下山,往三十里鋪村邊上走,將過了土神廟小路,被林連長設在山上的哨兵發現,喊了聲“站住!”王四不敢動彈,哨兵走過來,用槍刺抵著王四的后背,押到了周家馬店,被林連長的手下踢著打著審問起來,好在被幫廚的常有功看見了,上前對林連長說:“這個是村里出去逃荒的王四,清白人一個,他兒子也是你送去當兵的。這人是村里屠宰的好把式,正好在馬店伙房里當幫手。”

林連長一揮手,對手下說:“讓他在伙房里干活去!”

王四還想說什么,被常有功拉在一邊,悄聲說:“王四叔不要言語,當兵的都不講理。說書的侯馬仙來咱村多說了幾句話,已經被隊伍打死了,就是剛才的事。尸體還撂在溝渠里,沒人敢動。你只管低頭干活,記著不要多言語?!?/p>

王四心里一驚。后晌被常有功打發到菜窖里挖菜,路過村前官路下面的水溝,留心見路畔上滴著血跡,略探頭往水溝里看,見侯馬仙的尸體蜷在河灘亂石中間?!案捎H前來看我,不該遭此不測……”王四的老淚撲簌簌流了下來。老桑嶺上躲藏的兩家人,都還眼巴巴地盼著王四再上山來。鳳兒和探兒雖然餓得兩眼冒花,可還有精神在坡洼上行走。鳳兒指著崖畔上一棵杏樹對探兒說:“看那棵杏樹,都打著花骨節了?!?/p>

“是哩……”探兒盯著樹上暗紅色的花骨節,忽然想起了什么,趴到地上,兩手撥開地上的枯草,像發現什么寶貝似的笑著對鳳兒說:“看,這是什么?”

“嘻!是燕子草!”

一朵一朵碎小的燕子草伏在枯草下面的土地上。探兒用指甲刨開了土,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棵燕子草,草葉下連著一條白而細長的根,探兒把草根在袖子上擦了幾下,送在嘴里嚼著、品著,很快又拔起一條草根,遞給鳳兒吃。

“好吃!太好吃了!”

兩人在地上刨著、拔著,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后。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

太陽升起來時,那女人懷里的孩子還有熱乎氣,但孩子已經不會哭鬧了。那女人又一次說:“我要回村去哩!娃娃餓得不行了。”說著,抱緊了孩子,走出土圍子。她的精氣神看著比昨天還強了幾分,自己一個人爬上了土坡,沿著山路往東走去。老命已經無力去打勸那女人了。鳳兒和大牛媳婦在土窯洞里守著抽搐成一團的王四嬸。聽說那帶孩子的女人要走,王四嬸叫兩個兒子去護送一程,順便在路上哨一哨王四。兩人聽了老娘的話,上了土坡,見那女人向東走沒多遠,從那女人手里接過孩子,跟在后面哨探著,卻并不見王四的蹤影。三人在山路上走了有一里地,迎面急匆匆過來幾個逃難的人,遠遠地擺著手,對三人說:“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有隊伍開過來了?!?/p>

大牛想問個究竟,那些人早向西走得遠了。大牛站住了說:“前面開來隊伍了,如何是好?”

那女人從大牛手里接過孩子,對兩人說:“你們各自回去躲藏,甭管我了?!蓖爸活欁摺?/p>

王家兄弟看那女人跌跌撞撞往東走去,各自回到老桑嶺躲藏的地方,喊叫著說:“快快躲藏,隊伍開過來了!”把坡上新開的路徑用枯草掩蓋好了。老命和大牛媳婦招呼著鳳兒探兒鉆進土圍子,拽上了一扇柴門,三個小的都擁在老命懷前,只聽見心在腔子里跳。

那女人抱著孩子在山路上向東走著,迎面過來的人都像兔子一樣逃竄而去。

“隊伍追上來了。”那些人對她說。

“有沒有吃的?”她問那些人。

那些人頭也不回,沿老桑嶺向西奔逃。

“有沒有吃的?”那女人繼續向前走,繼續向迎面而來的人乞求,“我娃兩天沒吃東西了?!?/p>

女人又走了一程,再也走不動了,坐在路邊問趕上來的人:

“有沒有吃的?給吃一口?!?/p>

“有?!?/p>

大胡子老兵摘下頭上的帽子,在臉上忽扇著,對圍在女人身邊的兵士喝道:“繼續往前走,不準停下!”

高大個馬學榮領著頭,帶著那些罵罵咧咧的兵士向西走。大胡子老兵和另外幾個把兄弟留在后面。

大胡子老兵朝周圍看了看,見有一個土堡子凸在山嶺一側,指著土堡子對那女人說:“到那后面去,有吃又有喝?!?/p>

婦人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還是站不起來。一個兵士上前把婦人從地上拉起來,拉到了土堡子后面。大胡子老兵對那個兵士說:“輪流來,注意警戒!”

兵士端著槍,回到了大路上。大胡子老兵和那女人靠著土堡子坐下來,大胡子掏出腰里一塊蔥花餅遞給那女人,女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大胡子老兵把女人放在腿上的襁包抱在一邊,伸手解開了女人的衣襟。

“水?!迸苏f。

“喝這個……”大胡子老兵水壺里灌的是高梁酒,擰開蓋遞給女人,女人喝了一口,嗆得直流眼淚。

大胡子老兵脫下大衣,和槍放在一邊,伸手去解女人的腰帶和褲子。

“不要……”

“只管吃,不要出聲?!贝蠛影雅藬[倒在土地上,很快把女人的褲子從腿上拉下來。

大胡子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大洋,塞在女人手里說:“回家換袋糧食吃?!?/p>

大胡子老兵從土堡子后面走出來,另一個兵士又走到土堡子后面去,兵士同樣遞給女人一塊大餅,然后像餓狼一樣撲在女人身上。

“水?!迸苏f。

兵士把身上的水壺解下來遞給女人,看女人喝過了水,水從女人的脖子里流開去,流到了地上。

兵士晃晃悠悠從土堡子后面走出來,走到大路上。

“你給那女人什么東西沒有?”大胡子老兵問那個兵士。

“給了她一塊大餅?!?/p>

“再哩?”

“再沒給她什么?!?/p>

“他娘的!你也別太摳門,哪有白操人家的!”走過去掏那兵士的衣兜,掏出一只鐲子,對兵士說,“都是白撿來的東西,送給她,別虧了人家!”

所有的兵士都送給女人一塊大餅和一件值錢的東西。

女人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整理衣裳,抱過一邊的孩子喂奶,感覺到懷里的孩子還熱乎著,但孩子已經不能張開嘴吸吮她的乳汁了。

大胡子兵帶著幾個把兄弟追上了前面的隊伍,一起都擠在老桑嶺最高處的山路上,那時日頭當空,凍土段滲出了水,又濕又滑。大胡子老兵左右看著說:“再投兩顆手榴彈看看?!?/p>

一個兵士把手榴彈從一側坡洼上撂下去,手榴彈滋滋地冒著煙,骨碌碌滾下溝渠里炸開來。

隊伍在嶺上站了半天,看看沒啥動靜,又沿著山路向西走去。傍晚時分,隊伍來到大路上的一個村莊里,村里設著一個兵站,大胡子老兵安頓讓隊伍開飯。在山路上行進了一天,沒遇到一個共產黨游擊隊,也沒搜到一條槍一顆子彈,大胡子老兵心里煩悶,見高大個馬學榮在兵營里晃來晃去,更加煩躁起來。

“你——!”大胡子老兵指著馬學榮說,“趕快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馬學榮努出一個笑:“弟兄,不要我給你們帶路了?”

“誰和你是弟兄!”大胡子老兵不耐煩地說,“找個瞎子帶路,也比你強!”

“那,讓我吃一口飯,再晚也能趕回去,這會兒餓得走不動了?!?/p>

大胡子老兵發起了火:“你快馬糞蛋搬家,滾開吧!到井岳秀那里領餉去,這里沒有閑飯給人吃!”

馬學榮只好拖著兩腿順大路往三十里鋪方向走,到了三十里鋪兵站,林連長的隊伍也開過飯了,連剩湯剩水都讓紅眼馬五等人吃光了,馬學榮只好餓了一夜。

第二天,大胡子老兵換了一個向導,帶著隊伍在兵站周圍一帶山里搜查,搜到一條溝渠里,從山洼上躥出兩個人,向搜山的隊伍開了火,隊伍一聽到槍聲,都找著掩護躲起來。大胡子老兵見對面只有兩個人,拔出腰里的盒子炮,望空中放了兩槍,對面兩個人也向這邊打著槍,大胡子老兵從一個兵士手里取過一支快槍,望空里發了一串連珠炮,聽對面時,不見了響動。

“小子,沒子彈了?!贝蠛雍俸賰陕暎褬屚鶎γ嬉恢刚f,“抓活的!大洋五十個!”

隊伍發起了喊聲,一窩蜂向對面山洼上撲去。

三十里鋪兵站的哨兵聽到了槍聲,向林連長報告,林連長點起全數人馬,官兵沿官路至山坡一線撒開,向西圍堵過去。上山的兵士圍到一道山梁上,正遇上從溝渠里逃上來的兩個人。

兩個人把手里的大槍扔到溝渠里,被兵士團團圍住。林連長曾在這一帶征討過游擊隊,當時看了看周圍地形,見近處一個小村莊正是劉成的老家,突然向兩個人發問:

“你們兩個誰是劉成?”

“老子們都是!”一個人回答。

“哈哈!”林連長掂著手里的槍笑道,“弟兄們!這回抓住硬頭貨了??煅夯厝ヮI賞!”

把兩個人推搡著行走時,大胡子老兵也帶著隊伍趕了上來。

“弟兄們辛苦!”林連長招呼道,“到前面兵站歇一歇,我請弟兄們喝酒!”

“免了?!贝蠛永媳桓辈毁I賬的樣子,“軍務緊急,不敢耽擱。把這兩個人交給我們,帶回去復命!”

林連長心里不情愿,但卻婉轉地說:“八十四師的弟兄們遠道而來,鞍馬困頓,這個事就不勞駕你們了,由兄弟我親自送到守備營去?!?/p>

“別廢話啦!把人帶走!”

“人我們得留下?!?/p>

“怎么?”大胡子老兵把臉一橫,“想和老子爭功?你有本事抓人,干嗎還讓老子們從山西開過來!”上下打量著林連長說,”小小一個連長,別把自己當一碟好菜!老子混得不行,好賴還是個營長!”

“你敢罵人?”林連長氣得臉都白了。

兩邊兵士都把槍“嘩啦”一下提起來,大胡子老兵不慌不忙地叼起一支煙卷:“罵你怎l/厶啦?有本事和老子干上一場!”

“把槍放下!”林連長對自己的手下喝道,又轉身對大胡子老兵說,“失敬!失敬!都是自己兄弟,不要傷了和氣!抓到的人,你我各一個?”

“一個不留,統統帶走!”

“你我各送一個人情,我回去也好給上面一個交代?!?/p>

大胡子老兵從—個兵士手里取過一把馬刀,兩個兵士走過去把一個俘虜拉過來,大胡子老兵一手拉起俘虜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揮起了馬刀。

一聲慘叫,一條臂膀已在大胡子老兵手里了,大胡子老兵把刀在斷臂衣袖上蹭了蹭,把斷臂丟在林連長腳下,對林連長說:“溝里還有兩條槍,都送給你去領賞!”

大胡子老兵讓兵士押著兩個俘虜下山去了。林連長對著大胡子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營長,狗屁!”

林連長回到三十里鋪馬店,重新集合手下兵士,只留下三兩個兵士在馬店里看門守戶,其余全數上山搜查共產黨的游擊隊。兵士上到山里,端著槍在崖畔上乍聲作勢,先把躲在土神廟一帶崖窯溝渠里的難民都轟了出來,又沿著山路向上搜查,見一個人逃命也似往山上爬,兵士大聲喝住。近前看時,原來是兵站支差的王四。王四被常有功安頓在周家馬店伙房里當幫手,早晚賺一點湯水吃喝,心里只惦記著老桑嶺躲藏的兩家人,卻被馬店里的兵士看住,脫身不得。當天上午,村西頭槍聲頓起,林連長帶人前去捉拿共產黨游擊隊,其余雜役也都躲藏去了,王四瞅見馬店里無人盯守,溜進伙房,揭開籠蓋,見還剩著幾個饃,伸手把兩個饃揣進懷里,又把涮鍋水舀在一個罐子里,提出了馬店,慌慌張張往山上走。

“這個人有來歷。”

兵士奪過王四手里的罐子,揭開罐蓋,里面盡是湯水,又解開王四的腰帶搜身。王四身穿一條破褂子,胸前襟子里揣著兩個饃。

大胡子老兵讓兵士在老桑嶺高處扔了兩個手榴彈,其中一個手榴彈順著老命和王四一家人躲藏的坡洼溜溜滾下了山溝,在探兒拴毛驢的溝灘里炸開來。

躲在土圍子和土窯洞的兩家人都縮緊了心,一天一夜沒敢露面。第二天天亮后,老命蜷在圍子里的土炕上,有氣無力地對探兒說:“毛驢…一一定是死了,再也沒聽見它叫喚……”

探兒聽到圍子外面有鳥兒在啁啾,掀開圍子口歪七扭八的柴門,走出了圍子,灰藍色的天空下面刮著一陣清風,空曠的山野里只聽到鳥兒在近處和遠處鳴叫著。

探兒往溝渠里張望,看不到毛驢,自己打起精神往溝渠里走了一趟,回到土圍子里時,兩腿直打哆嗦,不聽自己使喚了。

“毛驢還活著。”

“還活著?”老命臉上掛起了笑。

“掉了一只耳朵?!?/p>

“啊?”

“讓隊伍的炸彈炸掉了一只耳朵?!碧絻簱u搖晃晃地倒在土圍子里。

“血流完哩?”

“不流血了。”探兒伸出一只手臂讓老命看,“我拆出袖子里的棉絮給它包好了。”

“那也活不了。”

“活得了,”探兒眼淚汪汪地說,“我要拉它回家?!?/p>

“回家,”老命說,“咱都回家。”

土窯洞里的四嬸已經鬧了兩天肚子,這時已不知道疼痛,閉著眼睛只剩了一口氣。兩個兒子餓過了頭,已不曉得餓了,只覺得身上寒冷,用镢頭在地畔上刨了幾條蘆根,扎緊了褲腿,又扎了腰帶。

“回,回……”王家兄弟在土圍子外面喊。

土圍子里的探兒聽說要回家,又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來說:“等我去牽了毛驢?!?/p>

王家兄弟爬到了老桑嶺山路上,向四處張望。三牛說:

“哥,我好像看見咱大大來哩!”

“哪里?”

“下面坡上。手里提著飯罐子?!?/p>

“好哩?!贝笈O仓f,“給咱送飯來哩……還有許多人,看不清楚?!?/p>

“媽呀!”三牛驚叫一聲,“又來了隊伍……大大帶得隊伍來了!”

兩人顧不了許多,一扭頭又溜下了坡洼,喊著說:“快藏起來!隊伍又來了!”大牛媳婦和風兒都蹲在圍子外面撒尿,嘴里叫著“媽”,提著褲子往圍子里鉆。

“探兒!”老命喊了一聲。

隊伍慢慢上到老桑嶺山路上,兵士們手里端著槍,站在老桑嶺地畔上。

“下面的人出來!再不出來就開槍打你們?!?/p>

土圍子和土窯洞里的兩家人都走出藏匿的地方,東倒西歪,戰戰兢兢地爬上了波洼,一個個披草帶土,蓬首垢面,和野人一般無二。探兒也從溝里牽著毛驢,從小路繞了上來。

林連長在大胡子營長那里吃了憋屈,氣洶洶回到馬店,下令兵士上山捉拿共產黨游擊隊。林連長叫來常有功和馬學榮兩人,一起站在馬店院子里觀察周圍地形,又用石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地形圖:“從三十里鋪北頭村子里攀上山,先有土神廟,后是棗樹彎,再往上便是老桑嶺高坡;棗樹彎小路往東一處地方是葡萄梁,往西一處地方是桃花峁。”林連長指著桃花峁說,“這里一帶便是劉成那小子的老家。”沉吟良久,自己帶著幾個兵士奔了桃花峁,讓兵士在地上拾起大胡子營長砍下來的那條斷臂,徑直走到劉成的老家。沿一條土坡上了劉成家的院子,院畔上用石條支起一個石凳,一個老婆婆坐在上面曬太陽,見坡里上來了官兵,老婆婆忙不迭躲進了窯洞。

林連長讓一個兵士提著斷臂守在門外,帶著另一個兵士走進了老兩口居住的窯洞。

“老人家,最近劉成有沒有回家?”

