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悲憫

熊召政，1953年12月出生，湖北英山縣人。中固當代著名詩人、作家、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武漢大學、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兼職教授。熊召政從事文學創作三十余年，國學及中國歷史研究二十余年，已出版的小說、散文、詩集、舊體詩詞集、歷史札記、演講集等著作三十余種。并獲得多種創作獎項。政治抒情詩《請攀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獲1979-1980年全國首屆中青年優秀新詩獎，耗費十年心血寫成的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一經問世，便獲得讀書界的一致好評，被認為是中國歷史小說的里程碑。該書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跳鍋莊的卓瑪

存五千米的雪山上

你的比格桑花還要嫵媚的笑聲

給了我最好的氧氣

你搬一塊石頭放在瑪尼堆上

那一瞬間，我看到一萬只轉經筒

旋轉在你圣潔的眼神里

你認為，每一條山脈底下

哪怕你沒有去過

也一定是度母的故鄉

你說，每一個阿媽都在朝圣

猶如每一朵花都在開放

每一只鳥都在飛翔

可是，當夜幕降臨

篝火濺起了滿天的星星

美麗的卓瑪便換了艷麗的衣裳

跳鍋莊的卓瑪也是朝圣的卓瑪

跳鍋序的卓瑪愛這個夜晩

朝圣的卓瑪愛她的家鄉

秦淮河寫意

一半是胭脂一半是廓

你的婉約穿過了整個明代

穿過了鐘山風雨穿過蔣山青

幾百年了河房的燈籠淹沒了黎明

自從柳如是走了，你的畫舫里

再沒有才華橫溢的愛情

在李香君的淚痕里，烏衣巷的夕陽

又迎來新的主人

秋天的葉飄落，春天的花枯萎

長江下游的四季總是如此分明

不分叫的，是滿河蕩漾的吳依軟語

呢呢喃喃，從古說到今

善演古裝戲的秦淮河永不會謝幕

盡管江南已更換了幾次姓名

秋風里，一個歷史的驢友，尋尋覓覓

找到了2009年的稻香村

落日中的西夏王陵

曾經是兩北的王者，黨項人的祖先啊

你的鐵馬金戈的歲月，還有

賀蘭山腳下那被風傳送的尊嚴

在這里，已經孤獨地長眠

你的陵寢如你頭上的鐵盔

當夕陽將它涂紅的時候

我仿佛感受到一場大戰之后

曠野上被鮮血浸染的寂靜

華篥吹響了，經幡飄動了

一萬匹馬馱來王者的葬禮

甲衣掩埋了，荒草偃伏了

肅殺的大地更加靜謐

一個王朝像煙縷一樣飄散了

河套上的花兒啊，曾為它提供神秘的詩意

如今，在旅游者的相機里

它仍像一只燃燒的火炬

那木措湖邊的牦牛

還有比這更潔凈的湖水嗎

因為你的映襯

水上的波紋更加湛藍

而你的挑著白云的彎角

你的比足球明星更為飄逸的長發

以及身上燦爛的披肩

遠遠看去，像是一座走動的瑪尼堆

走動的信仰，走動的虔誠

在缺氧的高原上，你神情安定

我知道，一位藏族老阿媽

帶你來到這里，她覺得你不是牲口

而是她朝圣路上的旅伴

她沿著滿是沙礫的湖邊轉經

沒有任何一朵花開放，聽她的禱告

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春天

很顯然，你受到了感染

在正午的陽光下，背對著湖水

你站成讓人久讀不厭的詩篇

柏林禪寺吃趙州茶