“沒……”老漢回答。

“那他有沒有把東西藏在家里?”

得到同樣的回答后,林連長讓兵士在家里家外搜了一遍,沒搜出任何值錢的東西。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林連長大聲問兩位老人,唯恐他們耳背聽不明白,“我老實告訴你們,劉成被我們捉住了?!绷诌B長讓外面的兵士把斷臂拿過來,接過手扔在炕上。

“這是甚?”老兩口瞅著那條斷臂問。

“一條胳膊!”林連長回答,“從劉成身上砍下來的一條胳膊!”

“呃!”躺在炕頭的老漢在被子里掙扎了一下,把頭偏過來看著。

“相信了吧?他雖然被砍了一條胳膊,但是如果你們交出他藏著的什么東西,就能保住他一條性命?!?/p>

“呃……呃,”老人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噎著,不相信似的瞅著那條斷臂。

“快把實情說出來,救一救你們的兒子?!?/p>

“我們能知道甚!”

“我們老實了一輩子!”

老兩口掉起了眼淚。

“先別忙,”林連長背著手,盯著兩個人說:“想救你兒子的命,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們想好了,把藏的東西拿出來,到三十里鋪來找我?!?/p>

林連長帶著兵士離開了劉成家,一路罵罵咧咧往三十里鋪走。

丟在老兩口炕上的那條斷臂,膚色已經發黑,臂上還連著一截袖管,而那個拳頭還緊緊地握著,好像隨時要打出去。

“兒啊!”老兩口摸著那條斷臂哭起來。

第八章

周掌柜的夫人吳氏娘家在山西汾州,是當地開字號的商家。當年周府的祖宗與晉商做生意,結了這門親戚。

吳氏平時自稱有病,而所有的郎中又都看不出她有什么病,吳氏便慢慢地不愿與人交往,只喜歡在家里燒香拜佛,又與周圍的巫醫神漢交往甚廣。周掌柜煩她不過,騰了一間房子讓她獨自起屋,只當家里沒她這個人。圍剿開始前,吳氏又請來趙家鋪的一個神漢在家里跳大神。周掌柜已經被別動隊審過了一次,心情煩悶,指著吳氏的鼻子罵了一頓,吳氏受了委屈淚流滿面,對周掌柜說:“知道你嫌棄我!我做的沒一樣可你的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不死,去不了你的心病!”

隨即收拾東西,賭氣要回汾州娘家去。周掌柜這時巴不得吳氏離開這個家,自己倒落得清靜?!澳阕甙?走得越遠越好?!敝苷乒窠屑叶苛艘活^驢,備了鞍帳,送吳氏回汾州娘家去了。

周掌柜送走了吳氏這尊神像,又接來了林連長這尊神像。林連長有多大神通,周掌柜心里沒底。即便林連長能保住周家大院無事,躲逃在外的周超難保無事,而一旦周超有個三長兩短,周家的家業也就爛包了。

圍剿紅軍的隊伍從黃河岸上出發,潮水一般向西漫流,一步步逼近三十里鋪。周掌柜除了支應林連長的隊伍,左右束手無策,惶惶不可終日。

沿老桑嶺一帶的圍剿隊開過之后,東西向大路逐漸開放,路上又見著稀疏的行人。林連長的隊伍上老桑嶺的那天下午,東邊官道上走來一個牽著騾子的腳夫,騾子上馱著周掌柜的夫人吳氏,后面跟著一個人,錦緞穿戴,騎著高頭大馬,已來到三十里鋪村頭大路上,馬店里支差的常有功等人先看見了,忙著上前接應,吳氏說:“快去通知當家的,到路上來接一接,我娘家兄弟來了?!?/p>

常有功去通知了周掌柜,周掌柜聽說有娘家舅子送吳氏回來,連忙出門迎接,相互見了面,接到了周府,問過了寒暄,在明間椅子上坐著敘茶,周掌柜說:“兄弟來得正好,也替姐夫分擔一點憂愁?!?/p>

吳氏支走了下人,也走在明間里坐著。周掌柜見吳氏臉上顏色比在家時好看了許多:“你身子好些了?”吳氏回答:“父親請了當地的名醫診視過,吃了好些藥丸。我身體不打緊,自有神靈保佑。平時吃齋念佛,可知應驗?!?/p>

吳家舅子接過話說:“正有一件要緊的事,說來讓姐夫開心,我在汾州見了超兒外甥,河西圍剿開始前,超兒已過了黃河,還在我家住了三兩日,外爺外婆都歡喜著讓他多住些日子,他當時身體小有不適,一吃飯就心口疼痛,我還請了郎中給他看過,一兩日就好了。他只急著往別處走動。姐夫放心,超兒安好無損!”

周掌柜聽了,心情立刻舒展開來。

“天地造化啊!究竟周家厚德載福,必然逢兇化吉。兄弟不知道,這場劫難,有多少人家橫遭洗劫!”

“姐夫說得是,我姐姐在娘家這些日子,沒一日不為家里操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今日看見家里完好無損,我回家告知二老,也就放心了!只是超兒做下的事,沒有回頭路可走,叫人如何了斷,如何放心得下!”

周掌柜擺著手,想說什么,忽然咳喘不止吳氏連忙扶住他,防止他從椅子上倒下來。周掌柜半天緩過一口氣,腦門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姐夫身體虛弱,上房里歇一歇?!?/p>

周掌柜又擺著手說:“不要緊,不要緊?!遍]著眼睛,再不言語了。

周掌柜得知周超逃到了山西地界,把懸了多日的心放下了一半,吩咐廚房多添幾樣菜,自己走到馬店去會林連長。林連長這日受了大胡子營長的氣,又在劉成的老家撲了個空,越發氣上加氣,下午把兵士從山上趕下來的人都集合在馬店,一個一個拉過來讓常有功等人指認。常有功看了半天,一個個披草戴土,如同泥土里挖出來的一般,對林連長說:“都是這村里的一般百姓,并無外人。”林連長氣呼呼地說:“誰讓你指認外人!我問你,這里面有沒有共產黨游擊隊?”

常有功等人搖著頭說:“沒有。即便有,咱也認不出來?!?/p>

“媽拉個巴子,不是共產黨為何藏起來!“林連長氣急敗壞地從窗臺上拾起一條馬鞭,沖著幾個青壯百姓狠狠地打了幾鞭子,打得幾個人抱頭叫喚。林連長又問常有功:“里面有沒有死瞎子給劉成說的那個對象?”

常有功囁呶著,被林連長威逼不過,只好指了指老命。

兵士把老命從人群里拉在馬店當院里,林連長在老命身邊踱著步子,對眾人說:“劉成這小子倒是想得開,什么都不耽擱,在外面殺人放火,回家托大媒說媳婦,還真是妥當啊!”

林連長繼續踱著步子,沖老命問:“你倒是說說,劉成給了你多少嫁妝,交給你什么貴重東西,交代過什么事沒有?”

老命繃著臉,一聲不吭。

“怎么不說話呀!”

林連長不耐煩了,手里掂著馬鞭,突然沖老命吼道:“反屬!我告訴你,劉成已經被我們逮起來了,他只有死路一條!你再也不用護著他,快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

老命身子晃了晃,差一點倒在地上,但還是不開口。

“媽的!”林連長咬著牙罵了一句,舉起馬鞭劈頭打在老命身上,馬鞭打破了老命的土布夾襖,棉絮從身上輕輕地飛飚起來。

又打了一馬鞭,老命搖晃了一下,一頭倒在了院子里。

林連長俯身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老命,罵道:“媽的!今天真晦氣!”對兵士說,“這些人不是藏著躲著怕見人嗎?都給我關起來!”

兵士把人群趕進一孔窯洞里,王四給老命喂了一點湯水,把老命救了醒來。

晚間,周掌柜把林連長請到了周府,客廳里蠟炬高照,席面上酒飯羔羊,把林連長讓到正席上坐了,又請過汾州來的吳家小舅。相互見過了面,周掌柜開口說:“林長官連日圍剿辛苦,我周某看在眼里,卻幫不上什么忙,今日這頓薄酒,略表一表,心意!”端過酒杯,敬著林連長。

“客氣?!绷诌B長接過酒,一飲而盡。

周掌柜又說:“我這個兄弟聽說林長官為人豪爽仗義,對我周家恩重如山,敬仰不過,特意從山西帶了杏花村汾酒過來,正是美酒送英雄,明天讓家人給林長官送到馬店里來?!?/p>

“不敢當,不敢當!”林連長見酒便來了好心情,也把酒回敬了二人。

周掌柜得知周超無事躲在山西,心思立刻活泛起來:林連長的隊伍是自己請到三十里鋪來的,自古無兵不擾民,住得益久,民怨益深,所有怨懟最后必然都落在周掌柜自己頭上,加之軍隊的開銷如決堤流水,上面的撥款都入了林連長的腰包,下面的花銷都落在了周掌柜頭上,如何負擔得起!若是往民眾身上攤,又是一件難事。那林連長若在三十里鋪得不著一點功勞,也不好收兵。正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周掌柜替林連長著急,也是為自己著想。

“林長官,再喝一杯!”周掌柜和吳家小舅輪番勸酒。

“見外!”林連長已有了酒意,“不要開口就稱長官,打起仗來都是送死的官。你我稱個兄弟,也不錯了輩分!”

“最好。”周掌柜說,“賢弟喝了這一杯,還求你送兄長一個人情。”

“好說,好說!”林連長又飲一杯。

“賢弟今日關起來的人,都是村里的平頭百姓,他們要吃要喝,關起來反倒是個負擔,看愚兄薄面,放了他們,我周某日后也好和眾人相見,也顯得賢弟你寬宏大量。早晚要提哪一個,都包在周某身上?!?/p>

林連長原本心里有氣,都撒在百姓頭上,這時只戀著美酒,其余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這有什么難的?”林連長隨即讓通訊員傳令,“把人都放了。告訴他們,這可都是周掌柜的面子,讓他們回去準備錢糧,送到周掌柜府上,部隊在村里的花銷,不能讓周掌柜一人負擔?!绷诌B長還不忘送周掌柜一個空頭人情。

“來來來!喝酒!”林連長端起了酒杯,放開了酒量。

吳家小舅不勝酒量,喝了退席酒,起身離去。周掌柜又勸了林連長幾杯酒,對林連長說:“兄弟明鑒,周某為了不肖子,雖有私心,卻盼著賢弟多抓他幾個匪首草寇,于兄弟臉上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周掌柜心里打著小算盤:把周超的黨徒多抓幾個,周超沒有了同黨,自然就鬧不成事了,等風聲一過,日后慢慢在縣里打理關系,為周超開脫罪名,事情或許還可以挽回。

“難吶!”林連長紅著臉,長嘆一聲說,“游擊隊就有這個本事,東躲西藏,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若是容易,也不用大軍圍剿。好不容易捉住兩個,還讓八十四師的龜孫子奪走了!”

“誰說不是?”周掌柜隨聲附和,“愚兄我在旁邊倒看得清楚,賢弟的隊伍在明處,游擊隊在暗處,稍有動靜,人早十里八里跑出去了。賢弟何不讓隊伍換上一般老百姓的衣衫,都是老百姓裝束,上到山里,說不定就逮個正著。”

林連長正蠕動著大腮幫子,把一筷子菜嚼在嘴里,聽周掌柜一說,林連長連吞帶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正色道:“好主意!兄長果然有謀略!你何不早說,說不定這會兒十個八個都捉到手了!”

周掌柜說:“也是替賢弟著急,剛才想出來的。雖說中間夾著我那個不孝子,可也不能不替賢弟著想。孰輕孰重,我周某還是分得清的!”

“好!周兄有度量,果然不尋常!我林某人最好義氣相交,周超如果被別人捉住,我說不上話,如果碰到我的手下,安危都包在我身上!”林連長拍著胸膛保證。

“這可是天大的面子。等賢弟把事情做消停了,我讓吳家舅舅在山西請一臺大戲在村里唱,隊伍和百姓一同看戲,與民同樂!賢弟臨走時也讓周圍的老百姓看看,賢弟興師,興的是仁義之師。”

“高見!高見!周兄做得周到?!?/p>

兩人一同把酒,周掌柜略飲一點,林連長一飲而盡。

周掌柜送走了林連長,回到了上房。席上多沾了酒腥,這時又一陣接一陣地咳著,吳家小舅又從客房過來看過了,見姐夫面色蒼白,虛汗淋漓,對吳氏說:“我姐夫身體不好,明日請個郎中來診視。”

吳氏替周掌柜擦著汗,周掌柜坐在榻子上,喘著說:“到處兵荒馬亂,哪個郎中肯出來走動!算了,我不打緊?!?/p>

吳家小舅說:“我明日動身回汾州,請一個名醫來給姐夫看病,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掌柜擺著手說:“遠水不解近渴。你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我看著也寬心。等閑下來,我寫一封書信,你帶給超兒看,也許他能明白?!?/p>

吳家小舅低著頭尋思著說:“怕是不妥,路上多有關卡,一旦有閃失,反而引火燒身?!?/p>

“也說得是?!?/p>

一陣咳喘過后,周掌柜閉著眼睛,低低地說:“超兒若在身邊,有許多事要商量?!币恍欣蠝I從眼角溢出,順著臉頰流下來。

一名管伙食的上司在向民眾宣布了林連長的攤派令后,兵士把圈在馬店的民眾放了出來,一村人相互扶著攙著、跌跌爬爬往家里走。王四一家人回到家,都不敢太聲咳嗽,只有大牛媳婦聽說哥哥被抓,咽著聲兒,一遍一遍地掉眼淚。王四嬸勸了幾句,自己肚子疼得也沒了精神,倒在炕上不住地呻喚。大牛從谷倉里挖了兩碗米,打著了火,熬了一鍋米湯,各人胡亂喝了一碗;鳳兒幫著大大在王四嬸身上拔了個火罐子,只聽見王四嬸一口接一口倒冷氣。鳳兒也在灶間杌子上端了一碗米湯喝了,把碗放在灶臺上,一歪腦袋,躺在一堆柴禾上睡著了。屋外聽不見雞犬,除了周家大院及馬店里燈火通明,其余人家不見一點燈火。

老命由探兒攙回了家,探兒忙著在灶膛邊生火,半天生不著。老命對兒子說:“媽做不成飯了,你到你四嬸家吃一口去。”

探兒掀開了一條甕上的石蓋子,里面是冬天腌好的酸白菜,探兒伸手撈了一顆菜,水淋淋地捧著往嘴里塞,嚼得一片聲兒響。老命看著說:“孩兒吃那個,小心吃壞肚子?!?/p>

探兒說:“沒見過比今兒這菜更好吃的,越吃越想吃?!?/p>

老命說:“孩兒餓了呀!”

探兒尋著菜刀說:“等我砍剁一顆,給媽媽在鍋里煮來吃?!?/p>

老命說:“我娃操心。”

不多時,聽見外面有人叫門,探兒慌得跳過去用背把門板抵住,老命躺在炕上問了一聲,外面常有功應了聲兒。

“嬸子別誤會,”常有功在門外星光下站著說,“我把驢給你牽回來了,仔細看著它,不要讓當兵的糟蹋了?!?/p>

“你倒是好心。”老命不冷不熱地應了一句。

“讓嬸子受了氣,我也不是有心要害嬸子,只是躲不過那些當兵的。”

“你走陽關道,我過獨木橋,各過各的日子,誰和誰結了什么仇?”

“就是這話。嬸子不要記仇就好!可憐我也是個攬工人,怎敢在高枝上壘窩?”

“記什么仇?”老命轉而對探兒說,“把門開了,咱有理不打上門的客?!庇謱ΤS泄φf,“你回家來坐一坐,我問你個話。”

探兒把門打開,常有功走進來,把提來的一罐粉湯和幾個饃放在炕沿上,站在黑地里說:“甭嫌棄,都是干凈的東西,就當是我給你賠不是。”

老命說:“真的不說那些事了,當兵的對咱老百姓要打要殺,沒有你常有功,未必就能躲得過?!?/p>

“嬸子這樣明白人,世上哪里找去?我也就寬心了。”

“你寒磣我了,款款把東西提回去,自己吃了它!”

“我在馬店給當兵的做飯,雖說天生要侍候人,可飯還能吃得飽。嬸子不要這點東西,可是還記我的仇不是?”

“那我就不說甚了,你也不要多那個心。有功,我來問你,當兵的真個捉了人?”

“像是真的,我在馬店里聽說……”

“怎的就捉住了?是不是劉成?”

“今天早上,隊伍在桃花峁那里打了一陣槍,捉了兩個人,說有一個叫劉成,還……砍下了一條胳膊?!?/p>

“天殺的呀!”老命本來就沒精神,這會兒連聲音都沒有了。

“探兒兄弟在哪里?”常有功的眼睛在黑黑的窯洞搜尋著問。

“在這里。”探兒在灶臺杌子上站起來,悶聲悶氣地說。

常有功說:“好好照顧你媽媽,快趁熱吃了粉湯,還有饃??春眉依锏捏H,不要讓人糟害了它。你們家的雞,還有全村里的雞和狗,都讓當兵的給吃了。”

“日他先人!”探兒罵了一句。

“明兒起來可不要厲害,亂子一時就捅下了?!?/p>

“知道?!?/p>

常有功又招呼了一聲,摸黑往馬店里走去。“走了?”老命在喉嚨里招呼了一聲。常有功知道老命在哽咽流淚。

常有功前腳走,后腳又來了村里做養面碗砣的趙家老婆。是周圍有名的媒婆。趙家老婆幫探兒在灶間生了一把火,熬出半鍋腌菜湯,老命和探兒喝了一碗,趙家老婆自己也盛了一碗喝了,老命已困得睜不開眼了,趙家老婆還扯著閑話不肯離去,末了說:“馬店里那些當兵的都是驢搗的、狗日的、沒一個講理的!雖是那些當兵的壞,也還尋著由頭欺負人,你就省點心,把桃花峁那頭的親事撂開手,看當兵的還昨個尋你的不是!怪就怪侯馬仙那個瞎眼的,把劉家那個殺人放火的土匪兒子說給你,死得也遲了些兒!向來那些土匪強盜,雖是搶奪人家錢財,快活一時,終究不能長久,咱可不能跟著瞎驢跳崖?!?/p>

老命堵著心里難受,并不言語。

“聽我說,”趙家老婆又說,“村里村外好人家有的是,前幾天趙家鋪一個大戶人家,當家的才死了老婆,還托我給他瞅個相當的,我隨口提了一下你,他就上心了,我有意撂你一撂,看他真心不真心?!?/p>

“你且歇著去,”老命閉著眼睛說,“我是什么值嬌值貴的,讓你那樣費心思!”

“你憨哩!”趙家老婆聽老命的話語并不上心,又說了兩句閑話,往外去了。

探兒喂了驢,給驢嘴上戴了個嘴衩子,免得驢又叫喚,回屋把常有功帶來的饃吃了一個。感覺到媽媽在傷心落淚。

“媽!”

探兒偎依過去,把媽媽緊緊地抱住。

第二天,周掌柜帶著汾酒來到馬店,正遇林連長在馬店挑選兵士,叫兵士把軍裝都脫了,村里各家借了十來件補丁衣裳,長短不等,都穿在身上,暗藏著短槍短刀,上山捉拿游擊隊。臨行前,林連長又在馬店院子里畫著地圖問周掌柜:“依兄長看,該在哪里抓捕?如何行動?”

周掌柜客氣著說:“林長官讓我出洋相,我哪里懂什么用兵?既然都化裝成一般百姓,還該在手里拿幾樣物件,分開在不遠處走,也裝做躲藏的樣子。那些個流寇藏得久了,必然要尋找吃喝,再有一般老少上路送飯的,可尾隨前去。究竟如何,還看林連長神通,兵士勇健?!?/p>

林連長說:“兄長精到!”讓兵士拿了幾把镢頭,由高大個馬學榮帶路,依計行事。

日頭偏西時,化裝的兵士在老桑嶺一帶小路上看見一個老婆臂彎里挎著一個筐子,掩著壓著,慌慌張張往一個地方走,幾個兵士悄悄尾隨前去,只見老婆行走到一處坡洼,尋著一個山窯,窯口子上攔著一塊石板。老婆放下筐子,去搬那石板,兵士發一聲喊,搶過去看那筐子,籠布下放著幾塊面餅和一罐湯水。兵士一腳把老婆子踢開,搬開了窯口上半掩的石板,連聲向里面喊話,不多時,從里面鉆出一個人來,那人是個大結巴。當時被化裝的兵士押到三十里鋪馬店,林連長訊問,結巴不言語。林連長令兵士在伙房灶問燒了一塊烙鐵,兵士握著烙鐵柄往大結巴身上撞。

“別……別打了……”大結巴吭哧吭哧地哭起來,“我都說?!?/p>

大結巴帶著兵士,在自己藏著的山窯附近一堆糞土里刨出一支漢陽造老槍,又帶著兵士到附近村子里指認了幾個共產黨,那些人都被林連長連夜送到了縣城守備營。

那一天,老命會著王家的兩個兒子并大牛媳婦,過桃花峁劉成家里去看了兩位老人,村里同族的人也到家里來探視,都犧犧惶惶抹眼淚。被林連長扔在劉家的那條斷臂,兩個老人不知該如何處理,把它盛在一個筐子里,吊在空窯土墻上。趕上老命等人過來,村里族人有膽大好奇的,把筐子從墻上摘下來,抖開兩層牛皮紙來看,皮肉發黑,又干又硬,乍一看倒像是一條老樹根。同族的一個人看了又看,說:“這個不像是劉成的手臂?!?/p>

大牛媳婦聽了,也急著到空窯里看了。

“這個不是我哥哥的手臂?!贝笈O眿D驚異著對老命說,

“真個?你看仔細了?!?/p>

“看仔細了。我哥哥的指甲不是這個樣子,關節也沒這么粗大?!?/p>

老命等人都將信將疑。老媽媽說:“莫管是不是我兒的手臂,都是一樣爹媽生的,包扎起來,好好吊在那里,日后尋著主家,完好送還人家。”

大牛媳婦拗不過老娘,又把斷臂用牛皮紙包扎起來,吊在土墻上。大牛媳婦讓王家兄弟和老命先回村里去,自己留下來在老人家里照料幾天。老娘將一個包裹塞在女兒手里說:“你也回去,家里正亂著,婆婆又生病,好生照料,這里用不著你?!庇职岩粋€牛皮紙包悄悄塞在包裹里,對女兒說,“這個交給你嫂嫂,你家里人手旺,惟她日子難過。”

大牛媳婦執意要留下來,老娘執意讓她回去。“時常家里要挑要擔,一門子的侄孫爭著搶著來做,哪里有甚不周到的?”把女兒推到門外,自己也拍打著身上的土,將眾人送到了院墻外路口上,張望著幾個人離了家門。

老命在坡上走著,回頭望見婆婆黑衣黑褲,紋絲不動地站在路口上定定地望著,風把她額上一綹兒花發向上撩起。老命忽地心頭一緊,淚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咽著聲對大牛媳婦說:“老人是怕兒女們牽掛啊!心往下長著,都疼了兒女了?!币黄ü勺诘厣?,哭出了聲兒。

大牛媳婦也跟著哭。王家兩兄弟各拉了一個,望村外走去。老命一路走著,只覺得心里揪得慌,又對大牛媳婦說:“我這會兒咋覺著處處都是你哥的影子,黑衣黑褲,兩眼定定地瞅著咱?!焙痛笈O眿D一路又哭了幾回。

到了三十鋪村,大牛媳婦打發王家倆兄弟回去,自己和老命一處,把包裹里的小紙包取出來交給老命說:“這個是媽媽給你的。”

老命不知是什么物件,打開來見里面包著幾塊銀元,推給大牛媳婦說:“我哪里用得著這東西!退回給老人,正是使用的時候,要不你就拿回去,一大家子人,也能支用一時。”

大牛媳婦又推給老命,說:“你沒見我家老人執拗,給你的東西,誰敢再給別人?再說了,我家公公看重銀錢,拿回家去,疑心還有多的拿回來!”

推讓了幾回,老命只好收起來,對大牛媳婦說:“就留著它,看日后哪里不行處,再拿出來使用。還有句話要對妹子說,咱老人年歲雖大,可卻是個少見的剛強人,把天大的事情都扛下來了!倒是我們小的,哭哭啼啼,大小事少有主張。今天老人可給咱做了樣子??逇w哭,傷心歸傷心,可心里不能沒主張。妹子只聽我說,你哥若是真給隊伍抓起來,一旦有三長兩短,咱也要像老人一樣,天塌下來也要扛著……扛著?!?/p>

淚水在眼睛里打著轉兒,兩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

一趕早,王四見老婆的病痛緩解了,又給王四嬸拔了一回火罐子,叫鳳兒做飯吃了。王四對老婆念叨說:“幾黑夜了,只夢見馬家干親立在咱門外叫冷叫餓,擾得人不安寧。”

睡在炕上的王四嬸說:“還指望隊伍和周掌柜來收尸不成!馬家干親在你面前叫冷叫餓,也就指望咱了,咱家不管,就沒人管了,唉!時常想著馬家干親說的好書,還坐在咱家炕上,和你們幾個相好的吃煙打火,以后,燈影底下就少了他這個吃煙人了。”

“說的沒差。”王四說,“也指望官家有理把人打死,也有理叫人收拾后事!誰想把死人撂在河灘不聞不問了,畜生也做不下這樣的事!好心要收拾,只怕隊伍一樣尋起麻煩來!”

王四尋了個主張:先去侯馬仙老家走一趟,尋個主事人,把侯馬仙抬埋了,順便打聽誰家雇石匠,尋一個活計來做。又尋思那侯馬仙家里并無相近的親族,不知村里可有人管顧?王四想來想去,總是不甘心,扎裹起身上衣衫,尋到了侯馬仙村上。村里人家不多,老少都圍著王四,聽他說侯馬仙如何死在了三十里鋪,說到要給侯馬仙善后,人都搖著頭散開了。有一個老年的對王四說:“論理是該出手相幫,只怕官家尋麻煩。再說,既是官家打死的,官家須有個說法?!?/p>

王四尋不得主事人,又沒問得石匠活計,只得回來。

王四煩悶不過,轉到閑人聚散的馬五家里,也還有幾個閑人,在馬五那里扯談。王四向眾人問了好,尋一個地方坐下,正聽見馬五說他在外面的見識。王四聽了多時,嘆了一口氣說:“眼前有一件事,正要向眾人討一個見識?!北娙硕挤畔略掝},聽王四說話。

“咱三十里鋪眼下有兩件事,都像石頭蓋子一樣壓得人難活,一件是住在馬店里的隊伍,另一件是躺在河灘里的侯馬仙,馬店的隊伍這個石蓋子咱動不了它,河灘里侯馬仙這個石蓋子,咱無論如何也要動一動。人死人土為安,躺在那里不干不凈,一村人睡不安寧。侯馬仙老家無人管,咱要是不管,世人要朝咱吐唾沫?!?/p>

“四哥說得是,”馬五正色道,“周家馬店里的軍隊,是王母娘娘的屁股,

不得,侯馬仙是咱村里的親戚,正該管一管。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一個閑人道:“敢管!隊伍尋麻煩,又沾在身上!”

馬五擰著脖子,瞅著那人說:“都是你這樣,世事瞎了!”

閑人道:“你能!你今兒前晌吃飯了,有勁使了,只怕后晌就沒勁了。”

馬五一生氣,把脖子上的筋絡也繃起來:“我不能!可這個事就該咱管!”對王四說:“四哥自去找兩個兒子在土神廟老墳彎里打一個墓窯,等我老叫花子到村里灑掃灑掃,一準有人相幫!”

馬五也不與眾人多言語,趿拉著一雙爛鞋往外走去。眾人跟出門來,遠遠地站著看他如何“灑掃”。

馬五走到村里人口稠密處,哈啦著嗓子眼上的痰水,挺起胸脯叫罵起來:“但是個人都聽著!死人擺在河灘里沒人問,是當個大獻食獻著不是?瞎了你們的眼了!侯馬仙是誰?是咱村的個大恩人呀!若不是侯馬仙做了替死鬼,那三十里鋪死的還不定是哪一個哩!都拍著心口想一想,省得我在這兒多言語!”

“馬五說得也對?!丙|畔上的閑人在一起議論。

馬五又換了個地方叫罵開來:“我操你個祖宗!”

“馬五罵咱祖宗哩!”閑人說。

馬五走到周家馬店附近,罵得興起,索性褪了褲子,屁股蛋露在外面撤了一泡尿。

“我日你個奶奶!”

“叫花子走開!”一個哨兵沖馬五喊。

“三十里鋪的人都是驢日下的,人擺在河灘里當獻食?!?/p>

兵士們站在院畔上看馬五罵街。

“什么人在那里喊叫?”林連長問常有功。

“叫花子罵街?!?/p>

“給他點吃的,讓他走開?!?/p>

“他嚷著要埋河灘里的死人?!?/p>

“真稀奇?!绷诌B長瞅著馬五的背影說,“倒是個有德行的叫花子!你就管他一頓飯,讓他把死人埋了。都是八十四師的龜孫子們造下的孽!還等著共產黨來收尸不成!”

把侯馬仙的尸體裹了一張席子抬埋了,二十來號人歇在土神廟拉話。

先前那個閑人對王四說:“王家四哥前頭說,咱村里有兩個石蓋子壓得人難活,侯馬仙這個石蓋子掰倒了,其實村里還是兩個石蓋子?!?/p>

眾人都聽那人說話。

“馬店的隊伍自不必說,周掌柜要在眾人頭上攤派吃喝,卻不是一個石蓋子?”

眾人都點頭稱是。

閑人指著馬五說:“馬五子哥可有辦法哩!”

馬五仍然氣鼓鼓地說:“他周掌柜攤下十萬石糧,也攤不到我頭上?!?/p>

閑人給馬五點了一袋煙說:“不要說氣話了,正經問你哩!”

馬五圪蹴在地畔上抽著煙說:“找周掌柜評評理去,隊伍是三十里鋪的人生養的不成,憑啥要吃要喝!”

王四說:“也戕害得可以了,村里的雞犬牛羊殺了個光,再要攤糧,到哪里尋去?”

眾人說:“眼見馬店里的隊伍都是周掌柜請來的,不向他說,向誰說?”

王四說:“各家都有老小,不能把嘴掛起來!時間還早,就到周家說理去!”

有幾個溜著走了,剩下十來號人,都扛著鐵锨镢頭,來到周家大院迎客門樓下。

周掌柜得了消息,站在院墻上,看見墻外眾人都扛著物件擾攘,不知為了何事。家丁說:“這些人八成是餓昏了頭,打劫來了。”

周掌柜瞪了他一眼:“軍隊就住在馬店里,有什么要緊?”開了大門,堆起笑臉,向眾人問訊。

“隊伍要在j灸人頭上攤派吃喝,是何道理?”閑人先開口。

“才死了個張明祖,一下又來了幾十個張明祖!我們惹不起,躲也躲不起,把人往死里逼!,,賣碗坨的老王頭說。

周掌柜也猜著眾人是為了這件事。見眾人七嘴八舌,周掌柜招架不住,推脫說:“攤派的事,是人家軍隊上定的,與我無干,你們找軍隊說去?!?/p>

閑人說:“軍隊不是你拉來的?我們就找你說!”

周掌柜當時把臉拉下來說:“找我說也可以,可哪里有你們這種說事的?倒像是打劫!,’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操你周家祖宗!狗仗人勢,什么東西!”