淡淡的，你的笑容如你的僧衣

灰灰的，沒有一點污漬

你手上的紫砂壺卻熱氣騰騰

望一眼，頓時聽到深山的鷓鴣

此時，盡管在冰雪封凍的河北

壺中浮漾的，卻是江南的山青水碧

窗外的塔影在月色中傾斜

茶杯里的霞光潛入心底

吃茶去，一句平平常常的話頭

凝聚了一位老和尚畢生的智慧

你坐在千年后的禪堂里

川茶水詮釋晚唐的玄機

一杯在手，你握住東方的圓融

花自由地開放，云悠閑地來去

忽然又聽到鷓鴣的啼聲時濃時淡

倏然一瞥，老和尚坐在茶香里

夜宿侗寨

天無三日晴，那是因為所有的太陽

都被扔進鼓樓的火塘里

從一支蘆笙，到另一支蘆笙

漢子們的手指上全都纏著陽光

地無三里平，那是因為所有的歌聲

都像金絲鳥一樣在天空飛翔

姑娘的小花傘遮住了坎坷

她們的銀首飾，像沉靜的水

飄起米，旋起來，唱起來

一曲踩堂歌壓彎了陡峭的山梁

吊腳樓下圈起的牛羊們

也禁不住踏起了碎步

從花轎走過，從福橋走過

我追隨他們，如同昆蟲的觸角

只要有一碗酒，他們就不會衰老

只要有一首歌，人間就是天堂

夜飲咸亨酒店

趕在月色之前，我與黃昏一起

坐著豌豆莢一樣的烏篷船

來到這一條青石板鋪出的小巷

老遠我就看見他了

佝僂的身材

浸在黃酒的香味里

用七分雪意編成他長長的辮子

他干枯的眼窩里

彌漫著晚清的憂郁

一個人演繹了一座古城的落日

盡管這里有許多懷春的閣樓

石橋飛跨的水巷生滿苔衣

我來拜會他，借成亨酒店的一只酒壺

一碟茴香豆，一把落在鳥巢的夜色

我邀來隔世的孔乙己

在風情聚焦的地方，在歷史遺忘的角落

孔乙己啊，你醉了一百年還沒有醒來

而我的醉意，不知能否在今夜開始

芭沙的漢子

在觸角與視覺中

暮色中的芭沙

到處都是蒼青色的剪影

每一位漢子腰間的砍刀

像印地安人的耳環

或者是英格蘭牧羊人的風笛

用砍刀對付吐著信子的金環蛇

當然，也會用它來剃掉

頭上蔓草樣的亂發

你不是詩人

但善于用蘆笙邀請月亮

用背簍盛載秋天

不儀僅在斗牛節上表現

你的剽悍，多少年輕的女人

為你心花怒放啊

你更善于在火塘邊流露溫柔

喝酒后，從你的眼神里

可以看到一朵花的綻放

穿越火焰山

一望無際的沙漠上，駝鈴

有如帕瓦羅蒂的歌聲

一切都被放大，荒涼、寂寞、鄉愁

當然，也有跋涉者的驚悸與歡樂

凝固的火焰炫迷你的眼睛

懷揣神秘，一步一步向它走近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面對沙漠，你又能相信什么呢

縱然運來一整條黃河

你仍然會感到干渴

縱然鵝毛大雪簌簌降下

你仍然覺得巖石會燙傷你的眼睛

但是，又有誰為了守著家門前的

一聲鳥語，而讓背上的行囊傷心呢?

走吧，不是從沙漠走向沙漠

而是從心靈走向心靈

忽然，遠古龜茲的音樂響起了

每一顆沙粒上都布滿了陽春

大水井

歲月掩蓋了很多童話

歷史水遠都不會是一本暢銷書

你只是鄂西山中的一口古井

我為什么還要眷顧

沿著井邊的古道上升

穿過斑駁，穿過紡織娘專用的道路

走進一片古老的莊園

從一架樓梯，從樓梯的拐彎處

我看到你的身影一閃

環繞著你的，是嗆人的煙霧

所有的故事頃刻降臨

逝去的日子如斷殘的珍珠

一面山坡住下無數的春天

一口水井繁衍一個家族

春天衰老了就變成了冬天

家族衰老了水井卻不曾干涸

江南漁夫

脊念江南的

是煙一樣的春水

眷念春水的

是竹筏上的漁夫

蓑衣在肩上，篙在手中

隔夜的東風，窸窸窣窣地

響在橫斜于水上的

苦悚樹的枝頭

你在筏子的尾上

你的鸕鶿呢?