周掌柜裝作沒聽見,回到上房,悶悶不樂,忽然一陣咳喘,把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第九章

縣黨部決定在清明節前兩天的集市日處決十二名被俘的游擊隊員。從各處招來的十二個劊子手扛著鍘刀片子,在守備營院子里練手藝。他們用軟和的泥巴塑了一個泥胎,反復用鍘刀片砍下泥胎的腦袋。大部分劊子手的刀法都不夠精準。守備團新任團長張建南在一旁看著,對劊子手的手藝十分不滿,因為十二名游擊隊員被處決以后,他們的頭顱要掛在四座城門上面。如果劊子手的手藝實在不行的話,就要考慮用鍘刀把人頭鍘下來,那樣可以確保十二個完整的頭顱。但是對劊子手來說又太麻煩,他們必須要湊足十二臺好的鍘刀,自然要把沉重的鍘刀基座扛到刑場上,鍘刀有可能在行刑之后就舍棄不用了,而且鍘下一顆頭顱較之砍下一顆頭顱在劊子手的心理上更具有壓力。究竟用鍘刀行刑還是用鍘刀片行刑,劊子手和張建南意見不同,張建南最后讓了步,十二個劊子手就在營房院子里反復用鍘刀片砍泥胎的腦袋。

刑場定在縣城東南的無定河岸邊。已升做營長的林連長提前兩天召集東區的保甲長們在三十里鋪馬店里開會,要各個聯保點保證在行刑的那天有足夠的人去觀看行刑,特別是即將處決的以及正在追捕的紅軍游擊隊員的家屬和族人都要到現場去接受訓示。隨著時光的推移,三十里鋪及其周圍的民眾已經慢慢習慣了和駐軍相處的日子,彼此之間的關系也不再像圍剿之前那么緊張,兵士們搶掠和殺戮的本性也收斂了許多。在一些日子里,村里的老王頭,老趙頭、紅眼馬五等茶點手藝人會把軍隊定做的涼粉、碗坨等小食品送到馬店營房里去,婆姨女子們會不定期去馬店營房里包攬兵士的衣服被褥,拿去在小河里漿洗,賺幾個銅板或一點糧食。周圍的閑人和二不愣小子們甚至可以在營房里幫兵士們拆裝和擦洗槍械。傍晚時分,官道上偶爾會看到趕牲靈的人趕著頭口,一邊走,一邊翹首向馬店張望。姓崔的上司用剃頭刀在給兵士剃頭的同時,一高興便把幾個二不愣小子的頭也剃了。于是,在行刑的前一天上午,王四領著老命和太牛媳婦去馬店營房里找到林營長,王四懇求林營長:“能不能不叫劉老漢去刑場,路那么遠,一個癱子如何行動!”

林營長新近升任,天天好心情,又看見兩個女人今日穿戴清爽,越顯出十二分姿色,林營長談吐也更加和氣起來。

“我也真想幫你們這個忙,可是劉成的家屬是上頭點名要去的,到了刑場,還要現場點名,親族都要站在前頭。你們就當是給一個癱子放風,抬他出去走動走動。跟你們說句實話吧,”林營長尋思著說,“你們出去可不能亂講。那天在山梁上捉住的兩個人里面沒有劉成,劉成跑了,算那小子命大。雖然殺的不是劉成,但劉成的父母還是要去的?!?/p>

老命和大牛媳婦驚喜不已,王四放心著說:“去便去,讓人抬著去?!?/p>

行刑的那天早上,荷槍的隊伍押著一群相干不相干的老百姓沿官道由東向西往無定河灘頭趕,劉老漢由族人抬在一扇門板上,老婆婆則由大牛媳婦和老命等人扶著,一起被隊伍押往無定河灘頭。無定河東西川道上,各有隊伍押著百姓往東南兩區的交匯處趕。這一天,很少有人注意天氣的狀況,烏云低垂在無定河川道上空,城內的人出了東門,望見南川一片肅殺,這一片川道有名叫做“哭兒川”。三十里鋪周家的先祖,也曾帶兵在這川里前后與蠻夷廝殺,把烈士的尸體委棄在無定河畔,百姓出城守待,不見參戰的兒男回來,知已戰死沙場,都望川而哭。

劊子手們在守備營里拿一個泥胎練完了最后一趟手藝,把十二把鍘刀片子裝在一輛手推車上,各都扎裹了褲管,身上披了花紅,出城往南川刑場里趕。十二名紅軍游擊隊在同一時間被軍警押出了牢房,各人都在審訊室臺案上畫了押,端起一碗壯行酒喝了,軍警拿出一條長索,把十二個人拴做一串,由一群端槍的兵士左右押著出了牢門。

劊子手們走在無定河川道上,周圍一幫閑人簇擁著行走。突然有一人奔過來,把手里一沓紙張揚在風里,紙張落在劊子手身上,一個劊子手撿起一張紙,見上面寫著字,卻不認得。行走間見一個戴花鏡的先生,上前展開那張紙,問那先生:“這上頭寫的甚?”那先生看了看,一字一頓念道:“試看殺頭者,人亦殺其頭?!?/p>

“那是什么意思?”劊子手問。

“意思很明白。”那先生說,“今日你殺別人的頭,明日別人殺你的頭!”劊子手抓著那張紙,把臉色都變了。

這個劊子手倒霉,正行走間,人群里義一陣騷動。一個老漢又喊又叫,沖過來抓著劊子手的衣領,劈頭蓋腦一頓亂打,等一個兵士搶過來拉那老漢時,劊子手已被打得不辨東西。

兵士用槍托杵著那老漢罵道:“找死!”

老漢被杵倒在地上,仍然叫罵著:“我自打我兒,與別人球相干!”

兵士不再理會他,老漢繼續罵:“為了幾兩銀子,你就去殺人!你,你先把老子殺了!”

兵士催促劊子手向前走,聽見那老漢在身后罵道:“叫驢搗的你!母狗下的你!”隨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一群人見披著花紅的劊子手走過來,都讓開在一邊。劊子手們看見路邊一人用泥巴捏了許多人頭擺在那里,先前那個劊子手又問戴花鏡的先生:“這又是做甚?”

“這還用問?少時你們砍下來的人頭都要拿走,死了的人沒有人頭,如何打埋!雖是人土,身上少一件東西也不行?!?/p>

劊子手聽說,仔細看了一眼路邊的泥頭,各都有鼻子有眼,模樣倒像親兄弟一般,眼睛都直直地朝自己瞪過來。

刑場上,守備團新任團長張建南和一群當地的軍政要人最后一次巡視了劊子手們,當走到先前那個劊子手面前時,張建南罵道:“他媽的!這個人焉哩巴嘰,咋做得了劊子手行當!”踢了他一腳說,“拿起精神來,就當是砍泥巴腦袋?!?/p>

十二名紅軍游擊隊員被兵士押到了刑場上,兵士們強把十二個人壓倒在無定河灘頭,劊子手們舉起閃著寒光的鍘刀片,寒光過后,一片紅霞騰起在蒼茫的無定河上空。

十二名紅軍游擊隊員押到刑場上時,老命、王大媳婦和劉老漢一家都被林營長的兵士擁到了人群前面。綁著繩索、拖著腳鐐的紅軍游擊隊員從人群面前走過,又向無定河灘頭走去。老命定睛瞅著他們的面孔。先看見一個瘸子行走在犯人行列里,接著一個熟悉的面孔雖然已不像平日那樣自然清楚,但還是被老命一眼認了出來。

老命癱軟了,癱軟在一片呼天搶地的聲音里。

強行被帶到無定河灘頭的民眾都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無定河。老命由劉家的族人背著,預備和大牛媳婦等人先回到劉老漢家里去。老命一時清醒了,叫人從背上放下來,坐著擦了一把眼淚,喘了一口氣說:“那日和劉家妹子在一搭里。互相還說著剛強的活……真遇上了事,我咋就沒用了!。”站起來對眾人說,“我家哥哥既然也是紅軍的人,死得值得!我去掩埋他?!?/p>

劉家婆婆指著族人說:“都去幫著掩埋死去的人,再看哪一個兒郎少了一條胳膊,到我家里取去!”

老命娘家哥代號毛腦,是南梁紅軍在綏德的聯絡員,特委從山西運回綏德的槍支,大多經毛腦的手秘密運往劉志丹領導的陜北紅軍手里。毛腦早年經周超介紹,在省立第四師范學校以食堂管理員的身份開展活動,圍剿開始后,綏德保安大隊派便衣保安前去四師抓捕毛腦。便衣保安走進四師門房,向一個人打問:“毛腦在哪里?”剛好問在毛腦的頭上?!澳切∽釉趯W校食堂里?!北阋卤0蚕驅W校食堂撲去,毛腦自己溜出了學校大門,因一條腿瘸,行走不遠,被便衣保安追上,逮捕入獄。

許是在刑場上受了驚嚇,劉老漢回家后病情加重,只一兩日,神志便有些模糊,湯水也進不去了。劉家婆婆指著前來探望的人問劉老漢認不認識,劉老漢一個都認不出來,眼里還含著驚恐和不甘的神色。只有嘴巴還一張一張的,似要發話,劉家婆婆把耳朵湊在劉老漢嘴巴上,聽他要說什么。

“不要叫成兒回來?!眲⒗蠞h從喉嚨里發出滯澀而微弱的聲音。

劉家婆婆也把嘴巴湊在劉老漢耳邊說:“老人,你要走,就放放心心地走,家里人口都好好兒的,成兒也好好兒的在外面。”

劉老漢把腦袋在枕頭上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坦然的神色。劉家婆婆不許前來探望的人發出哭聲。族人按照劉老婆的吩咐,已把涼窯里的棺材打掃出來,劉家婆婆給劉老漢換了穿戴,把人抬到了涼床上,許久,家人并族人都以為劉老漢過去了,忽見他又睜開眼睛在人群里搜尋,那眼神分明是有話要說。

劉家婆婆知道他要說什么,但還是把耳朵貼在他嘴巴上。

“不要成兒回來……”

劉家婆婆把前面的話又大聲對他說了一遍。

劉老漢去了,大睜著眼睛去了。

劉家婆婆揉啊揉,把劉老漢的眼睛揉合上了。

葬罷劉老漢,劉家婆婆打發相關的人回家,自己在家里翻翻找找,翻出一樣東西來。雖是官家不許百姓私種煙土,年月里,一些人家還是把煙土膏子藏在家里,偶遇災病漫渙,尋出膏子來吃上一口。

劉家婆婆把煙土膏子倒在鍋里,加了水去熬。自己坐在灶膛前,被什么催著似的只管拉風箱。

才回家兩日的老命和大牛媳婦放心不下,又來看劉家婆婆,進門聞著滿窯刺鼻的異味,正不知鍋里熬的什么。大牛媳婦叫媽媽不應,揭開鍋蓋看時,急忙辨不清鍋里的東西。

老命看了說:“的當是洋煙膏子。”

兩人把劉家婆婆的手從風箱桿上掰開,扶她在炕上坐下,問她話時,劉老婆只說:“不由我哩!”大牛媳婦嚇得哭成一片,老命見劉家婆婆直著兩眼,似把魂兒丟了,對大牛媳婦說:“妹子不要慌,老人的魂兒不在了,那魂還走沒多遠,咱快去叫回來!”

把劉老婆扶在炕上睡好,兩人取了一個笸籮和一把笤帚,急急出門去溝里坡上招魂,把盛著魂魄的筐籮在劉老婆身上渡過了,又把香表紙燒化在水碗里,扶起劉老婆喝了水。歇了半日,劉老婆活泛起來,坐在炕上說著話,忍不住兩眼落淚。

“只想這世上的牽掛千年萬年也沒個完,一時閉了眼去了,再也不要打熬了,留著兒女在世上,省著心勁自去過活……又想著老漢兒才走不久,把遠近親戚熬苦了,我死不要緊,又一番苦累了遠近親戚,日后兒女想起來,也不明不白,常是一件事懸在心里。后面的事就不由我哩!”

化解了這一件大事,劉老婆又像平常一樣忙里忙外。老命刮了鍋里的煙土膏子,做了一碗湯飯讓劉家婆婆吃,又有意逗著劉家婆婆說:“可吃著香?”

“香哩!”

“我兩個晚來半日,你把洋煙喝下去,這會兒就在涼窯里躺著去哩!”

“撲哧”一聲笑出來。劉家婆婆也跟著笑,眼淚卻流了下來。

洋槐樹開花了,花朵雪一樣堆在綠的樹枝上,濃郁的花香彌漫在村莊里?;睒溟_花的時間短,半月十天就都謝了。花開初幾日,又嫩又香,摘來與蔬菜拌在一起蒸著吃,別有滋味;愛講究的大姑娘小媳婦把花串兒珍藏起來,夾在新漿洗的衣裳里,掖在被褥里,花香就長久地留在身上,也便招了蜂兒,惹了蝶兒。

于是,在洋槐花盛開時間,村莊就像過一個小小節日一樣。婦女們坐在小河邊,一邊在砂石上磨著土豆皮,把新鮮的槐花洗干凈,一邊相互扯著閑話,感覺日子是難得的悠閑。男人們無論忙與閑,都要抽出時間去摘槐花,把花串兒拿回家,由媳婦們做主,當禮物送給大爺大嬸;無論誰家有高大槐樹,村里人只要愿意,可以隨時去摘。半大小子們能像猴子一樣爬到樹的高處,摘下一嘟嚕一嘟嚕又肥又嫩的槐花往樹下扔,樹下站一個女子,把扔下來的花串接在笸籮里。小一點的姑娘,斗不過蜂兒,有時就被蜂兒蜇得哇哇哭。

槐樹天生耐旱,到了花開時節,再干旱的日子,它也要結出又嫩又香的花串來,有意要把一個節日送給整個村莊。

村莊,在這個短暫的時間里被槐樹迷惑著,被槐花陶醉著。

站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樹下,鳳兒等著爬在樹上的探兒哥哥摘槐花。陽光透過一層層嚴密的樹葉,星星點點灑在鳳兒身上?;被ㄒ秽絿R秽絿MP兒手里端著的笸籮里落。

“你不要偷吃。”

“我沒有偷吃?!?/p>

“我在樹上聽見你在偷吃?!?/p>

“我只吃了一點點。”

“會拉肚子的?!?/p>

“誰的肚子那么嬌氣,吃沒吃就拉肚子?!?/p>

“你就吃去,拉肚子不能怨人?!?/p>

鳳兒歪起腦袋想著說:“多摘一點,留著給我家嫂嫂用。我夜里見她把槐花撒在大木盆里洗身子哩!”

“你也洗了?”

“……洗了?!?/p>

“能得你!”

“是嫂嫂叫我洗的。”

“糟蹋了吃的東西。”

“不要說,嫂嫂怕大大媽媽知道?!?/p>

“怕還做那事!”

“我寧肯少吃一點,也留給我家嫂嫂用,也沒糟蹋了?!?/p>

半天不見探兒扔下來。

“你咋不摘了?”

探兒在樹上看見一個空著的喜鵲巢,壘在樹葉裹著的樹杈上,這可是個意外收獲,壘在一起的樹枝不粗不細,當柴禾燒再好不過。

“我看見一個喜鵲窩?!碧絻簞邮植鹉强粘?。

“留著它,鵲媽媽明年還回來哩!啊呀!你不聽我的話,咋就拆了?”

探兒嘿嘿著說:“我不拆它,還留著讓常有功狗日的拆去!”

“我聽鳳兒說,大牛家媳婦把槐花放在水盆里洗身子?!?/p>

探兒端一碗槐花拌土豆的蒸飯吃著,當地叫作“蒸槐花丸子”。母親給兒子碗里調了一點清油炸野蔥花,吃著格外香。

“她倒舍得。這女子在家里也是被嬌生慣養出來的,不知道珍惜東西。”

“風兒也洗了。”

“小人兒家盡做這些事。”

探兒又盛了一碗蒸槐花丸子。

“好吃不?多吃點,也甭撐著?!?/p>

母親看兒子吃出一頭汗,憐惜著說:“年年槐花開時,我娃吃著蒸槐花丸子,倒像過大年一般?!?/p>

母親的眼神里卻掩飾不住對缺衣少食的日子的深深憂慮。

院子里的花壇,只松過一次土,施過一次肥,大蜀薺花的枝葉便茂盛地生長起來,一夜之間便盛開了鮮艷的花朵,在和煦的晨風之中,天性嬌美的花朵含著露珠獨自搖曳?;▋洪_了,春天來了。

從前有過這樣的日子:老命的好心情會隨著盛開的大蜀薺花而鼓脹起來,而今天隨著花朵的開放,從心里鼓脹起來的情感,是對今后缺衣少食的日子的深深隴慮。

花兒開了,春天來了。

出了門在鹼畔上張望,見吃過蒸槐花丸子的鄰居婆姨端著空碗坐在一個石臺上,癡癡地張著嘴,目光漫散在天上地下,那眼神滿含著對缺衣少食的日子的深深憂慮。

花兒開了,春天來了。

天又干旱無雨,莊稼根本無法人種。一些農民心不甘,看看春暖花開,扛起镢頭上山蹚地,除了背洼里還能蹬出一點底墑,其余大部分土地都蹚不下去。把镢頭扔在一邊,張著空洞的嘴,睜著失神的眼睛,無望地坐在山地里。

干旱的日子,風沙就特別地多。風,仿佛從干旱的泥土里,從裸露泛紅的膠質土層上生起來,挾泥帶沙,一邊旋轉著,一邊積蓄著力量,千萬個立地而生的旋風糾結在一起,匯聚在一起,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恣肆奔突,立刻沙塵彌漫,遮天蔽日!

花兒開了呀!

吃過了母親做的蒸槐花丸子,探兒和風兒提著筐子,拿著小镢到老桑嶺一帶去打柴弄草。這時的山里洼里,經過人們一個冬春的搗騰,已經沒有多少柴禾可拾了。許多人家抬了牛糞回來,兌水和成牛糞粑粑,都像餅一樣拍在墻上晾干當柴禾燒:草有燕子草、苦菜、甜苣、馬奶子、野苜蓿,以及生在墳地里的死人蔓。住在周家馬店的隊伍把村子里的豬羊都吃光了,春上,人們又從集市上提了豬娃羊娃回來,當寶貝似的養在家里,得給它們弄草吃。

許是吃了香噴噴的槐花丸子的緣故,探兒和鳳兒覺得心情格外地敞亮,上到老桑嶺高阜,鳳兒想起一首流傳多年的童謠,風兒先念了一句,然后兩個你一句我一句起勁地念起了那首童謠:

雁咕嚕

雁咕嚕

擺路路

炒米撈飯

狗肉肉

你一碗

俺一碗

你家的娃娃

沒碗碗

買的個碗碗

沒瓜瓜

買的個勺勺

沒把把

鳳兒想起了什么事,坐在地畔上不走了,對探兒說:“我自念我的,不許你跟我念?!?/p>

“為什么?”

鳳兒瞇著眼睛瞅著探兒:“你把我給你說的事,說給人家了!”

探兒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事,就據實說:“我就說給我媽一個人聽?!?/p>

鳳兒生氣了:“你媽親,你媽近,你媽養了你這個會傳話的好兒子。”風兒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垃,朝探兒扔過來。

“沒腦子的東西!”

探兒嘟噥了一句,把腦袋耷拉下來。

鳳兒雙手抱著膝蓋,把頭埋在膝蓋上,探兒猜不著她是不是在哭。

聽探兒說大牛媳婦和風兒用槐花洗澡,老命把大牛媳婦叫過來說:“你也真能想趟兒,糟踏起吃的東西來了!你公公是遠近有名的仔細人,讓他知道,還不罵你!你臊不臊?”

大牛媳婦支吾不過,認了錯,知道是鳳兒把消息走漏了,回家把鳳兒數落了一頓。

風兒已坐在地上生了半天氣,探兒說:“要去做生活哩!”

風兒起初不理他,隨后說:“要我走,罰你背我在地上走圈圈?!?/p>

探兒說:“噢。”看看四周無人,探兒蹲下來,讓鳳兒騎在自己脖子上,一挺身,把鳳兒高高地扛起來。

鳳兒連頭帶腦地摟著探兒,偷偷地笑著說:

“不要把我跌下來。好好走你的,我不說停,你就不要停。”

探兒走著走著,累得齜起牙來。

在老桑嶺另一道坡洼上,常有功和隊伍里管伙食的崔上司躺在一片樹蔭里,把一塊席大的軍用帆靜鋪在土坡上,許多做成活結的馬尾綴在帆布上,和谷粒、沙土混在一起。這個物件叫“煞”,又叫“套子”,只要山里的飛禽誤入了套子,刨食沙土里的谷粒,細小的爪子就會被套子牢牢地煞住。

成群的山雞、木鴿,成雙成對的斑鳩、野雞會在坡上飛來飛去,但都不會飛得太遠,也有飛得較遠的麻雀,最靈活的水鳥,羽毛最華美的嘣嘣鴟和布谷鳥,叫聲最清麗的靜鴝和田公雞,都吵鬧不休飛落在山坡上覓食。

肥肥胖胖的崔上司時不時地拿起一副望遠鏡,向不遠處的另一道山坡上望。馬學榮藏頭露尾地躲在那頭山坡上,及時把落在他周圍的山雞和木鴿轟到常有功和崔上司布下的套子附近。

這時的崔上司已在套子上下了一只鳥在手里,這是一只紅嘴布谷鳥。它從南方來,一天到睨飛東飛西,不停地叫“布谷、布谷。”因為太忙,常把蛋隨便生在地上,讓鴿子為它孵化后代。

布谷鳥在上司手里掙扎著叫了幾聲,就不叫了,上司蹲在山坡上用一根鐵絲從它的尾部扎進去,直人身體,從血紅的嘴巴里穿出來。上司在地上打了一堆火,把鐵絲上的鳥兒連毛帶血在火堆上翻烤,片刻工夫便把鳥兒烤成一個肉丸子,上司掏出身上的鹽沫撒在烤肉上,張開牙齒撕了一片肉在嘴里,瞇起眼睛品著肉的滋味。

上司取過挎包里的酒葫蘆喝了一口,又把一塊烤肉撕咬在嘴里。

“什么人在那邊走動?”上司聽見探兒和風兒在遠處打鬧,問常有功。

常有功看見有山雞上了煞兒,悄聲對上司說:“沒什么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打柴弄草?!?/p>

“不準嘛!這條山溝里的草木都歸軍隊使用?!鄙纤就崞鹉X袋說。

“讓他們討一點回去,他們也討不了多少?!背S泄劬珪竦囟⒅诽住?/p>

上司又取過酒葫蘆喝了一口,咂著嘴說:“要是來了大姑娘、小媳婦,就讓她們討一些柴草回家,哈!要是不順眼的,就讓他們滾蛋!”

常有功“噓”了一聲,上司往煞套上看,兩只山雞和兩只鴿子又入了套。

山雞和鴿子在煞套上絕望地撲騰著。

老桑嶺的背洼里生長著大片的野苜蓿,苜蓿是這里最好的飼草,嫩苜蓿也可以蒸成苜蓿丸子,春來是人們的好伙食。

探兒和鳳兒也知道老桑嶺山溝里的一草一木都歸隊伍使用。他們砍一些苜蓿盛在筐子里,上面用沙蒿偽裝起來,慌慌迭迭的提回了家。

馬店里一應后勤事務都歸上司管,隊伍一日三開餐,剩下的饅頭被上司吩咐伙頭軍切成片,在日頭下晾干。饃片送給誰?送多少?都成了上司手中的權力。就連伙房剩下的爛瓜爛菜,灶膛余燼中的小煤球,飯后洗涮的泔水,甚至隊伍的拉撒,騾馬的屎尿都被上司牢牢地看管起來,不讓別人輕意發送。這些東西讓什么人來收拾,都是老大一個人情。

除了平時在馬店里瞎混的二不愣小子,偶爾在上司盯不緊,顧不著的時候叼走幾塊干饃片,夾走一些爛瓜爛菜之外,上司基本上把這些東西管理得很嚴實。日子一長,人們慢慢發現只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才能在馬店駐軍那里,在上司手里得到這些東西,這些人數不只限于三十里鋪村,周圍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也總愛往周家馬店里蹭。

肥肥胖胖的上司胸前掛著望遠鏡,領著馬學榮和常有功等人上老桑嶺山坡煞鴿子套山雞的那些日子,上老桑嶺打柴弄草的大姑娘小媳婦也一天天多了起來。

許多男人把馬店的這些事看在眼里,他們揀一些最不堪的臟話在背后痛罵那里的駐軍,管教家里的姑娘媳婦不要去馬店里揀便宜。老年的婦女們雖然嘴上跟著男人們一起罵,但看見馬店里的便宜被別人家的姑娘媳婦拿出來,帶著幾許得意,興高采烈地從她們眼前走過,心里還是不平和,畢竟這些東西也是自己家里緊缺的。

例如王四嬸,有一天腆著老臉在馬店里提了一桶泔水,想著回家喂一喂捉回來的豬娃,被上司看見,喝住搶白了一頓。王四嬸頭也不回,做賊似的把泔水提回了家,但心里堵了一口氣,飯也吃不下去,又被從外面回家的王四當著姑娘媳婦的面罵了幾句,王四嬸這時就只想上吊死了算了。

有了王四嬸這件事,鳳兒和大牛媳婦就不敢到馬店里去。在鹼上看見誰家的姑娘媳婦藏著掖著把馬店的東西往家里搬,鳳兒的目光總是長久地追隨著人家,大牛媳婦拉拉鳳兒的衣角,兩個人怏怏不樂地往家里去。

王四不知道隊伍里的一個上司已在老桑嶺山坡上擺下了煞套,垂下了釣餌,一步步引誘三十里鋪及周圍村莊里的良家婦女上鉤。直到有一天,風兒和大牛媳婦從老桑嶺打柴弄草回來,把一小袋大米偷偷交給了王四嬸。

王四這天見一家人都端著白米飯來吃,問王四嬸這些大米從哪里來的?!按髢鹤訌拇舐飞线^,看見趕牲靈的人騾子后面掉下了一小袋大米,就撿回家來了?!蓖跛膵鸺泵χ腥隽诉@個謊,并給吃飯的兒子使了個眼色。

偏偏大牛為這件事先和媳婦鬧起了不和,媳婦本來就厭煩大牛天天夜里要與自己做那個事,大牛平日心里怨氣無處出,吃過大米飯的當夜,大牛勁氣十足地要和媳婦行房事,媳婦厭煩地推開他,自己睡在一邊,冷淡地給他一個脊背。大牛氣急敗壞地罵道:“不和自家男人睡,和老桑嶺上的野男人睡去!和馬店的當兵的睡去!”兩人立刻打罵開來。王四嬸打勸不過,又讓鳳兒叫來了老命打勸,老命把大牛媳婦勸到自己家里,再去勸大牛:“媳婦要是不高興,你就多擔待點,不要搭理她?!闭f著大牛痛處,大牛甕聲甕氣地回道:“既然做了夫妻,就要睡覺!”把老命也說了一個大紅臉。

王四嬸見自己的謊話被揭穿,已提防著王四發威。哪知王四已在家里炕上審問了鳳兒,沒等鳳兒說完,王四的大耳刮子已扇了過來。王四嬸回屋去救鳳兒,自己也被王四揪住頭發,劈頭蓋腦一頓好打,嘴里罵道:“老不要臉的東西!”王四嬸挨過了打罵,尋了一條索子,哭天搶地要到老墳彎去上吊,被老命和幾個孩子死死拽住,一家人哭鬧不休。

那兩日,探兒找鳳兒搭伙去打柴弄草,都被王四嬸告知:“鳳兒和她嫂嫂一起去了?!碧絻盒睦锖貌挥魫?。鳳兒和大牛媳婦有意躲著探兒上了老桑嶺,遠遠地見上司和常有功等人在山坡上擺著煞套,和附近村莊里一些浪蕩女人在一起耍笑。常有功見鳳兒和大牛媳婦遠遠地站在那里,咬著耳朵對崔上司說:“還記得我拿給你看的那只繡花鞋不?是那個小媳婦結婚時穿過的?!?/p>

上司聽說,站起來沖著鳳兒和大牛媳婦招手,要她倆過來。上司又問常有功:“那只繡鞋哪里去了?”

“藏在家里?!?/p>

“我拿一斗米來換,如何?”

“不換,不換!”

大牛媳婦聽見上司在那里叫喊,自己在心里思忖:“我是外村嫁過來的媳婦,比不得本村的姑娘媳婦,不敢在外面浪里浪氣。”推著鳳兒說,“你過去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東西?!?/p>

風兒這日得了嫂嫂一雙粉紅緞子的繡花鞋,美氣地穿在腳上。聽嫂嫂一說,鳳兒壯著膽走了過去。

“要操心啊!”嫂嫂在背后哨聲叮囑。

鳳兒走了過去,見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姑娘媳婦和上司及其他幾個兵士在蔭涼下耍笑,那些被上司和兵士們按住親了嘴的,摸了奶子的女人,裝著生氣的樣子,和兵士們扭作一團,笑罵聲響成一片。

鳳兒已臊紅了臉,又被上司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雙腳,嚇得連腿都挪不動了。

常有功趁上司忙著去摸一個女人的身子,把坡上放的小半袋大米抓過來塞在鳳兒手里,擰著她的身子說:“到背洼里砍一把苜蓿拿回去吧,再不要到這里來?!?/p>

鳳兒轉身便走。背后一個女人喊:“那是我的米!”被常有功一把推倒在山坡上。

鳳兒和嫂嫂兩人揣著心跳,大步離開了上司他們擺煞套的地方,提著小半袋米和兩筐苜蓿回了家。

馬店里一日三開餐,卻再也沒有了紅眼馬五吃的東西,馬五揀了個不陰不陽的日子再一次離開了村莊。

“呸!”

馬五經過周家馬店,把一口濃痰往馬店吐去。想起王四家的姑娘媳婦在老桑嶺上的事,馬五隨口唱出了兩句酸曲:

“你媽媽打你不成材

你露水地里(呀么)穿紅鞋”

肩上一根棗木棍,挑著討飯的行頭,奔大路往西去了。

第十章

常有功準備了五升麥子托了趙家老婆向王四提親。趙家老婆見常有功的米面來得容易,先賺了他三升麥子,讓一個兒子背著說親的糧食,隨了自己先去試探王四嬸的口風。趙家老婆偷著似的把背來的米放在王四家角落里,拉著四嬸的手一同坐在炕沿上,拍著王四嬸的大腿笑了一陣,接著說到常有功在三十里鋪如何有能耐,又如何托自己前來提親。不等王四嬸開口,趙家老婆像要把一個天大的機宜面授給王四嬸似的,壓低聲音對王四嬸說:“你沒看這米和麥子,一顆顆都收拾得精爽,如今青黃不接,到處鬧饑荒,哪里尋這許多糧食去?那常有功的糧食也來路不正,都是從馬店里偷出來的,成與不成且不說它,先得他幾升糧食,強似上門借他的去!”說完又是一陣笑,臨走時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王四嬸隨出了門,心里一時沒了主張。

“要不……”王四嬸在媒婆身后猶豫著說,“把糧食先拿回去?!?/p>

“你憨哩!你憨哩!”趙家老婆擺著手,一溜煙走了。

過了兩天,不見王四家退還糧食,趙家老婆心里有了底兒,這親事有了七、八分成色。趙家老婆歡天喜地出了門,給常有功通報了喜訊:“再拿一斗糧食預備著,討一個準信?!庇衷诔S泄依镔嵶吡巳Z食。

常有功對媒婆說:“這兩日倒不見王家的女子上山下洼。”趙家老婆坐在炕沿上,把一條腿伸在地上,拍著常有功的肩膀說:“但是個好人家女子,有人上門提親,自是被娘老子管著,不叫隨便出門,才顯得規矩,像一碼子事!哪里還跟平時一樣!你且寬心,待我出去把話放給眾人,叫他王家罷手不能。”

常有功得了這個話,歡喜了兩日,仍不見媒婆拿準信來,心里七上八下,出前人后,兩眼只照著王家的院子發呆。

王四每日只在遠近村子里尋活計,路頭路腦凈見這個趙家老婆沖自己諂笑,心里好生納悶。那婆子有名叫做“忙踏死”,戴一頂油乎乎的道士帽,穿一件藏青色的大襟舊衫子,因每日只顧走東家串西家,三五日才梳洗一回頭臉,下面散著兩條褲管,露著臟且臭的鞋襪,只那打皺的老臉上還撲著一些粉子。趙家老婆見了王四,先挑起眉毛,把眼睛一亮,忽地咧開大嘴,露出滿嘴的大黃牙,那笑臉著實硌疹人。

終于有一天,趙家老婆遠遠地見王四過來,迎上去說:“王家哥慢些走,有幾句要緊話,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王四站下來等著,趙家老婆的笑臉迎面罩了上來。

“向來只是手藝人有好日子過,誰家雇你做生活,都像上賓一樣看待著。常聽人家說,匠人的手,動一動便得一壺酒。”

王四見她只顧瞎扯,哪有心思陪她,車轉身便走:“他嬸子閑著時到豸§里來串門,我今兒且到前面去討生活。”

“且不要走,”媒婆招著手對王四說,“人家托我來給你家女子提親,也不知你家里的給你提起不曾?”