它是否像一句洞簫

鉆進廠煙波深處

沒有漁夫，江南的風景

便缺了一些靈氣

但漁夫并不是為消解別人的鄉愁

才裝扮成煙水上的歸人

汶川路上

地震一年后，我來到這里

咆哮的石頭已經沉默了

它的底下，岷江支流的浪花里

還壓著時間的碎片

從狹窄的天空上

我讀到蔚藍色的悲憫

在被撕裂的山體中

我一再想起 目蓮救母的故事

從一縷被折斷的炊煙中

我理解了脆弱，也理解了詩意

看著牦牛懨意地啃食著青草

我知道新的生活已經開始

崎嶇中有很多車走來

義有很多的車離去

住一處堰塞湖邊，我看到

一輛推土機已經洗凈了泥濘

櫻 花

每逢夜色降臨，磚塔上的風鈴

就開始搖響鉛灰色的蕭瑟

住在樹枝上的風聲、雨聲

成了冬天的無冕之王

忽然有一天下午，應該是在晚煙中

流浪的鷓鴣回到了故鄉

它一眨眼

青翠便回到了山坡上

接著是風聲和雨聲搬家了

它們從臘月搬到了三月

風聲開始傳遞芳汛

沐了芳香的雨聲，也開始纏綿

芳香來自梨樹和桃樹

來自船娘搖櫓的煙波上

當然，它更是米自湖畔的櫻花

簇簇的雪敷著重重的霞光

一年中總有那么幾天

湖山的盟誓，被櫻花點亮

婉轉的鳥啼中，那些繽紛的口于

相擁著并喧鬧著，走在趕集的路上

陽中眺望四姑娘山

我是季節的候鳥

從風景中來，義回到風景中去

每一朵花的凋零與綻放

都記錄了我的遷徙

現在，海拔四干米的夕陽

像一尊穿著芒鞋的頭陀

三千米的赭石，兩千米的鉆藍

一千米的翡翠，都被它踩在腳下

而四千水的草坡，五千米的蒼巖

六千米的皚皚白雪

都從昨日的月色中走來

又向今夜的月色中走去

山坡的這邊，是我

山坡的邢邊，是它

我和肺活量極大的夕陽

并肩而坐

我們一起眺望，朝著東方

我們眺望圣沽，眺望藏族的瑪尼堆

四姑娘山高聳的身影

隨著唱經的聲音翩翩起舞

被感動的夕陽，用它的絲線

為四姑娘山織出一襲燦爛的裙裾

而我，卻只能剪掉候鳥的翅膀

默默站在那里，眼睛噙著淚水

八月桂花遍地開

你曾是一首歌謠的名字

因為你，我想起一座小鎮

那里是歌謠的故鄉

河邊七，秋風吹散了鳥聲

但你的旋律像乳白的炊煙

蠕動在蒼黑的瓦脊上

山口的涼亭、水口的榨房

都是歌聲愛去的地方

一首一首的歌謠

一個一個的花季

再平庸的日子

這里也充滿繽紛

從紅的桃花到白的橘子花

從黃的桂花到綴花的紫藤

一段一段的歲月

一朵一朵的心靈

八月因為桂花而芳香

桂花因為歌聲而濃郁

從北方來的鳥，住在這兒

就不想回去了

聽濤于黃河壺口瀑布

站在岸邊，聽你掀天揭地的濤聲

心中便有一千條黃河奔騰

朝如青絲暮成雪，對著你如對母親

母親啊，該從哪里找到黃河的魂

藏域高原的哈達美啊哈達美

讓你離去時心中裝著瑪尼堆

漢代青海的烽火紅啊烽火紅

點燃雪山變成你浪濤涌

唐代長安的胭脂紫啊胭脂紫

流成你牡丹的波浪太白的詩

胡馬秋風一陣陣，春月秋花一程程

流過元流過宋流過了明清

流過了憂患流過了興裒流過了艱辛

黃河落天止東海，中間多少赤子情

心中總記得那一句古老的歌謠:

黃河喜怒牽人心啊，天下太平黃河清

慶源古村

春天的路總是那么蜿蜒

如果這條路伴著小橋流水

小橋流水里淌著靜謐的江南

金黃的菜花讓我想起初嫁女的衫子

還有她的笑靨，她的晶亮的淚珠

以及山上的懷孕的果樹

白了三百年的墻

參參差差的，成為燕子們

每年回家的標識

黑了三百年的瓦

春雨將它洗得干干凈凈

夜里，它總是敷著一層蛙鼓

婺源的每一座古村里

似乎都住了一個

不老的童話

就像這慶源，這山環水繞的村落

每一扇開著的大門里

都會走出一首唐詩

尼陽河的暮色

古銅色的太剛像是跳進恒河的孩子

濺起的浪花如同出爐的火焰

萬重山外的紫色落在你的右岸

而左岸.鱗鱗的波光開始融入黑暗

是誰，剛剛打開時間的花瓣

朝圣者的小路啊，比河水還要蜿蜒

西藏的神秘都是從黃昏開始

陷入沉思的尼陽河，云一樣舒卷

美麗的陰影，瞬間的光環

都在贊頌太陽的涅槃

一條不需要任何水于的河流

每一襲波浪，都平靜地流入夜晚

牡丹江的雪夜

陽光被西伯利亞的寒風帶走了

雪花給我們送米

一個水晶的世界

河流封凍了，岸上的村莊

開始在零下三十度的風聲里

種植牧歌

該死的鳥雀都飛到南方去了

熱炕上的女人咯咯地笑起來了

男人們用酒香溫暖她們的夢

今夜，在牡丹江的上游

在熊瞎了:坐在樹洞里打盹的地方

我歇息在一座偏僻的村莊

這是他們的故鄉，但也是我的

檐下的燈光啊，如同燃燒的牧歌

在夜色中靜靜地流淌

魔鬼城寫意

如果沒有小僑流水

沒有穿過煙柳的流鶯

如畫的江南便會讓人沮喪

猶如美麗的少女

沒有明眸，沒有皓齒

沒有嫣紅的嘴唇

但沙漠深處的魔鬼城

不要槳聲，不要花草，不要煙林

它不需要你帶米濃郁的鄉愁

它只需要你的一雙眼睛

沙礫的質感，因為紅色而燦爛

火地的荒涼，堅硬的荒原啊

因為紫色而斑斕

孤獨的巖丘如散亂的積木

有意或者無意地

組成神秘的圖案

我想起美國西部的牛仔

有一瓶燒酒，就能走到天邊

我想起遠古傳說的僧侶

憑一雙芒鞋，就能遠度關山

啊，我什么都沒有想起

風擰干了你所有的思緒

被顛覆的心靈，掠過一絲震顫

船過虹橋

剛剛坐上畫舫，便覺得

鶯聲比河水還要蜿蜒

三月的晨曦里，每一面粉墻

都是一個含蓄的提示

比粉墻更白的

是船櫓攪起的浪花

比鶯聲更嫩的

是彈奏古箏的手指

低頭抬眼之間

虹橋到了，瘦西湖上的這座橋

在白霧與綠色的垂楊之間

等待船過時的那一陣戰栗

扶著你的欄桿

眺望月色下的揚州

那位名叫玄燁的皇帝

微笑著，覺得自己像一位才子

而更多的才子，站在更遠的地方

注視著他，像注視一首未曾修改的詩

剎那間，三月的鶯聲老了

一篇寓言，在團團的荷上浮起

虹橋并不是天空雨后的倒影

歷史卻像是黑夜里趕路的星子

融化在櫓聲攪起的晨曦中

云一樣淡，夢一樣迷離

喀拉斯湖的白哈巴村

旅客是一群又一群的候鳥

來自遠方，又回到遠方

而我恨不能在你軟軟的秋陽的腹中

變成一片紅葉，敷著輕霜

在語言不及的地方

白哈巴村的歲月在流淌

哈薩克人含著三分醉意的歌聲

像歸巢的鳥，在林子里徜徉

藍色的煙縷時濃時淡

夕陽鋪在少女走過的彎道上

剛剛啟程的星斗啊

被戴著小花帽的姑娘迷住了

住在歌聲、翡翠、彩虹里的村莊啊

告訴我，你為什么沒有憂傷

秋天走過你所有的門檻

用七彩的線，繡出你的夢鄉

責任編輯:賈平凹