“他嬸子耍笑,不曾聽家里的提起?!?/p>

趙家老婆把一臉的笑收起來說:“誰和你耍笑?你家里的把半斗定親的糧食都收了?!?/p>

聽了這話,王四認真起來:“真個有這事?你說的是哪一家?”

“遠卻不遠……這個人呀!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上下無有拖累,得來的都是自己的!”

“誰?”王四問。

“還能有誰?常有功呀!”

王四把臉一沉說:“我家女子還小,不提!不提!”

“王家哥可是憨哩!人家有指著大肚子定親的,小也不小?你家女子十有好幾,是提親的時候了?!?/p>

王四只說:“不提!不提!”

趙家老婆不知王四的心思,只管說:“若嫌定親的東西少,還有得商量。好人家錯過就沒有了……”

王四是個直脾氣,心里的不悅總也藏不住?!拔彝跫易孀谌辉o大戶當長工,沒一個餓死的!我家再不濟,也不多一個女子吃閑飯!你可是看見我典賣了田地,就輕看了我,把我的女子往長工家里送!歇了你的心思,我的女子就是填了黃河,也不嫁長工!”王四沖趙家老婆發了一通火,拔腳便走,一時又想不起該往哪里去。

趙家老婆討了個沒趣,也作色說道:“不愿意就拉倒,誰和你結冤仇不成!放著你家里的收了我定親的東西,你卻拿話來壓人,敢是想著我那半斗糧食不是!怪常有功瞎了眼,求我個沒見識的說媒!”

王四說:“我不知道家里的收了你糧食,若是收了,一顆不少,都還給你!”氣沖沖往家里走去。身后的媒婆遇著路上的閑人,雜七雜八說個沒完。

王四滿肚子不快,回家又沖老婆發了一通脾氣,末了問:“糧食放在哪里?”

王四嬸說:“那日趙家老婆到家里來,說了沒幾句,放下糧食巴起身便走了,再也叫不轉她。我知道我在家里做不了主,并不曾答應她半個字。糧食放在旮旯里,再沒動彈?!?/p>

王四聽了老婆的話,和緩了口氣說:“這么著,也不怨你,叫三兒把糧食還給人家。我王家就是有十個八個女子,都填了黃河,也不嫁給長工!”

王家的兒子背著兩口袋糧食還給了趙家老婆,趙家家里人口多,已把賺來的糧食吃得不剩幾顆,要還常有功糧食,又上哪里討去?索性裝著糊涂,閉門躲在家里。

過了兩日,常有功上門向媒婆討準信,趙家老婆竊竊私語,又向常有功面授—個天大的機宜:“王家的女子有甚好的?和老命的小子相好不說,又和隊伍里的人也有了葛藤,這一向娘老子管得緊,不讓出門半步!東面趙家鋪倒有一個和你當對的女子,人又周正,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我正要動身去給你說臺?!卑殉S泄Υ虬l走了。

王四到趙家鋪去討生活,聽一個石匠說,何紹南專員在綏德城里大量沒收銀洋,城里的紳士富商迫于形勢。在安大財主的倡導下,保大合小,捐出銀兩在城東無定河上建一座大橋,東區的許多石匠及閑散勞力都在那里討到了生活。

“這么說,咱手藝人有條活路了?!庇謫枺澳阍趺礇]去?”

“已插不上手了,把式強不強,做了做不了的,都擠在那里討飯吃?!?/p>

王四不甘心,離了趙家鋪,徑往無定河上去探看虛實。遇著趕路的人,不說河上建橋長短,唯恐別人搶了生活。

到了河道開闊處,望上游行有二三里,只聽見河兩岸人聲嘈雜,走近看時,許多人袒胸露背,在河兩岸開挖地基,做苦力的把大石塊抬在河岸上,石匠們揮著汗水,掄著大錘,在工地上敲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和官吏的呵斥聲攪成一片。

王四看了半日,來在一處工棚外,見里面只有一個伙夫模樣的人在刷一口大鍋,王四笑著稱呼那人:“拜識。”

那人頭也不抬,對王四說:“早過了時辰了,飯吃得一口也不剩了?!?/p>

“我不是來討飯吃的。”

“你不是做工的?”

“我倒是想做,先來打聽一下?!?/p>

“那也不能了,人太多,飯也不夠吃,有人偷了工,也沒人能招呼得了。”

“人再多,也要看手藝好賴?!?/p>

那人看了王四一眼:“這年頭,有好手藝,也得有個好雇主,哪里尋去?”

“這工什么時候開的?聽不到一點消息。”

“有個把月了。也難怪,自從山西的隊伍開過來,誰還敢輕易出門!——你從哪里來的?”

“從東面三十里鋪來的?!?/p>

“那你就住在好地方了,不要在這里討生活,東面沿官路要修一條大馬路,直修到吳堡黃河岸上,”

“幾時?”

“那且不知,你回家等著去。等得何公紹南一聲令下。”那人呵呵笑著說。

“拜識耍笑!”

“不耍笑,也是聽說的,若說真假,那何公紹南又不和咱+鍋里吃飯!”

王四又在工地上磨蹭了半日,再無一個人接見他,只得回到三十里鋪,把聽來的話對王四嬸說了,都半信半疑,接連幾天又沒討來生活,在家里愁悶不已。

又一日,大牛從外面回來,對一家人說:“許多人都在海吵,說要修一條大馬路,不管三年五載,修好了才罷手。”

王四正端一個大碗吃飯,問道:“人都怎說的?”

大牛說:“官道要修成大馬路,路徑也要從河渠那頭改在村根頭,馬路有多寬?八匹馬齊頭走。”

王四說:“那不是要拆掉戲樓子么?”

“拆掉戲樓有什么要緊!要緊的是馬路上還要跑……跑……汽車?!?/p>

“跑什么車?”

“汽車。聽說這車可厲害,不要人推,也不要馬拉,吹一口氣,它自己就在路上跑?!?/p>

“紙糊的?”

“啥紙糊的!力氣可大,八匹馬敵它不過。”

王四放下碗,泄了氣說:“聽這瞎話,可見修馬路也是假的。以前在北邊做生活,見過馬拉大車,膠皮轱轆有碗來粗,跑得又快又穩當。車不要人推,也不要馬拉,八匹馬的大車,吹一口氣它自己在路上跑,神仙?”

大牛也泄了氣說:“也都是聽眾人瞎嚷嚷。”

“吃你的飯去?!?/p>

大牛又想起一件事,說:“汽車是瞎編的,修馬路興許是真的,只看今兒后晌在馬店里議事時,周掌柜怎么說。”

“后晌周掌柜要議事?”

“嗯?!?/p>

王四討生活的心思又一次活泛起來。

日頭偏西時,大牛被老子王四催著去馬店聽周掌柜議事,自己在家里院外踅了幾個來回,急火火等不得兒子回來。其實也只過了不大一會兒工夫,兒子便從馬店回來,一家人都圍上來問他馬店里議的什么事。大牛半天悶聲不語,被老子王四吼了一聲,越發急得說不成話。

“議的屁事……”

王四又吼了一嗓子:“到底議的什么事?”

大牛噘著嘴說:“議事的都是周圍村子里來的保長,屁沒放一個?!?/p>

“啥話沒說,都散了?”

“都聽林營長和周掌柜發話,要往西口去送軍糧,老百姓每戶點人頭捐半斗糧食,二斗糧食折一只羊,三斗折一頭豬,折五只雞,家里有當兵的,可免一斗糧食,供出一個共產黨,獎五斗糧食?!贝笈R豢跉庹f了許多話,已覺得吃力不小,發際的汗水涔涔而下。

王四蹲在地上,兩只手抱著低垂的腦袋,唯恐腦袋不小心杵在地上。

“還有……”大牛說。

王四把腦袋抬起來。

“家里出頭口,出人力往西邊運送糧食的,全家免捐,誰不繳糧食,當共黨看待!”

王四又把頭埋在兩腿之間。

“哪里尋頭口去?”王四嬸不快地說?!跋惹拔艺f要喂牲口,就買一頭驢也好,你老子不依我,說家里有齊刷刷三個兒子,足抵三頭騾馬。今兒可趕上了,你們就頂騾馬抵捐去!”

“你個爬熊!”王四仰頭罵了一句。

“世上人難做,”王四嬸又說,“燒香磕頭也變不成騾馬,混混沌沌不知道世事倒好了?!?/p>

王四再一次從兩腿間抬起頭來時,夜色已濃重了。

老命和探兒一同到馬店里聽周掌柜等人議事,回到家,探兒對媽媽說:“我趕上毛驢,到西邊送糧食去?!?/p>

老命惆悵滿腹,聽不清兒子在說什么。

“媽,我和咱家的毛驢一道去送糧?!碧絻河终f了—遍。

“我娃不去,走了娘不放心?!?/p>

探兒把嘴噘起來:“你到哪里尋糧食交公去?”

老命尋思說:“即便我娃能去,毛驢多時沒有顆子吃,也馱不動許多東西。”

探兒不語,等得后晌老命做了飯,給探兒盛了一碗小米拌飯,探兒端在手里,佯說到外面去吃,一錯眼便溜進了驢圈,把一碗小米拌飯倒進驢槽里,毛驢翕動嘴巴,很快便把槽里的東西吃了個干凈。

前兩天,老命偶見兒子路過王家坡根時,眼巴巴只望著王家的院墻發呆,又見兒子飯也比以前吃得少了,在院子里的石臺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像有許多心事。老命把兒子的心事猜著了八九分。晚上瞅見兒子又坐在石臺上發呆,老命湊近前對兒子說:“孩兒有心事?媽知道?!弊趦鹤由磉叄笾鴥鹤拥囊恢皇?,摩挲著說,“村里趙家老婆說,風兒說下人家了,她家已收了常有功定親的糧食,看日子就要結婚。媽知道你和風兒好,可咱家窮,誰家愿意把女兒嫁給窮人去受苦受累!為娘也想給你定一門親事,可娘窮得沒了膽,娘張不開那口呀!咱也替鳳兒想,只盼鳳兒將來過好日子。孩兒一天大出一天,若是明白娘的心思,就把那心事撂過一邊,多謀正事,行止端正,日后才好立業成家。”

探兒說:“媽,我曉得。”

為了證明自己曉得母親的心思,夜里睡覺時,探兒控制著不讓自己在炕上翻來覆去,把背沖著老命,屏住氣息一動也不動。老命以為兒子睡踏實了,可兒子卻在黑洞洞的窯里大張著眼睛。

送糧的隊伍出發的前一天,周掌柜把常有功傳到府上,讓至明間客廳里坐了,親手把茶盅遞在常有功手里,看著常有功喝了茶,又把水煙槍遞了過來。

常有功把水煙槍捧在手里,反倒受了驚嚇,連忙說:“大大,你吃,你吃!”

“孩兒吃。”周掌柜穿著家常對襟蘇繡衫,頭上端正地戴一頂鑲邊瓜皮帽,看上去親切有加,“孩兒這一向辛苦。”

常有功乖巧,接住說:“大大,這一向亂陣,沒來侍候大大?!?/p>

周掌柜抬一抬手說:“你的好處,大大都記著?!H事說得怎么樣了?若還欠缺什么東西,都——補上,禮不周,事不成,糧食我還是有的。”

周掌柜一說,常有功吃了一驚。拿給趙家老婆的糧食都是常有功一合一升從馬店里偷出來的。常有功原以為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卻不想周掌柜在馬店里多有耳目,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周掌柜的視線之中。

常有功捧在手里的水煙槍差一點掉在地上,人立刻在椅子上矮了半截。

“大大,我有,我有……親事托給了趙家老婆,八成不中用?!?/p>

“趙家老婆是什么人?一個腌臜婆娘。娶一個大活人回家,哪那么容易,總得三媒六證,有依靠才成。你一沒有田地,二沒有祖業,難怪人家不痛快!有功啊,這事我都替你上心著哩!”

“大大說得是,全仗大大的面子,若不然,也不敢大膽托媒。”

“田地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就是掉下來,別人也信不過。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急躁頂什么用?命里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p>

常有功立刻又長了半截。

“大大想得再周到不過了!有大大這些話,小的做牛做馬,心里也暢快!”

周掌柜遞過來半截香火頭,常有功接在手里,湊在煙槍鼻子上,點著了水煙絲,“呼嚕呼暗”地抽起煙來。

“嗯!”周掌柜從椅子上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地上踱著步說,“眼下有一件事,你還要多費心?!?/p>

“有什么事,都聽大大吩咐?!背S泄φ0椭劬Γ岩豢跓熗踢M肚子里,憋了一陣,才把煙吐出來。

“就是往西邊送糧的事,咱家的騾馬用了不少,打發別人路上照看我不放心,須要一個精細人照看才成?!?/p>

“這個有甚難的?我明天隨隊伍送糧去,保準把牲靈一根毛不少都帶回來。只是馬店里又少了些照應。”

“馬店里我另外安排,你只操心咱家的騾馬,可都是從耀縣買來的上等騾子。我再打發幾個長工隨你去,寧可讓人多受點苦,也不要讓騾馬受罪?!?/p>

“記住了。這一向,長工們沒受什么苦,身上攢的都是力氣,多背一些斤兩在身上,騾馬就寬松了。”

“好!”周掌柜停了腳,對常有功說,“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我就不多說了,路上把牲口照料好?!?/p>

常有功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自己裝了一鍋水煙,又“呼嚕呼嚕”地抽起來。

“走的時候把這個帶上,路上使用?!敝苷乒駨钠焦裆先∵^一頂大葉禮帽,一雙新布鞋,遞給常有功,常有功客氣了幾句,拿著周掌柜送他的禮物,出了周府。那些水煙絲都是蒙古貨,勁頭很足,常有功多抽了幾口,腳步也飄飄然起來。

“偷糧的賊!”吳氏從廂窯里走出來,沖常有功的背影罵了一句。

那頂大葉禮帽是死鬼張明祖送給周掌柜的禮物,常有功得了它,心里喜歡,戴在頭上走路,覺得招風,就央村里的一個婆姨給他的禮帽上綴了一根吊帶,風大時,可以像草帽一樣吊在背上,又把新鞋在腳上試過了,把一件汗衫在河渠里洗了一把,一切就預備妥了。

馬店的崔上司負責押解送糧隊伍。崔上司升了連長,但村里人分不清上司和連長的官銜,仍稱他上司。上司向林營長要一個排的兵力押解送糧隊,林營長只給他兩個班,上司心里不快,騎上高頭大馬,用馬鞭抽打著從各處征來的民夫,到各個鄉公所去搬運糧食。

直到運糧隊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崔上司才答應探兒牽上毛驢去西邊送糧。第二天一大早,探兒不聲不響,到驢圈里牽出毛驢,往外疾走。

“我娃去哪哩?”老命攆出門來問。

“送糧去哩!”

“我娃去不得?!崩厦绷?,一把扯住韁繩。

“媽,你說過,窮孩子不吃十年閑飯,我都說好了?!?/p>

沒辦法,老命返身進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條羊肚子毛巾,一雙鞋,攆著探兒塞在手里,再不知做什么好。

“媽媽回去,多則十來天,少則幾天就能回家?!?/p>

老命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孩子長大了,說話時聲音又粗又重,一顆喉結也在頸項處上下滾動。老命回到家,仍然淚流不止,耳邊老是回想著兒子粗重的聲音。

探兒和常有功等人隨崔上司到趙家鋪去裝糧食,常有功看見探兒給毛驢備鞍帳,湊過去說:“這驢渾身瘦得沒肉,還只長一只耳朵,真不順眼!”

探兒不言語,和一個民夫一起把一口袋糧搭在驢背上。

毛驢體力不支,搖擺了幾下,一跤跌在地上。

常有功笑出了聲說:“這驢不爭氣,頂不了賬?!?/p>

探兒走過去踢打著地上的毛驢,毛驢掙扎起來,接著便開始拉稀。

“探兒,甭硬撐了!”常有功邊忙乎邊說,“回家準備糧食去!”

探兒心里一酸,差點哭出來。

“怎么了?”崔上司走過來問。

“毛驢不行?!背S泄φf。

崔上司看著驢說:“算了?!?/p>

探兒的心一下子涼了。

“把驢牽回去?!鄙纤菊f,“你跟著我就行了,做我的馬夫?!?/p>

探兒轉憂為喜,悄悄地擦著溢出眼眶的淚水。

“過來?!贝奚纤菊驹隈R側旁,招手讓探兒過去。探兒走過去,上司又說:

“彎下腰?!?/p>

上司身體矮銼,上下馬不容易,他把探兒當作馬凳使喚。

上司踩著探兒的背上了馬,喊了一句:“出發!”

第十一章

民夫們牽著馱糧的頭口,被荷槍的兵士押解著,沿官道迤邐西行。周家的長工由常有功使喚著,各人從周家的騾馬背上卸下七、八十斤重的口袋背在背上,長工們一邊負重前行,一邊罵:

“常有功是周輔仁襠里的卵子,知曉周輔仁的痛癢!”

“周家的騾馬是常有功的親爹,常有功怕他大苦哩,把我們都當他大大使喚!”

常有功索性裝起了聾子,只當沒聽見。行不過三五里地,常有功撐不住了,把背上的口袋放在地上,叫住探兒說:“雖是崔上司抬舉你做馬夫,你也要長點見識,馬夫咱兩個輪流做,你來背糧食?!?/p>

探兒瞅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周家長工,和你周家不相干,憑什么叫我來背糧食?”

常有功指著探兒的鼻子說:“我讓你馬夫做不成,你信不信?”

探兒不敢和常有功斗。像眾人一樣,把白羊肚子毛巾攏在頭上,背起常有功放在地上的口袋繼續趕路,常有功抓起吊在前胸的大沿禮帽撲扇著涼風跟在后頭。

又行了五、六里地,時候已近正午,日頭紅艷艷地爬上了中天。長工們汗流浹背,已累得喘不過氣來。聽見常有功還在吆喝,一個叫猴喜的長工把背上的糧口袋重重地扔在地上,罵了一句:“常有功,我日你親媽!”

長工們學著他的樣子,都把背上的糧口袋扔在地上。

常有功見送糧隊離三十里鋪遠了,已不在周掌柜的視線之內,自己一個人又扛不過眾人,便依了眾長工,把長工背上的糧袋馱在騾馬背上。行不過十幾里地,常有功又要眾長工替騾馬馱口袋,長工們又一哇聲罵起來。

東區送糧的騾馬隊也有二、三十號人,各人都牽著騾馬或叫驢,也有牽駱駝的,由十來個兵士押著,一路西行至無定河岸上,隨后逆流而上過了無定河,至綏德城東門外,繞城根走到西門口。西門外有條小河繞城流淌,至北門外隨無定河滔滔東去。過了小河索子橋,向西一條大路。這條大路頂頂有名,那是大河以西的人們逃荒和經商的一條“活”路,路上多有騾馬站口。西行三四百里地,便是寧陜地界,口內口外地廣人稀,牛羊遍地。大河以西的逃荒者都期盼能在那里找到生存之地??蓱z許多逃荒者行不到目的地,便餓斃在西口路上,被北方吹來的強勁風沙淹沒了骸骨。

當日正午時分,騾馬隊在西門外駱駝店卸了馱子,人和牲靈都需要填充氣力。駱駝店大鍋里熬了米湯,抬出幾籠預先蒸好的饅頭,等隨行的兵士吃。只聽崔上司說了聲“吃”,民夫們一擁而上,把籠蓋也掀在了地上,各搶了饅頭在手,就碗在大鍋里舀了米湯,一個個頭不抬,眼不眨,一時吃了籠里的和鍋里的,風吹了雞毛一般干凈。

探兒離家時忘了帶碗筷,犯了出門人的大忌,等探兒擠到籠跟前時,籠里已空空如也,只趕上喝一點米湯。

騾馬隊在駱駝店里歇過了晌午,又收拾上路。好一條漫漫陽關道!騾馬隊漸漸遠離了綏德城。

探兒已大半天沒吃東西了,行不多時,腳步漸漸沉重起來。

周家的長工又背了一程糧口袋。叫猴喜的長工一騰出身子,便從騾馬背上取了自己的汗衫,迎著探兒說:“探兒,餓壞了吧?”

“嗯?!?/p>

猴喜抖開汗衫,亮出兩個饅頭。

“低下頭,悄悄吃。”

探兒眼睛一亮,也顧不上客氣,抓過饅頭便吃。

“出了門可比不得家里,”猴喜說,“眼眼要放活,手腳要利落,吃喝是最要緊的,慢了就沒你吃的了!”

探兒嚼著嘴里的饅頭說:“知道了。”

猴喜看了探兒的模樣,笑了。又說:“漫點吃,別噎著,等一會看路邊有水井,喝兩口水去。”

探兒又說:“知道了?!?/p>

猴喜是外地人,年齡比探兒大一點,已在周家攬工幾年了。猴喜專好飼養騾馬,周家的牲口猴喜都飼養過。上山砍草,下山鍘草,喂料,墊圈,出糞,都是猴喜的活。猴喜這回送糧,牽的是自己最心愛的一頭小口騾子,平日里給它偏吃偏喝,養得膘是膘毛是毛。上路時,小騾子頭上戴一顆紅繡球,項下吊一個鐵鈴鐺,走起路來一哇聲響。猴喜心疼小騾子,因此一路上替騾子背得最勤,也最多。

騾馬隊從綏德東區三十里鋪、趙家鋪一帶出發,當日向西行了六、七十里地,向晚在一個峪口尋到馬店,前面的民夫牽著牲靈進了店,后面的民夫進店時,看那個店院子很小,只容得一半騾馬,只得把馱子卸在院子里,把一半頭口都拴在墻外樁子上。崔上司讓兵士清理店內客人,幾個趕腳的客人都嚇得兩腿發軟,各自收拾了鞍帳,牽了牲靈投別處去了。店里沒有現成的伙食,店主人點了人頭,尋炊米下鍋。這一回探兒學得了乖巧,向店家討了一副碗筷,看見湯飯出鍋時,先搶在了前頭。這一頓吃的是小米撈飯,羊下水燴菜,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店伙計在店門口掛起了一盞馬燈,等兵士們圍桌子吃上了,民夫們拿著碗,擠擠扎扎盛了湯飯,蹲在里外墻根吃去了。

開飯前,探兒已給崔上司的高頭大馬喂過了草料,又幫猴喜喂了周家的牲靈,等崔上司他們用過了酒飯,探兒在飯堂鍋里燒了熱水,店里尋了腳盆,忙著給崔上司等人端了洗腳水。民夫們各人在店里摟來了干草,鋪在石條上,墻角里,倒在上面鼾鼾地睡去了。猴喜等幾個長工在馱子旁邊占了個地方。探兒在馱子旁邊歇下來,才發現自己腳板上打了許多血泡,火辣辣地疼起來,

“你運氣真好,”猴喜對探兒說,“頭一趟出門,吃的都是好東西,天天跟過年一樣?!碧絻赫f:“就是,咱家里要是能吃上這么好的東西,就不用出門了?!碧絻哼€想說什么,猴喜卻打起呼嚕來。探兒望著頭頂上深藍色的天空,一顆流星從天空劃了過去,又一顆流星從天空劃了過去;不遠處的山頭上傳來狼的長長的嗥叫,接著又傳來一片狗叫聲。眼前又有許多流星劃過了天空,一顆又大又亮的流星直在探兒眼前晃動。

“你們兩個,起來!”

一個哨兵舉著馬燈,照著探兒和猴喜。探兒和猴喜從地上爬起來,猴喜問:“長官,什么事?”

“山上有狼,你們到外面看著點兒?!?/p>

探兒和猴喜往腳上套著鞋,常有功在旁邊地上翻了個身。

兩個人隨哨兵出了院子,哨兵端著槍站在門口馬燈下,吩咐兩人到圍墻另一頭去放哨。墻根拴著一溜牲口,駱駝的駝峰在地上高高地隆起。

兩個人在地上摸了兩根樹枝,緊緊攥在手里,來到墻外黑暗處。不遠處是一片玉米地,夜風吹來,玉米地里傳出一陣陣刷刷的聲音。

在聽到一聲長長的嗥叫后,猴喜對探兒說:“你去抱一些干草來,順便給騾馬上點夜草。我身上帶著洋火柴,咱打一堆火,狼就不敢到跟前來了?!?/p>

探兒摟了一捆干草,猴喜點著了火,兩個人在火堆旁互相壯著膽子,說了一會兒閑話,猴喜見探兒連打了幾個哈欠,就說:“你靠住墻根睡一會兒?!?/p>

探兒要強說:“我不困。聽說打死一條狼,官府獎一石米?!边^了一會兒,探兒順著墻根蹲下來,旁邊臥著一頭駱駝。探兒說:“這頭駱駝好乖呀!”

又過了一會兒,探兒在駱駝溫柔的眼神注視下,迷糊過去了。

騾馬隊行到第五日,正走得人困馬乏,日影偏西時分,崔上司在馬上發了話,隊伍在一個小鎮上早早歇了下來。

在馬店里卸馱子時,探兒對猴喜說:“崔上司是好人,今兒歇得早,咱好好睡一覺。”

猴喜說:“你不知道,是這個店開得好,崔上司要進花店,咱也就跟著沾光?!?/p>

“啥叫花店?”

猴喜瞇著眼笑了說:“花店就是花店,咱第一天在馬蹄溝住的也是花店。算了,說你也不懂?!?/p>

“我懂。那晚在馬蹄溝住,天黑,沒看見花,天不亮又走了。”

“是女人,傻瓜!”

探兒掂著手里的馱子,抬頭向馬店四周打量。

“在哪里?”

“嗤——!”

馬店西墻外是一個小山峁,山峁上有一片林子,一條小溪繞山根向東流去。常有功、猴喜、探兒三人牽著騾馬到小溪旁去飲水,西去的路穿過小溪,向林子深處延伸。

“還有多遠?”探兒問猴喜。

“看還有幾站路?”猴喜自問自答,“馬蹄溝是第一站,隨后周鹼,石灣,青陽岔,劉家峁,張家畔,擰條梁,安邊鑲,定邊??偣簿糯笳?,你算一算還有多遠。”

“那還遠著哩!——你走過西口?”

“天下盡是走不完的路?!?/p>

猴喜出生在黃河岸邊的佳縣鄉下,打小便成了孤兒,靠眾人拉扯長大,十四歲時隨一個趕牲靈的漢子走西口。那漢子算是一個趕牲靈的好把式,被道上的人稱做“包大鞍的”。包大鞍的帶著騾馬隊在黃河岸上馱了大棗,走西口販棗子,打算返回時在西口鹽池販運鹽巴。大凡長途遠路都有“弓”“弦”之分,出門人有句口頭禪,叫走弦不走弓,弓是官路,是陽關大道,弦是便道,是走私的路徑。也該包大鞍的和猴喜倒霉,發了一場洪水,弦路走不通了,包大鞍的只好帶著騾馬隊走官路,一路經過九大站,收稅的官吏像蒼蠅似的追逐著包大鞍的,到了西口,身上的銀兩勒苛得不剩分文。寧陜地界又是有名的“三不管”地面,軍隊、地方武裝和土匪豪強在那里拉鋸式廝殺,割據地盤。包大鞍的到了西口,正趕上土匪師老幺出道,棗子和騾馬被一搶而光,趕牲靈的人各奔東西,包大鞍的身后只跟著一個猴喜,向東逃命。

包大鞍的在西口走投無路,把猴喜賣給一個牧馬人當牧童,自己得了十塊響洋,往東去了。

兩年后,牧馬人轉手把猴喜賣給一個騾馬販子。騾馬販子南下耀縣,西走鹽池,都帶著猴喜當仆從。一次到綏德販馬時,正遇周掌柜購買耀縣上等騾馬,騾馬販子和周掌柜成了交,周掌柜擔心騾馬不好侍弄,馬販子就把猴喜一同賣給了周掌柜。

西口的路,以及南川的路都深深地銘刻在猴喜的腦子里。

探兒問猴喜可走過西口,猴喜不回答,反問探兒:“你吃過‘黑蛆鉆沙’不曾?吃過‘小鬼戴帽’不曾?”

探兒搖著頭:“沒聽說過,那是什么東西,好不好吃?”

“發霉的黑面癤子和粗糠窩頭,你說好不好吃?”

探兒在馬店拿了一把刷子,刷洗著崔上司的高頭大馬,常有功坐在河邊砂石上,端詳著周掌柜送給他的大沿禮帽,想著周掌柜臨走時的囑咐,這一路上,除了崔上司和兩個班的兵士,自己差不多也是個包大鞍的,越想心里越喜歡,于是脫口唱了起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實難留

提起你那走西口

妹妹我淚長流……”

從林間小道上走來一個老漢,扶著個年少的婦人,頭上纏著孝帶。三個飲馬人看那一老一少已走到小河邊,踩著河上的石頭過了河,從三人身邊路過。那年少的婦人抬眼見猴喜,突然把猴喜的胳膊拽住說:“丈夫,哪里去來?奴家找你找得辛苦,卻在河上見了?!?/p>

猴喜慌了,忙要從那婦人手里抽手,卻抽不動,被那婦人死死拽住。那老漢急來分解,婦人索性向下一滑,順勢抱緊了猴喜的一條腿。

婦人又說:“丈夫,丈夫再不要走西口了,隨我回家,咱恩愛難分?!?/p>

“我不是……”

“丈夫適才唱的走西口,奴家都聽見了,丈夫不要撇下奴家……”

探兒和常有功都蒙在一邊。老漢苦著臉對猴喜說:“好人莫怪,這個是我的女兒,女婿新近歿了,適才父女倆上墳,女兒許是一時氣急,迷了心竅?!?/p>

猴喜問:“女婿咋死的?”

老漢嘆了一口氣:“說來話長,他往西邊去送糧,不明不白就死了?!?/p>

猴喜緩過了神:“我來背你回家?!狈銎鸬厣系男D人,探兒幫著他把婦人背在背上,老漢道了謝,前面領著路往家里走。

行不多遠,來在一片菜地前。地中間有一間土坯房,房子用土坯隔成里外間,外間堆著雜物,里間一爿土炕,幾件不像樣子的家俱,便是老漢的全部家當了。

把小婦人安頓在土炕上,婦人還拉著猴喜的一只手不放。不一會兒,小婦人昏昏地睡過去了,嘴里還“丈夫,丈夫”地叫著。

“看樣子病了不止一兩日?!焙锵矊蠞h說。

“多時了。以前好好的一個人,女婿的尸首拉回來,她就一天不如一天?!?/p>

“你剛才說他送糧死的,詳細咋個?”

“好人,你可聽說過劉志丹?”

“當然聽說過,劉志丹鬧紅,專替窮人打抱不平,是窮人的大救星。”

“聽說這陣子,劉志丹在南路鬧共產,連打了六座縣城,如今又在打鎮靖城。劉志丹打退了征討大軍,斷了守備營的糧草,征討大軍只好向東路來討要糧食,我女婿被征去送軍糧,正遇紅白二軍兩下里交火,被亂槍打死了。”

猴喜吃了一驚:“這么說,西口路難行?”

老漢問:“好人,你是往東還是往西?”

“往西,”

“可是去送軍糧?”

“正是?!?/p>

“千萬小心,雖說紅軍不打老百姓,可槍子不長眼睛。”

猴喜再也坐不住了,出了土坯房,一時不知往哪里去。老漢送出門來說:“好人慢走,老漢不遠送了,一會女兒醒來又要去上墳,她總說女婿被人活埋了,要挖出他來,我須慢慢勸她,斷了她念想?!?/p>

馬店里的飯菜,又奪了民夫的眼珠子,白面饅頭蒸開了花,每人一份豬肉燉粉條。舀在探兒碗里的菜,除了粉條和白菜外,兩塊切得厚實的肥豬肉十分招眼。

探兒和猴喜湊在一起,蹲在馬店院子里吃飯,常有功跟著過來,伸著脖子往他倆的碗里頭瞅。

“娘的,我碗里只一塊干骨頭。”

“西邊在打仗。”猴喜說。

“我聽馬店的伙計說過了。打他的去!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咱有好飯吃,管他死活!”常有功說。

“就是?!碧絻赫f。

常有功又湊到那幾個長工堆里,直往人家碗里頭瞅。

“我碗里只一塊干骨頭?!?/p>

“你真的不怕打仗?”猴喜問探兒。

“不怕!”探兒很干脆,“若是天天有豬肉吃,我走到天盡頭!”

“說得也是,”猴喜咬一口饃,“當長工一年不吃一頓像樣的飯?!?/p>

第二天天不亮,騾馬隊離了小鎮馬店,又向西行,崔上司騎在馬上催趕著隊伍,騾馬隊放快了腳步。

等天一亮,崔上司令兵士清點人數,少了兩個民夫。兵士端著槍在周圍找了一遍,沒找到人,崔上司在馬上罵罵咧咧。兵士拉開了隊伍,緊盯著送糧的人。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焙锵苍诤股揽诖锾统鲆粋€紙包,抖開紙包,拿出一小片牛皮紙,上面用毛筆寫著一個數字,蓋著一枚圖章。

“啥東西?”探兒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咱走的時候路過綏德城外無定河,河上正在蓋大橋,有許多人在那里當苦工,你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p>

“拿著這個東西,就能在河上做工,有飯吃,也有錢掙?!?/p>

“你從哪里得來?”

“一個做工的同鄉給我的,他是從一個死人手里掏出來的。等回去了,我也許要去河上做苦工去?!?/p>

“看不出來,一個小紙頭也成了寶貝?!碧絻喊雅Fぜ埰f給猴喜,猴喜又牢牢地裝在汗衫口袋里。

前面出現了幾個小山包,生著一叢一叢的沙柳,山包下一溜兒土坯房子。房子上裝著用紅色的沙柳枝做成的窗扇。

騾馬踩著干燥的泥土走近一排土坯房子。猴喜左右瞧著周圍的房子。小口騾子項下的鈴鐺叮當一響,土坯房上的沙柳窗打開幾扇,里面的人腦袋擠成一圪塔,驚奇的眼神向騾馬隊投來。

忽然,紅色的沙柳窗砰砰地關上了,伴著騾馬的幾聲長嘶。探兒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山包下便炸開了兩個響雷。

聽到爆炸聲,兵士們迅速閃在土坯房的墻根底下,驚慌地端著大槍。地上炸起的塵土隨風向騾馬隊覆蓋過來。探兒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崔上司跳下馬沖隊伍喊:“停下!”

民夫們牽著手里的頭口,仍像木頭人似的向前走。

“快停下!”

民夫們停住了腳步,在原地站著,瞪著那些躲在墻角的兵士。

等了半天,再不見山峁上有什么動靜。崔上司手里舉著盒子炮,從坐騎身后走出來,兵士也從墻根探出頭向前面張望。兵士把走在前面的民夫分出一撥,讓他們牽著騾馬向前行進,其余的人馬都停在原地看著他們。前面的幾個民夫牢牢地牽住牲口,向山峁之間的峪口移動著腳步,又不停地向后張望。

“打仗了!”排在后面的猴喜對探兒說。

“打仗?”探兒似乎還不明白。

“我要跑……他們大約不會朝我開火?!?/p>

探兒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里離我放牧的人家不遠,我先跑到他家里,然后再說?!?/p>

探幾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恐懼把他的嗓子跟堵住了。

“探兒,你慢慢回家。”猴喜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然后把小口騾子的轡頭用力一扯,騾子掉了個方向,和猴喜一起擦著土坯房的墻根,一直往遠處的沙梁上走去。

崔上司和眾兵士在前面看見那撥民夫安然過了峪口,便回頭招呼后面的騾馬隊繼續上路,探兒是隊伍中最后一個,他聽到前面的民夫吆喝了幾聲騾子,接著便聽到猴喜離開的方向傳來叮鈴叮鈴的聲音。

崔上司側耳聽了一會,迅速向騾馬隊掃了一眼,不見了那匹戴繡球的騾子,對一個兵士說:“跑了一個!”

行進的隊伍又一次在路上停下來,后面的人都跟著崔上司和兩個兵士繞過了一個墻院,看見猴喜牽著騾馬往沙梁上跑。兵士喊了兩聲,猴喜不回頭。崔上司從一個兵士手中接過一條快槍,端平了槍,閉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著猴喜的背影,快槍響了一下,叮鈴叮鈴的聲音戛然而止。

“百米以內決不會打空?!贝奚纤景汛髽尳唤o兵士,對探兒說:“去,把騾子牽回來?!?/p>

探兒跌跌撞撞跑到沙地里,看見猴喜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小口騾子還馱著糧口袋,乖乖地站在他旁邊。

猴喜的胸前背后都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探兒蹲下身來,見猴喜的眼睛還在動,肚子還一鼓一鼓地,伸出手想按一下他的傷口,卻又把手縮了回來。

“探兒……”猴喜低低地喚著,用一只手指著自己的汗衫口袋,探兒在他的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到了那個牛皮紙片。

“不要讓血糊了……糊了嗎?”

探兒搖了搖頭。

“探兒,我活不成了……你慢慢回去。”

猴喜的眼睛就直直地瞪著天空。

探兒牽著小口騾子往大路上走,回頭看見猴喜躺在那里再也不會動了。一只長腳鷺鷥在他頭頂不遠處的沙梁上靜靜地站著。

探兒走回到大路上,在崔上司的馬旁邊習慣地彎下了腰,崔上司看了一眼說:“不用。把你的汗衫脫下來,快點!”探兒把汗衫脫下來交給崔上司,崔上司把探兒頭上的羊肚子毛巾也奪了過去。探兒把牛皮紙片牢牢攥在手里,隨后扯開褲子上一塊大補丁,把牛皮紙裝了起來。

“紅匪虛張聲勢,嚇唬我們,過了前面峪口,就有人來接應我們?!贝奚纤疽贿呎f,一邊拉扯著穿在身上的汗衫,然后牽著猴喜的那匹小口騾子,向前走去。

臨到峪口,風一下子緊起來,呼呼地吹在探兒身上。

突然,一個兵士“撲通”一聲倒在了探兒腳下,兵士掙扎著對探兒說:“快叫人來……把我身上的槍眼堵住!”

這時,隊伍和民夫在峪口亂做一團。風從峪口吹過來,探兒的鼻涕和眼淚隨風飛揚起來。

黎明,從送糧隊逃回綏德的那兩個民夫路過三十里鋪和趙家鋪一帶,把他們沿路說過不下一百次的話又向眾人述說:“西口在打仗,死了好多人,我們逃得及時,其他的人死活不知?!?/p>

這話被正在外面包媒的“忙踏死”趙家老婆聽在耳朵里,忙撇了說媒的活計,早早回到三十里鋪,逢人便說:“西口在打仗,死了好多人,送糧的人都打死在里頭了,一個也沒活成,如今都叫主家到西口認領尸首去。誰拿了煙袋在身上,把來抽一鍋煙,壓一壓心上的慌?!?/p>

大牛媳婦和鳳兒兩人比眾人遲一步到了老命那里,老命已哭得死去活來。等好心相勸的鄰居們都走了,老命擦干了眼淚,收拾了一個包袱,包袱里裝了幾個蒸熟的菜團子,預備路上充饑。老命什么都不想了,一心只想著出門去尋找兒子。

老命出了門,門上也不上鎖,用一根木棍別在門鼻子上。那花壇里的大蜀薺花開得還是那樣鮮艷,在微風中搖曳著嬌嫩的身姿,仿佛在說:“我們等著你回來。”老命看見圈里的毛驢用溫柔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又把包袱放在花壇上,走到圈里,撫摸著毛驢的腦袋說:“也苦了你了。我要出門去,我要去西口找探兒回來,你一向頂咱家里的一口人,咱人就是餓死,也不能把你殺了當飯吃,可家里沒有吃的了,再也養不起你了。”解開了圈上的柵欄,把毛驢放出來,說,“你各自上山去,早晚找點吃的……你不要看我了……你要……活著啊!”

老命把驢往土神廟山上趕去,趕了它一程,便丟開手往山下走去。驢在原地回過頭,撲閃著眼睛望著老命,老命見它在原地不動了,在地上撿起幾塊土疙瘩朝它丟過去:“我狠了心了,我狠了心了!你快到山上逃活命去!“驢又往前走了一程,回頭不見了老命,在原地猶豫起來。

毛驢站在高阜上眺望著村莊。

大牛媳婦和風兒陪老命又掉了一回眼淚。見老命要出門,大牛媳婦說:“也不要全聽信眾人的話,人都說,趙家老婆的嘴,沒遮攔的x,說的話最難信她,送糧的人多了,再等兩天,看人家如何,咱再作打算?!?/p>

鳳兒說:“等我去土神廟上抽一支簽去,聽趙家鋪的神漢說,這兩天土神爺云游回來了,廟上的簽最靈……”不等老命說話,鳳兒風也似的往土神廟走去,氣喘吁吁地上了土神廟,推開虛掩的廟門,跪倒在滿是塵土的廟堂里。那土神廟里的簽村子里沒人解得,廟會的糾首們因此把上上簽、大吉簽都涂成紅顏色。村里民眾要在廟上求神問卦,只要看抽到的簽是什么顏色,便知事情吉兇。應驗的歸土神爺在家,不應驗歸土神爺出門。

鳳兒跪在廟堂里,雙手合十,默念著自己要求的事。禱告完了,拿起供桌上的簽筒搖了起來,一支簽從簽筒里彈出來掉在了地上,風兒閉著眼,把簽筒放回到供桌上,雙手在地上摸到了那支簽。停了一會兒,鳳兒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手里的竹簽上染著紅紅的顏色。

大牛媳婦見勸不過老命,只好說:“你一定要去,我也攔不住你,可路途遙遠,也該有個人跟著去,我讓大牛跟你去?!辈活櫪厦钄r,回家去找大牛,偏不見大牛在家里,王四嬸說:“見他拿了一把鋤出門去了,許是到后溝鹽堿灘園子里去了。”大牛媳婦又往園子里找去。鳳兒從土神廟回來,不見老命在家里,知道老命上路找探兒去了。風兒拔腿就往大路上追,行不多遠,看見了老命的背影,鳳兒喊道:“嬸嬸,等一等,我在土神廟求神,抽得了一支紅簽,探兒哥哥保準沒事?!?/p>

老命等鳳兒趕上來,見她臉蛋紅撲撲的,捏著她的手說:“你不要跑,小心跌倒。神靈保佑探兒沒事,我找他回來,和你相見?!?/p>

鳳兒說:“嬸嬸帶我一起去,兩個人在路上說著話,也走得快些?!?/p>

老命愛憐地撫摸著鳳兒的臉蛋說:“那可不能,嬸嬸知道你和探兒好……你們都長大了,你都是快定親的人了,以后要多學著做針線,少出門才好?!?/p>

鳳兒把頭一偏,說:“誰要是逼我嫁給別人,我就喝洋煙死去!”

“快不要瞎說。”老命幫鳳兒理了理身上的農裳,端詳著鳳兒說,“好俊氣的女子,喝了洋煙心疼死人哩!嬸嬸家要是有田有地,養騾子養馬,托媒娶你過門做兒媳,那我可享福了?!?/p>

風兒忽然抬起頭,兩眼落淚:“嬸嬸要是看我過眼,就快找人把我說給你家探兒,若是你家里沒糧食,你就張家借一碗米,李家借一碗豆,給了我家大大,不就成了!”

老命給風兒擦眼淚,自己鼻子一酸,也落下淚來?!耙敲慈菀?,就好了……風兒,你快回去,等探兒回來,再和你細說?!?/p>

“那你可要把探兒哥哥找回來呀!”

鳳兒淚眼婆娑地站在路旁,望著老命漸漸遠去的背影。等大牛趕上來時,老命已經走遠了。

老命一路向人打問路徑,過了無定河。進東城門,出西城門,城門口有個挑擔兒買水的老者,老命又向他打聽路徑。老者問:“你是走弓還是走弦?”

老命不懂。老漢又問:“走官路還是走近路?”

老命回答:“走近路。”

老者指了一條路徑。老命沿著河道,走進一條溝渠,兩邊都是黃土齊崖,崖畔上荒草連天,不見有人家居住,溝渠里一條淙淙細流,與路徑交錯在一起。老命行至天晚,又饑又渴,尋思找一戶人家借宿一晚。往四下里張望,又不見一星兒燈火,便放下手里的包袱,在河里掬著水來解渴?!叭羰锹泛米?,夜里也能走得?!闭龑に疾欢?,忽聽有人在路邊一聲咳嗽,老命心里一喜,提上包袱上前問訊。

“好人家,我趕路晚了,若你家里方便時,讓我借住一晚,吃的我自帶著?!?/p>

“有是有,怕你嫌棄?!?/p>

“哪里敢嫌棄!能住便好了。”聽那人聲音低沉,看時,又面目不清,只坐在路旁不動。

“你家里可還方便?”老命又問。

“有老娘在。你便住一晚?!?/p>

“再好不過?!?/p>

那人在路旁站起身,夜色里見他腰身粗壯,隨他身后走路,并不言語,卻是個話不過三句的人。

“這路難走?!毙凶叨际瞧侣?,老命跟不上了。

“你從哪里來?”

“東路。”

“到哪里去?”

“西口?!?/p>

那人又不言語了,站在路上等老命上來。又走了幾步,那人說:“你走得慢,路又看不見了,等我來背你。”不容老命分說,那人把她一扛,口袋似的扛在了肩上,老命慌了,說:“好人家,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得。”“都是崖畔,閃下去就不好了?!蹦侨艘恢幻兹椎拿郏牙厦耔F箍似的箍在肩上,行走倒比先前快了。老命抬頭望去,山上似有稀疏的燈火。

“著!”那人把老命扔在地上,老命“啊”了一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那入也不喘氣,“噗”的一聲點著一個火把,周圍立刻亮堂起來。老命已驚走了魂魄,見那窯洞并沒有窗戶,只用石頭參差著一堵墻,安一扇柴門,留一個氣眼,窯里沒有炕臺,四處堆著雜亂的物件,一股膻腥味從那些物件下面泛上來,即刻讓老命頭痛欲裂。

那人仍不言語,從火把底下轉過身來,黑森森的一顆頭,身無遮攔,滿身毛發,只在腰里綰著半截褲子。老命一下子想起傳說中的毛野人,倒抽了一口冷氣,癱在了地上。

“你是……”絕望之中,老命喊著問,“老娘在哪里?”

“爺爺沒娘……告訴你也無妨,爺爺是山大王師老幺的手下。”

那時在陜北一帶流傳著兩句話:師老幺攻上山,急壞了劉志丹。土匪師老幺的手下平時放量抽大煙,嫖女人,個個焉而吧唧,一遇打仗,便殺人祭旗。吃人肉,喝人血,一個個又變得彪勇兇悍。劉志丹幾次派人剿滅這股土匪,都沒有得手。

那人在墻角雜物里翻出一塊砧板,扔在地上,只見那砧板上血跡斑斑。那人又在墻石中抽出一把生鐵板斧,掂了掂扔在地上,又抽出一把砍刀執在手中。

“你要……殺我?”

那人不語,走過來扯了扯老命的衣裳。

“你要糟蹋我?”

“快閉了你那x嘴!”那人吼道,“爺爺把女人也見過,也吃過他一兩個,自來見著那腌膜東西就惡心,把來都喂了狗!爺爺剝你衣裳,嫌砍剁起來絆手!”

“好人家,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殺我?我身上并無分文?!?/p>

“我也讓你死個明白,向來那些走西口趕牲靈做買賣的,或錢糧或牲口,都還有些趁頭,如今西口打仗,路上無人過往,斷了我生路。我大哥身上有傷,多日不吃葷腥,家里又多日沒有鹽巴,身體如何好得了!人身上少說也能吃出一斤鹽來,砍了你,救我大哥活命!”

“天不公啊!”老命聲淚俱下,“可憐我一家人都死得凄慘!探兒啊,你若還在世上,明年今日是媽的周年,記著給媽在你爸墳前立個牌位,早晚送點漿水。記著給劉成叔叔說一聲,媽等不到他了。你若是死了,黃泉路上也走不遠,等著媽媽,媽媽來了……”

那人說:“我不殺你,世道也要殺你!不要掙扎,我只砍一刀,免得你受疼痛?!卑咽掷锏目车杜e了起來。(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艷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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